去時匆匆不覺。
可來時才發現,馬場距離西院,其實是有一段距離的。
青色的石板路沾染著晨間的白露,泛著清幽的光澤。
陸景便走在這石板路上,一步一步,緩緩而行。
若是不看他身上的血跡,大約只會認為是一位翩翩美少年,在晨起散步。
今日清早在馬場的事,陸景其實早已深思熟慮。
有能令寧老太君和鐘夫人早早便仔細準備的貴客來臨,此時府中發生任何事,老太君和鐘夫人都愿意短時間內息事寧人。
起碼在貴客居住在陸府期間,她們不愿生出丑事來。
等到十幾天之后,陸景也有應對的說辭,尤其是南風眠歸來的如今,南府樹大,他自好乘涼。
而且,陸景行事也有其分寸,又因為陸重山的緣故,他并未殺掉陸江,只是如陸江之前想要對他做的那般將他廢了。
殺兄乃是大惡,為宗族血脈不忍。
萬一因此吃上了官司,只怕因為如今諸多原因下不償命,也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可是若是兩人爭斗,陸景無意間重傷了陸江,這樣的事情便可大可小,甚至不需什么證據,一切看陸府主事者的心思便可。
想來如今,他們是不愿陸景這個贅婿死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若是周夫人與陸江對于青玥的計謀得逞,遭罰事小,若是鐘夫人真將青玥劃給其他人,這件事便不好解決了。”
現在陸江廢了,周夫人只怕也沒空搞這些陰謀詭計了。
“只是可惜…這陸江是重山叔父的孩兒,我今日廢他是事有因果,陸江屢次暗害便是因,往后如果有機會,還需要補償重山叔父,畢竟這陸府中,值得敬重的人不多。”
正因如此種種,陸景才會選擇以最直接的方法破局。
“武道、元神都需一口順氣,需要一念通達,這樣的事情若是不盡早解決,便會如同一座灰塵累就的惡山,鎮壓在我的心頭。
令我心生惡念,令我心緒扭曲,不復這般澄澈,所以…當忍之時可以忍,當斷之時則必須要斷。”
陸景一路上思考,一路上緩步而行。
又走一陣,他終于來到自家院前。
院子的門虛掩著,里面還有人說話的聲音。
陸景推開門,便看到院里寧薔和林忍冬,正站在那花圃前,仔細賞花。
時值秋日,院里的花都是已經凋敝,卻仍有幾株堅韌的,正抬頭尋著陽光的所在盛開著。
陸景進門。
第一個看到他的是早已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來注視著門口的林忍冬。
林忍冬的銀發隨意束在背后,臉上膚色也白皙透亮,當可無論是眼神,還是唇色看起來也俱都十分健康,并不顯得蒼白,反而有一種獨特的美感。
而她身上那一席烏金云繡衫、金絲白紋曇花雨絲錦裙也越發襯得她出眾了。
林忍冬看到陸景進來,神色微微變了變。
一旁的寧薔也循著林忍冬的目光轉頭,眼神也緊張了起來。
反應最大的,卻還是正端來一杯茶走來的青玥。
她手中的茶杯墜落下去,落在院里的青磚上,發出清脆的鳴響。
茶杯碎了,那不算珍貴的茶葉灑在地上,潑出一副如山如岳,又有清脆植被的畫來。
青玥咬著嘴唇,雙手甚至在發抖,眼眸也晶亮起來。
然后,陸景便朝著青玥極燦爛的笑了笑。
一旁的寧薔和林忍冬還有些發怔,怔然間又突然覺得這是第一次看到陸景這般露齒笑。
此時此刻的陸景,身上的青衫染著大團大團的血液,臉上還有不曾抹勻的血跡。
就連那閃亮烏黑的長發,也被血跡沾染,凝結起來。
看起來很是狼狽。
但陸景臉上卻出奇的精神奕奕,眼神也透出光亮了來,不像是受了什么傷。
而他此刻便站在門口…
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巍峨若玉山之將崩。
面容又少有的溫潤、俊美。
值得一句“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少爺…”
青玥聲音顫抖,終于叫出聲來。
一旁的林忍冬心善,不忍心這溫柔的丫鬟這般傷心,便主動道:“不用擔心,景公子身上的血…不是他的。”
青玥似乎不曾聽到林忍冬的話,朝前走了兩步,大約是想仔細看看陸景。
又突然轉身,最終碎碎念道:“少爺,你且先進來,我去為你打些熱水…”
“洗漱一番,我便帶你出門,去找大夫。”
“青玥,我沒事。”
陸景眼神如燦燦星辰,星光和青玥的眼神碰撞。
這短短一句話。
青玥突然冷靜了下來,她不再多說,連忙跑去打熱水。
剛剛燒好的熱水許是不夠了,青玥又跑到院中的井前,匆忙打水。
寧薔和林忍冬看在眼里。
只覺得青玥這般瘦弱的身體,方才她打水,也僅僅是打了半桶水。
便是這半桶水,青玥打起來也有些吃力。
可如今,當青玥將滿滿一桶水從井中打出來,又提著桶奔向側屋,就連林忍冬也不由敬佩起陸景這個丫鬟來。
“看來,這丫鬟是真的極關心景公子。”林忍冬在心里想著。
陸景卻走向青玥,搖頭道:“青玥,你莫要累了自己,一時半會這水也燒不開的,你便將那冷水取來。”
青玥下意識覺得在秋日里用冷水洗漱,是要染風寒的。
可她又突然想起陸景如今已經習武,每日早晨降白露的時候,都穿著薄衫習武,出一身汗,便自己打水洗漱,也并無大礙。
她這才放下那木桶,初時并不覺得,此時雙臂卻又酸痛起來。
陸景仔細洗漱,又進屋換了一套衣服。
等到他出來,石桌上已經擺好了一碗熱騰騰的清湯面。
陸景埋頭吃面。
寧薔少了些血色的臉上總有些猶豫,欲言又止。
林忍冬也仔細看著陸景,良久之后,突然笑道:“看來,景公子也并非只是一個溫潤心善的書生。
便與逐風府那一位私塾先生一樣。”
陸景這才抬頭,眼中泛著好奇的神色。
林忍冬笑道:“安息道逐風府有一座宗族私塾,有一位先生名為安弱鹿,平日里只是個勤懇教書、勤懇讀書,想要考上秀才的私塾先生。
他為人和善,便是偶爾遭了人訓斥也只是笑。
后來,那辦私塾的宗族遭了匪禍,那家小姐回鄉途中被大盜賊殺了。
這安弱鹿關了私塾,砸了自家的地,從地里抽出一柄劍,頭一夜磨劍,第二夜持劍出了逐風府,上了山。”
“等他再回來,山上匪寨里的悍匪便都死光了。”
林忍冬說到這里,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陸景:“不過那一位私塾先生回來時身上點滴血液都無,比景公子要好上許多呢。”
陸景聽到這樣一則故事,心中不知為何,心中更安定了許多。
寧薔和林忍冬自始至終都不曾問他,他這是究竟如何了。
林忍冬甚至道出這么一則故事了,約莫是為了安定他的心緒。
即便陸景心緒堅韌,不需旁人安定,卻仍然記著林忍冬的好。
“信上的事,還需要表姐留心相助,等到以后陸景必有回…”
陸景吃完面,這才鄭重對寧薔開口。
可寧薔卻搖頭打斷了他的話,道:“不過是極小的事,又哪里值當你回報?如今我心緒不定時,也仍然以伱寫給我的那一首詞排憂解愁。
這幾日我吃那湯藥,也有了些效果,才能在這秋日里吹風,想必與我心情也有關,這其中也多勞了你。
這樣的小事,便當是我給你的回報吧。”
寧薔說到這里,又看了一眼青玥道:“等老太君起了,我便去春澤齋與她說話,讓青玥去侍奉那位貴人本就不妥,在老太君眼中青玥受罰自然是小事,若是沖撞了重安王妃便是大事了。”
“重安王妃回京能落榻陸府,本來就是陸家的福氣,其中只怕還有太子妃的恩澤在里面,招待不好了,落面子的還有太子妃,這樣的事可馬虎不得。”
寧薔話語至此。
林忍冬也道:“太子如日中天,前些日子還去了大雷音寺受人間大佛傳殺生菩薩法,據說一身武道修為已然能夠遨游雷禍亂流。
再加上太子地位尊貴,也許陸家再興的希望,便在太子身上。”
寧薔側頭仔細一想,又連忙站起身來,便朝院外走去:“我還是早些去春澤齋外候著,這件事并不僅僅是表弟的事。”
林忍冬和寧薔走了。
青玥兩只眼眸水汪汪的注視著他。
正在這時,門外一襲黑衣走來。
陸景朝著青玥笑笑,出門與趙萬兩說話。
“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
趙萬兩刀疤聳動道:“壞消息是老太君盛怒,打碎了平日里總是把玩的玉佩。”
陸景無動于衷,仍然望著趙萬兩,臉上也無多少懼怕。
“好消息是貴客要早些到了,如今府中沒空理你,也特意讓我傳話周夫人,在王妃離府之前,族中要安寧,絕不可生事。”
陸景這才露出笑容:“所以,我便無事了?”
趙萬兩斜睨了他一眼:“王妃此來是為了尋些同貴者,為自家的女兒求情,她總會走的。”
“到那時,陸景,你便只求這南府不退婚才是。”
趙萬兩說到這里,竟朝著陸景擠了擠眼睛:“我聽說那南禾雨是個人間絕色,你何不與她接觸接觸,如果討好了她,許多礙難便消弭殆盡了。
下半輩子,還可以做一做富家翁。”
陸景隨意一笑。
“南府要一飛沖天,南禾雨要元神照星辰,純陽渡雷劫,自然應當天驕配天驕。”
“前輩,我們這樣的小人物又何必去做那雞犬,上趕著升這一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