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亙在雷州北方的雪嶺終年寂寞,卻總在冬季,被馬刀劃出一道道血的歌。
葉子啟和顧峰接受了前往雪嶺尋找二衛軍隊的命令,便離開寒石鎮,策馬朝著雪嶺狂奔。
經過一日夜,趕到崇武山下,兩匹馬都跑死了,葉子啟也受不住困,在山中小睡一覺。
醒來后,葉子啟召出巨葉,托著兩人繼續前進。
飛葉雖然比不上馬匹腳程快,好在方便翻山越嶺,視野開闊。葉子啟和顧峰一路坐在高高的巨葉上,又飛了一整天,路上看不見一所大屋,看不見一個活潑的人,看不見一片肥沃的土地。
“都這樣了,還要來搶我們!”葉子啟在路上憤憤說道。
顧峰聽了,只是沉默。比起滿地瘡痍,他此刻更在乎的,是葉子啟那雙散著金光的眼睛。
踏上飛葉不到半個時辰,葉子啟的眼睛就開始散出金芒。這是葉子啟在耗盡自己的妖力以后,向老妖頭借妖力使用的標志。顧峰雖然不了解其中詳情,但也能看出葉子啟的身體在承受著某種超乎想象的負擔。
飛葉飛到雪嶺了,滿眼是山松,滿眼是大雪,藍天襯著高矗的巨大的雪峰,蒼蒼茫茫,風雪凍人。
幾塊白云在雪峰間投下云影,就像是銀灰色的暗花。
因為春季到了,雪水融化,從高懸的山澗,從峭壁斷崖上飛瀉下來。
這飛瀉下來的雪水,在山腳匯成沖激的河流,向南流淌的一道是“雎江”,向北則匯入九萬目河。
浪花往上拋,形成千萬顆碎裂的銀星,可是每到水勢緩慢的洄水渦,卻有又魚兒在跳躍。
坐在葉子上,向下可以俯視陽光投射到清澈的水底,在五彩斑斕的水石間,魚群閃閃的鱗光映著雪水清流,是荒涼的雪嶺腳下唯一的生機。
葉子啟累得臉色蒼白,又凍得發抖,可沒空休息,葉子一掉頭,就闖入了這片終年不化的雪域。
如果說是什么還在撐著葉子啟的瘦削的身體不倒下?顧峰想,那一定是仇恨。
在天水城下打敗的蠻族并不是入侵北山鎮的部落,葉子啟對此非常不甘,這一路上都瞪著眼掃望大地,尋找蠻族,仿佛隨時會像鷹一樣撲下去,咬碎敵人。
而顧峰自己,卻不可能這么不在乎死活。從離開軍營,到盜竊兵符,到雪嶺傳信,他其實每一步都曾有過顧慮。
只是,在計較后果得失之前,如果有該做的事,那就去做,這是他的處事方式。
他一直相信,他的年齡比葉子啟大一歲,又是指導葉子啟練劍的師兄,世事閱歷也多很多,從離開北山鎮開始,他就應該像個哥哥一樣,帶領著葉子啟在這亂世中求生才對。
可是,時局一直推著他們出生入死,讓他完全無法為兩人謀劃出一條安全的出路。既然如此,他至少該陪在葉子啟旁邊,為他們都能夠活下去盡力而為,這是他多長了一歲的責任。
所以他也一直走到了今天,一葉橫飄千山雪,九百里路同云月。這是他們這對兄弟在這片大地上一起留下的腳印。
忽然,顧峰在山腰上看到一個人影子,趕緊拉住葉子啟道:“有活人了!下去打聽消息!”
葉子啟睜大滿是血絲的眼睛,從錯落的雪松間找到那個人影,便直朝著他頭頂落下去。
這原本該像神兵天降一樣威風,可惜葉子啟因為累得頭暈,操控葉子顛顛蕩蕩的,臨近地面,葉片掀翻,便把他和顧峰一塊兒翻進了雪里去。
那雪嶺之人,只見忽然一個大影子“撲通”落在自己前面,砸出一個大雪坑,頓時驚得愣住了。
接著,一個東西,撲簌一聲站起來,渾身沾著雪,比他還高半尺,漏出的兩個眼洞里都是血絲,好不容易認出是個人,抓著他肩膀就喊道:“你見到過軍人嗎?像我一樣的!”
像你一樣的?雪嶺之人想,不,這輩子都沒見過。
可他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搖了搖頭,這怪物似的人就雙眼一翻白,自己昏在了地上。
“這又是什么…”雪嶺之人驚呼。
“不用理他。”顧峰這時也從雪里爬出來,仔細向雪嶺之人打量過去——對方穿著一身獸衣,倒是和蠻族一樣,不過說出口的是雷州話,想來應是山上的獵戶。
年齡上,看著比葉子啟還要小一點,皮膚好,褐眼細長,圓臉寬額,因為腿短,顯得矮了點,總的來說相貌不錯。
這讓顧峰有些意外,他以前聽說生活在雪嶺的人,是古雪國的遺民,人種和雎國不太一樣,皮毛非常濃密。
但想到這些年,也有好些外人來到雪嶺定居,獵狐貍皮,挖山參和藥材為生,對方多半也是此類,他也就不再多心。
“可以帶我們先去你家里嗎?總不能讓這個家伙一直躺在雪里。”顧峰指指累暈在地上的葉子啟:“會付你錢的。”
于是,雪嶺少年就領著他們走入山中。不到一個時辰,就來到一個小村落。剛進村口,就聽見“汪!”“汪!”…叫個不停,七八條獵狗圍攏上來,甩著頭往少年獵戶褲腿上蹭,看上去親熱得很。
顧峰舉目四顧,七八座茅草屋檐下,除了狗,卻沒有看到一個活人,于是向少年問道:“村里人都出去打獵了嗎?”
“不,村里現在只有我一個人了。”雪嶺少年道:“蠻人來的時候,村里人都逃走了。我外婆得了病,走不動,我留下來照顧她。”
顧峰肅然起敬:“那你外婆呢?”
“死了。”
“抱歉。”顧峰說:“我叫顧峰,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十三。”
“十三?真讓人意外。”顧峰心道,以數字為名,往往就代表是家里的第幾個孩子。這么個貧破小山村,真想象不出有人會生養十三個孩子。
“奇怪嗎?我倒是很喜歡‘十三’這個名字。”十三笑道:“和這個村子特別相配。”
兩人推門進屋,顧峰先把葉子啟放到床上,向十三借床被子蓋住,又出錢向了十三買了些食材草藥,打算煲碗湯,等葉子啟醒了給他補補。
都收拾好了,顧峰才和十三在床邊坐下來,談起正事。
“所以,你從來沒有見過像我們一樣,穿著雎國盔甲的人在山中經過?”顧峰首先問道。
十三搖搖頭。
“也沒有見過大規模的蠻族人?”
繼續搖頭。
“這樣么——也無妨,至少能讓這家伙休息一下,也是好事。”顧峰撇了眼葉子啟道。
“你們是雎國的戰士,卻不知道自己國家的軍隊在哪兒。”十三好奇道:“難道你們是從其他部隊過來,傳遞要緊軍情的?”
顧峰一驚:“不,我們是不小心和自己的部隊走散了。”
“你們可以在天上飛那么快,還能和自己的部隊走散?”十三的身子湊得更近了,一臉不信地詢問。
“意外總是很多的。”顧峰皺眉:“就像馬賊往年都看不上雪嶺的物產,會直接從山腳穿進內地,今年他們卻可能會搜山刮嶺,你也小心些吧。”
“呵呵,說得對。”十三露出天真爛漫的笑容:“不過與其小心躲著,不如讓我跟你們去找雎國的軍隊吧。你們總有辦法找到自己的軍隊是不是?我能射死獵物,也就會射死人,帶我找到軍隊,我能給你們幫的上忙。”
“參軍又不是兒戲——”
“汪!”
一聲刺耳的狗吠忽然打斷了顧峰的話。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所有的獵犬都一齊在屋外嚎叫起來,仿佛有什么天大的災禍降臨了。
“怎么回事?”
顧峰和十三趕忙都湊到窗戶前,往外面去看,那景象映入眼簾的時刻,顧峰一下子震住了。
成群的獵犬前面,突然出現了一條大黑狗。說是“狗”不太確切,因為它渾身冒著黑氣,獠牙外露,眼目血紅。這世上絕不可能有這么邪戾的野狗。
而且,它遍身都是咬傷,血肉翻裂,令人望了惡心,甚至有的地方露出了骨頭。
這絕對不是應該活著的東西,可是它就活生生地立在那里,兇煞非常,于是,只剩下一個詞還留在顧峰的腦海里——
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