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月鎮,尹長琴守在宅子里,等候著齊鶴兒歸來。
雙腿癱瘓后,他的脾氣變得暴怒無常。有時候看著窗外東飛的鳥兒,他會突然把窗框打碎;聽到往來商客大聲談論鎮外面的消息,他會猛然把身邊的酒壇摔在地上。
這種時候,總是齊鶴兒來一遍遍地安撫他。齊鶴兒不在的時候,他會緊緊抱住自己的桐木琴,這樣也可以讓他控制住情緒。
因為這些是他在世上最后的依靠了。
估摸著齊鶴兒快要回家的時候,尹長琴把四輪車(齊鶴兒專門請木匠給尹長琴打造的出行工具,形似輪椅)推到琴具前,撫弦彈奏。
慶幸的是,直到今天,齊鶴兒依然喜歡聽他彈曲。所以他總是在這種時候彈起琴,希望齊鶴兒回到家時,能夠先聽到他的琴聲。這是他這個殘廢之人,最后能做的一點有用的事了。
“錚!”
突然,弦斷了。
尹長琴不可置信地舉起手掌,然后又放回琴面上,接著——“錚!”弦又斷了一根。
“錚!”
“錚!”
尹長琴顫抖著舉起手,然后猛地砸在車把手上!
然而沒有作用。
僵了。
手指也僵了。
“動啊!”尹長琴放聲咆哮,把兩只手又砸在琴面上,砸得“哐哐”響。
“動一動啊!”
細長的手指很快紅腫,然而,無論尹長琴如何吼叫,如何摔打,手指依然無法恢復知覺,只能做一些遲鈍的動作。
就像三年前他的腿突然失靈了一樣。
就像兩年前他的經脈突然僵塞,法力淤積在身,無法再使出功法一樣。
寒毒,終于連他彈琴的本領也奪去了。
“求你動動啊。鶴兒,鶴兒還想要聽琴啊。”
男人的眼淚打在斷弦上。
“啊——!”尹長琴突然暴怒,將琴整個摔了出去,琴身猛烈砸在墻壁上,砸作兩段。
“哈啊,哈啊…”他呼吸急促,怒發沖頂。
可就在這時候,一件東西,吸引去了他的視線。
“——啊?”
只見是紙窗外,不知從哪兒飛落了一只大蝴蝶。駐在窗框上,翅膀快速扇動,猶如美人撲閃的眼睛,體態輕盈,翩翩起舞。
這只蝴蝶翅膀不停翻飛,卻始終不肯離開窗框,因此顯得很是有趣。尹長琴呆呆地看著紙窗外的舞蹈,呼吸聲漸漸平息。
“鶴兒,進來吧。”尹長琴輕聲道。
“蝴蝶”在窗框上略一停頓,然后分作了兩只手掌,接著,齊鶴兒出現在門口。原來先前的“蝴蝶”是她做出的手指舞。
“對不起,我不能再彈琴了。”
尹長琴蒼白的臉孔,像突然老了十歲。
齊鶴兒走進去,輕輕抱住尹長琴的頭,貼在自己胸口,兩個人靜悄悄地偎依在一起,過了很久很久。
“公子,荼蘼谷的花開了,我們明天去看看吧。”
一陣沉默。
“好。”
笑容和眼淚同時出現在齊鶴兒的臉上,她輕輕彎下身子,額頭貼在尹長琴的頭發上。
人在落魄的時候,不愿意看到一切鮮麗的東西。那是因為他心里,還存著崛起的渴望,希冀還能以最好的狀態重歸,再去面對那一切。若是當他能夠接受那一切的時候,就說明他放下了。
看開和死心是同義詞。
當月輪初升,齊鶴兒似乎突然想到兩人還沒來得及吃飯,說道:“我去給公子熱粥。”
尹長琴點點頭,齊鶴兒便動身去了。尹長琴看到齊鶴兒臉上的欣慰,他知道,答應了齊鶴兒是對的,連琴弦都撥不動的他,只有這點事可以為齊鶴兒做了。
昏黃燈影里,齊鶴兒端來粥,一勺一勺地喂他喝了下去,一如過去,一如將來,他們的歲月在女孩輕輕向勺子吹出的一口口香風里,悄悄地流去。
吹滅了燈,月色入戶。
半夜,尹長琴忽然醒來,費力自己爬上了四輪車,然后來到積水空明的庭院中。
一條漆黑的影子,不知從何處,猛然撲落到墻檐上。
“蠻族暴雪部的‘不息凍咒’,只能靠施術者親自解咒,難以再找到其它解法。”黑影傳來話語,聲音赫然和石翁一模一樣。
“我還有多少時間?”尹長琴道。
“如果不管不顧,不到半年;如果那個姑娘還這樣拿功力給你續命,她會死在你前面。”
“知道了。”尹長琴聲音平靜:“這些年,謝謝你們。”
石翁那邊沉默不語。然而尹長琴心里清楚,他能活到今天,都是因為他師父天琴老人給他留下的這些老朋友。
不過從今以后,就再也不需要了。
黑影消沒在夜色里。
第二天天一亮,齊鶴兒就早早起來,為尹長琴整裝準備,在她臉上露出期待的喜悅神色。
因為今天要去荼蘼谷看花。
尹長琴笑話她:“不到十里路的功夫,還這樣大費周章。”
可齊鶴兒始終笑呵呵的,精心把食物準備好,擺進盤子里,再把盤子放進木盒,最后用包裹把木盒包起來,背在肩膀上,顯然是打算一整天都留在花谷里。
兩人便出發了。路上雖然大多是山道,但對有道行在身的人,也不難走。
齊鶴兒推著尹長琴下了山道,經過一小片濕地,找到一座山巖構成的天然拱門,推車進石拱門里,眼前豁然開朗。
無數的花朵一塊兒撲進眼睛里來了。
視線向前方,延伸進一片寬闊的山谷。翠綠枝莖擁擠著向前方噴涌出純白色的花,充滿了谷中的鮮艷顏色令人眼前一亮,幾乎將苦寂的心也燒灼。
也有藤蔓嵌掛在山壁上,白色的花瓣里直立著黃色花蕊,當微風吹來,它珊珊可愛。
綠的多,白的少,黃色更為點綴,偶爾夾雜著一點其他花朵的顏色,這里,就是荼蘼的王國。
生機勃勃的春景令人精神振奮,于是他們一邊閑聊著,一邊推車進入花谷深處。
蝴蝶像流水一樣,劃過僵硬的指尖,蜜蜂嗡嗡叫著,靠近卻不危險。
春風拂來,滿墻香動。尹長琴嗅嗅鼻子,道:“這花香味道倒是熟悉。”
齊鶴兒笑道:“可是與公子常飲的酒香相似?”
尹長琴一提神:“對,這是為何?”
“因為鎮上最常有的,就是荼蘼酒。”齊鶴兒拈花莞爾道:
“鎮上制酒的時候,常是先把一種叫作‘木香’的香料研磨成細末,投到酒瓶里,然后將酒瓶加以密封。
到了飲酒的時候,開瓶取酒,酒液已經芳香四溢,這時再臨時在酒面上灑滿荼蘼花瓣,酒香聞來正如荼蘼花香一樣,也就叫荼蘼酒…”
尹長琴聽著她的講述,思緒也隨著悠悠飄飛。那飄蕩著花瓣的酒液,令他想起了天水城里的春秋大宴。
那時滿朝文武圍坐在謝水園里,在絢爛的龐大花架底下,他和英姿勃發的將軍們行一種特殊的酒令,落花掉在誰的酒杯里,誰就把杯中酒喝干…微風拂來,片片落瓣像雪一樣灑滿杯中、案上、座中人的衣襟…許飛、富周、張絹…如今,他們都死了,只留下自己一副殘軀,茍活世間…
“鶴兒。”
不知在谷中待了多少時候,尹長琴忽然喊到齊鶴兒的名字。
“你回去吧。”
春末的風突然冷了,呼嘯著穿過山谷,齊鶴兒驟然瞪大了瞳孔,顫抖失神。
“公子——”
“不必擔心我。我已經書信聯系師門,讓他們接我回去太陰峰,我想在最后,回山給師父守墓,再記下一些修煉功法的心得,聊作我這個不肖子弟最后給師門的一點補償。
你回去天水城,告知你父親這件事。不然,我突然從見月鎮消失,城里很多人是不能安心的。等他們來太陰峰查證的時候,大概就可以看見我的…總之,他們可以永遠安心了。
你以后要留在天水,或者去瑯琊,或者去太陰峰上修道,都可以,都會有人接應你。走吧,我可以自己從這里回家。春天要過去了,現在正是適合告別的好時候,這里,也是告別的好地方。”
春風擺動滿墻雪白花朵,與地上的玉面公子相對輝映顏色,朝著他把花蔭搖晃。安坐在這片風景中的尹長琴,好像只是一位來賞花的青年才子,仰著頭輕輕說道:
“讓我最后,在你心里,還像個琴師的樣子吧。”
齊鶴兒張張嘴,卻沒有出聲,就合上了唇。
她是能夠聽懂尹長琴的心意的,在某些時候,尹長琴說的話就是決定,沒有商討或改變的余地。因為他不僅是天水城里善于彈琴的三公子,他還是易國前將軍尹長琴。他現在說話的口吻一如發布軍令,而軍令如山,絕不會更改。
“是,公子。”
齊鶴兒顫聲答應道,放開推車的把手,在尹長琴背后躬身行禮,看不到她低垂的眉睫下,是決斷,還是眼淚。
而尹長琴也沒有回頭。直到腳步漸遠,男人也一動不動地面朝著滿谷荼蘼,因此,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他此刻臉上是什么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