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太好了!”
擂臺下,四面都響起響亮的喝彩聲,因顧峰一連串的勝利,而被壓抑得提心吊膽的看客們,此刻終于找到了給自己挽回點顏面的翻盤點。
什么以大欺小、久戰疲憊,他們都不在乎,現在圍在這里的千多號人,就是要看顧峰輸,輸了他們之前的嘲笑就顯得沒那么丟臉。
所以這時候,四面八方都洋溢著歡慶的氣氛,仿佛他們看到的不是打倒了一個孩子,而是打倒了一個馬賊。
而葉子啟站在歡慶的人群里,心卻冷到了極點。他看著徐靖,這個一向深不可測的大哥,此時正焦急吼道——
“你要是意氣用事,上去和那個馮九死磕,一定也會給打成個重傷。我快要走了,沒時間照顧你們兄弟倆痊愈,你們兩個無依無靠的孩子,要都受了重傷,肯定熬不過這個冬天去!上去就認輸,別和他打!”
“為什么?就因為他是你剛才說的那個什么‘武棍子’?什么是‘武棍子’?!”
“是一種武學奇葩,拳腳學問的天才。”徐靖沉聲道:“這么和你說吧,在你看來,一會兒你是要依仗什么物事和馮九對陣?”
“什么物事?這擂臺不是不許使武器嗎?”
“這就是了!在常人眼里,這是空手搏斗,可在‘武棍子’眼里,此事卻有不同。因為他們對武術的理解就天生高人一等。我過去曾與這類人談論過武學,在他們眼里,人的身體就是一條棍子,人的手、腳,都是長在這條棍子上的武器。
這種對武學的理解,不是憑武技能彌補的。方才我看他破解‘君子八技’的方式,都沒有套路可尋,而且幾乎只有憑他那副身體,才能夠正好使用那樣的方法破招,你知道這代表著什么嗎?”
“你是說…”葉子啟終于露出聳然之色。
“不錯,這代表著他是靠臨場反應,見招拆招,就破解了我這套先人千錘百煉琢磨出來的‘君子八技’!”徐靖吼道:
“你的力量、手段,比顧峰還比不上,更不能和他打。況且我觀那人面相狠厲,你和他打,必重傷下場!別和他打,給你們兩個娃娃自己留條活路!”
寒風呼嘯。
相視無言。
“誒,那小子站起來了,瞧,站起來了。”
伴著三三兩兩的驚呼,葉子啟和徐靖一齊舉頭望去,只看擂臺上,顧峰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馮九立馬追上一腳,顧峰被踢退三步,依舊勉強站立,馮九乃探手扼向顧峰脖頸,而顧峰反手一拳頭,就砸在馮九臉上。
他終于打到馮九了,可是強弩之末,力氣已經使不上了。
“徐大哥,”葉子啟緩緩轉過頭來,目視徐靖說道:“我這兄弟教過我,這世界是一片遍地廝殺的戰場,所以我想,人的一輩子就是一場戰斗,不死不休。如果我在這里投降了,我就能逃出活命了么?
不,我不這么想,在這里認輸的話,即使進了軍營,我們兄弟也會讓人看不起的,永遠做個小卒,永無出頭之日,最后只會是默默無名地死在戰場上,死在某個沒人在乎的角落,就像我們的師傅——可我回來這個擂臺,就是要博一個出人頭地的!
而且,我真的不想再逃了,上一次我從我最愛的人面前逃走以后,我就再也見不到她一面…我已經再也不想逃了——放開我,徐大哥!
就算真死了,也沒什么好計較的,我們兄弟倆的命不值錢的,這片九州已經沒有我們的親人了,就算死了,世上也沒有人會為我們心疼的。”
葉子啟言畢,振臂而走,徐靖為之氣奪,竟無力再抓攬。乃退手,喃喃自語道:“一個是得生機,而猶計家國。一個是臨死地,而能計長遠。雷州風雪,猶可養育出這般少年人物。雎國不當亡。”
擂臺上,馮九正要繼續毆打顧峰,突一聲猛喝傳來:
“你給我讓開!”
緊接著拳風襲面。
馮九忙后撤一步,避過來拳,再瞇眼看時,原來是那個被稱作“九將軍”的孩子已經趕到場上。
顧峰身形半倒,葉子啟忙將他扶住。這時鑼聲響起,宣示葉子啟的入場,令顧峰的比武以負敗告終。
接著,就有軍兵走來,扶過已經神志不清的顧峰下了場,由徐靖接著,跟著軍醫過去醫治。臨別,葉子啟輕聲道:
“剩下的交給我。”
之后,葉子啟與馮九目光相接,未等開戰,臺下又一片轟響起來。
“好,好,正主上場啦!終于不當縮頭烏龜啦!”
“看你伙計因為你被揍成什么樣,你的揍可別比他受得輕,不然對不起你兄弟啊,哈哈哈哈…”
馮九一面倒的取勝,給了臺下眾人無比的信心,因此他們紛紛大笑起來——
看吶!他們這些天可沒有笑話錯人,就算那個叫顧峰的小子連勝了九場又怎么樣?抱大腿不是男人本事,他們笑話的這個“九將軍”,還不是下一場就要被揍下臺了!
馮九笑道:“你兄弟倒是抗揍,你不如——”
“啪!”
未等馮九挑釁完,開場鑼就敲起來了。葉子啟箭步上前,幾乎和顧峰一個套路,上來就是伸拳往馮九臉上砸。
馮九被卡住話頭,臉色微變,反應卻是不慢。只看他腳步后撤半丈,又往左探出半身,將將避過來拳。
然后飛起一腿,正好斜踢到將身子完全向前展開的葉子啟肚子上,將葉子啟整個人踢得飛了起來,足有半尺之高。
一擊得手,馮九又趁勢踢出第二腿,誰知葉子啟重創之后,馬上又瘋了一般撲上來。馮九未料到還擊來得如此迅猛,腿勢沒來得及伸展開,正好被葉子啟抱住,葉子啟緊跟著身子扭倒,就把馮九摔到地上。
兩人幾乎同時倒地,葉子啟還緊抱著馮九右腿想要先站起來,打算將馮九拖行。可馮九哪給他機會?左腿先一腳踹上,把葉子啟完全踹倒,又把腿伸直一個回折,就勾住了葉子啟的脖子,同時借力拉起上身。
葉子啟乃放開馮九右腿,雙手回拽勒在自己脖子上的左腿,因力氣小,竟拽不開,于是張開大口,一嘴咬在馮九小腿肚上!
馮九立馬將腿拽回,葉子啟跟著雙手撐地支起上身。哪知無論身體素質還是臨戰反應,馮九都比他強得多,早他一步蹲起身,從后方突然抓住葉子啟雙耳,緊跟著腿部膝蓋一彎,一膝蓋猛砸在葉子啟后腦勺上!
“啊!”
葉子啟痛呼出聲,耳朵硬生生被撕出了血來!
但見葉子啟一手捂住耳朵,一臂向后劃去,馮九快速閃躲開,未能再追擊。然后葉子啟站起身,緊著向前邁出了一步。
這一步,赫然是背對著馮九邁出去的,搖搖晃晃,可要說是逃跑,葉子啟的拳頭分明又橫在身前,握得緊緊的,面色猙獰兇狠,耳朵的血透過指縫涔涔地流下來。
過了一剎,圍著的觀眾才紛紛反應過來,葉子啟這是因為剛才被重擊在頭部,被打得眼前發花,什么也看不見了!
北風冷冷地刮著,流著血的少年空揮著拳頭,搖搖晃晃地在擂臺上走。
這一次,本應有的掌聲卻沒有出現。
來自擂臺上的死戰的氣勢,終于把臺下的人給駭住了。這分明不是一場適合觀賞和喝彩的比武,而是真正的搏命。
一派萬籟無聲里,少年倒了下去。
“砰。”
安靜,就像是死的聲音。
但是,有一個聲音,偏偏在這時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你還不認輸么?”
金色的眼睛向他問道。
頭腦和視野重新變得清晰了,葉子啟默默向左右環顧,之前的人海都不見了,只有黑暗,和眼前這個妖異的眼睛。
這是第二次遇到這種情形了,所以他沒有太過驚訝。
顯然,他現在是又被老妖頭拉進了自己的內海。
“難道,”妖眼又說道:“你是等著本座再把妖力借給你用?小子,你要是存著這樣僥幸的心思,就太愚蠢了。本座重塑了你的身體,不是為了讓你在眾目睽睽下露出妖身,被一千多個人圍殲至死的。”
聽著妖眼的話,葉子啟被踢昏的頭也漸漸恢復了清醒,他把視線轉向妖瞳,平靜答道:
“滾!”
同時朝著自己頭上揮拳,試圖把自己弄醒,從這片內海里離開。
“放我出去。”
金色妖眼頭一次露出不解之色,朝葉子啟靠近,問道:“不是打算依靠我,那你到底是為何要回到這座軍營里來的?就因為你在山坡下看到了那只百人隊?
那時,本座也沒有發現任何特別的東西,你怎么會突然改變主意,非要進這座軍營不可?還不要命地和這個武棍子比試?老夫雖然說過要你盡快入城,可也沒逼到你命都不要的地步。”
葉子啟冷哼一聲,道:“是為了我們人類的原因,你這種妖怪是不會懂的。”
“但你應該說一說,不然你在這里也出不去。”
“你!”葉子啟怒喝一聲,瞪了金色眼球半晌,最終也沒想到其它法子,只得把脾氣忍耐下去。說道:“你還記得徐靖給我說的話么?”
“他告誡你不要和這條武棍子打,但你沒聽。”
“是在雪龍坡下,那支軍隊路過的時候,徐靖說,這座軍營里的兵,會定期在周邊鄉鎮巡邏。”
金色眼球瞪得大大的,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而葉子啟繼續說道:“你這種妖怪肯定不會懂的,在我們人族里有個說法,叫做:‘入土為安’。”
“老妖頭,在北山鎮上,我爹娘的尸體還在太陽底下曬著呢。我現在不能回去,因為不知道那些馬賊走了沒有,我和顧峰回去,可能就把我爹救回來的這條命給浪費了。
可是,如果當了兵就不一樣了,我可以跟著軍隊,回我的家鄉巡邏。要是馬賊還在,就把他們給全殺掉。要是能在這個擂臺上表現亮眼,甚至成為什長,我就能在百夫長面前說上話,能早一天回北山鎮,把我的爹娘安葬。
我逃走的時候太慌亂了,我爹到死都直直看著我,可我甚至忘了把他的眼睛合上…”
葉子啟說著說著,稚嫩的眼中竟然溢上了淚光,可他分明不是為了求懇,因為他此時的神色,只有猙獰,只有兇狠,只有憤怒。
金色妖眼往后退了幾步,在若有若無的哽咽中,不知沉默了多久,然后,又重新靠近過來。
“小子,你這個理由——”
貼在雪龍坡擂臺冰冷的石面上,突然睜開一顆璀璨耀眼的金色重瞳。
“——通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