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同學們把38套拿出來,這一題之前已經講過了,你們記不記得?來,看選擇題第五題,這個題型熟悉不熟悉…”
數學老師在上面講題,空氣里都是翻卷子紙張摩擦的聲音,細細的粉筆灰在冬日的陽光里旋轉,白楊撐著腦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筆尖點著試卷,似乎在聽課又似乎沒有聽,教室里沒開空調,捏著筆桿的食指和中指有些僵,進入十二月后氣溫的變化曲線像冬眠的蛇一樣蔫巴,再也沒有爬升到十度以上,今年秋季格外的短,中山門大街上的法國梧桐落葉在脫落酸的作用下離開枝干時還是夏季,掉到地上時就成了冬天。
法國梧桐有十五米高,秋天就有十五米那么長。
白楊的生活恢復平靜已經過了半個月,半個月前趙博文帶走了他的725業余電臺、模擬中繼、主板,以及所有的相關資料,連一張草稿紙都沒有放過——所有的工作都被專業部門接手了,國家機器運轉起來,所掌握的資源和能力是他一個高中生遠不能及的,白楊可以想象那臺老舊的業余電臺會被趙叔他們視若珍寶地置入頂級的電磁波靜室,用上最先進的勘察偵測手段,會有一大幫專家成天盯著它,作為一臺又老又破的業余電臺,它能混成這樣,當真是光宗耀祖了。
于是白楊又變成了南航附中里的一個普通高三學生,他不需要再拯救世界,他只需要拯救自己的高考成績。
先前壓在自己肩上的龐大壓力在一瞬間消散一空,與壓力一同消散的還有末日來臨的陰影,白楊這個年紀的人,對國家力量總是有不知來源的盲目信心,他總是想,在自己看不見的某個地方,肯定存在能解決所有問題的方法,只要國家出手,就萬事大吉,什么滅世危機,在專業部門接手的那一刻起就不存在了。
看看坐在教室里的所有同學,看看站在講臺上的老師,還有門外操場上的學生,校外馬路上的汽車,這世上千千萬萬的人都在正常生活,哪會有什么末日降臨呢?
如今回想起來,那個獨自生存在二十年后的少女,遙遠模糊得像個幻影,曾經發生的一切都恍如一夢,白楊從夢中醒來,這個世界運轉如舊,BG4MSR只是夢里出現過的人。
只是不知道她收到自己的照片沒有?
趙叔成功地把自己的照片發給她了嗎?
白楊默默地想。
她能和那些人配合好嗎?
希望趙叔能代自己給她道個歉,把緣由都解釋清楚,要不然老想起自己失約,白楊就渾身不舒服。
“白楊!白楊!”
白楊陡然驚醒。
班主任劉老師指了指他桌上的卷子,“翻頁了。”
白楊連忙埋頭翻頁,但又不知道翻到哪一頁,只好偷瞄隔壁小組的卷子。
“高三了,上課認真一點。”老師提高了聲音,“你們沒幾個月的課可上了,要珍惜高中生活,現在沖刺階段,同學們再努力往上提一提分數,考進南航不是夢。”
“小白楊!最近怎么又肯屈尊降貴等我們一起走了?”何樂勤一把攬住他的脖子,笑嘻嘻的,“你的拯救世界大計呢?完成了?”
“沒有。”白楊說,“只是其他人接手了,我的工作已經完了。”
“沒有給你頒個勛章嗎?”嚴芷涵在后面問,“畢竟是拯救了世界呢,這么大功勞,我覺得保送進清北不成問題。”
“那我努力一把,看看國家能不能念及我勞苦功高,貢獻巨大,獎勵我一個保送進清華的名額。”白楊懶懶地說,“最好再送我北京五環內一套房,給我一份錢多事少離家近的工作,你們說是不是?”
“茍富貴,勿相忘!”何大少拍他的左肩。
“茍富貴,勿相忘!”嚴哥拍他的右肩。
“去去去,大少家這么有錢,還考什么考。”白楊打掉他們倆的手,“讓你爹花錢送你進哈佛啊。”
下晚自習,白楊照舊和嚴芷涵何樂勤結伴回家,三個人邊走邊閑扯,勾肩搭背,晃晃悠悠,回家不用趕時間開電臺,白楊也不著急,大可以慢慢溜達。馬路上車流不息,正是高中生放學回家的時候,學生們騎自行車的、站在路邊打車的、步行回家的,來來往往,放眼望去都是南航附中的校服,白楊、何樂勤和嚴芷涵也不過是南京市里成千上萬學生中不起眼的一份子。
沒有世界末日,沒有超時空電臺,也沒有天上的黑月。
這是一個平凡的世界。
白楊背著書包走進小區,和門口保安亭里值班的蔡東大叔打個招呼,“騰騰騰”地上樓,一口氣爬上八層,掏出鑰匙開門。
他在玄關一邊換鞋,一邊摸索著開燈,因為不再折騰電臺,老爹老媽的作息又恢復了正常,晚上十一點的時候已經睡下,王叔也不來了,逆轉未來拯救世界業余無線電緊急通聯指揮部很久沒有展開工作,未來可能再也不會展開工作,明亮的燈光下客廳里干干凈凈,凌亂的電臺、中繼、主板和資料仿佛從未存在過。
那些人清掃得是如此迅速又干凈,現在即使老白老王想把這些事公開,告訴其他人,他們也找不到依據和證明。
白楊背著書包推開自己的房門,臥室里傳來老媽迷迷糊糊的聲音:“楊?”
“嗯,我回來了。”
“廚房里有吃的。”老媽說。
“知道啦。”白楊放下書包,到廚房里打開電飯煲,照舊是溫熱的炒面條,坨了,不過不妨礙吃。
白楊端著盤子回到房間,坐在椅子上,這是他熟悉的生活軌跡,一切似乎都沒有變化,但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樣了。
他把目光投向桌旁的書架,書架的格子上空了很大一塊空間,那里曾經長久地擺放過什么東西,它在老舊的木質書架上留下了方形的壓痕。
白楊沉默下來,長久地盯著書架發呆。
那方淺色的、長期沒有被陽光照射的痕跡是他生活曾被抽走一塊的唯一證據。
今天我又到玄武灣去了,一路上看到很多洛神花,采了一些回來泡茶。
BG4MXH,今天氣溫下降了,我得多穿衣服,我有一件很厚很厚的大棉襖,你那邊冷不冷?
BG4MXH,編程好難,好難好難好難好難啊——!
BG4MXH,想要我照片?那你得用你的照片來換!等價交換,懂不懂?
白楊驚醒。
他滿腦子都是有人在喊BG4MXH。
白楊從抽屜里掏出一副耳機,插進手機里放音樂,然后仰躺在床上閉上眼睛,他想把腦子里混亂的思緒驅散,手機在放任賢齊唱的《浪花一朵朵》。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我要你陪著我,看著那海龜水中游。”
“慢慢地趴在沙灘上,數著浪花一朵朵。”
“你不要害怕,你不會寂寞。”
“我會一直陪在你左右…”
“讓你樂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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