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30日,氚管終于到了。
白楊放了學就直奔菜鳥驛站,取了氚管回來,用小小的棕色紙盒包裹,拆開來里面是白色泡沫和包裝紙,氚管只有兩厘米那么長,細細的一根玻璃制品,非常脆弱,在黑暗中發出綠色的幽幽熒光。
四根氚管的亮度都差不多,在漆黑的房間里,把氚管放在課本上,能看到它周邊紙面上的字跡,有一根看上去好像稍微暗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那確實是使用時間最長的一根氚管。
白楊把四根按順序依次排開在桌面上,再把書架上的一只木質小相框拿下來,相框里是一幅小小的向日葵,梵高的真品的復制品的盜版的縮小復印版。
接下來,他把相框拆開,把有機玻璃和相框里面的畫都取出來,再用UV膠把氚管按照預定次序順時針一個一個地粘在木相框內側,一條邊上粘一個,粘好之后再用紫外燈照一遍,確認粘牢了不會掉下來。
最后把向日葵換成初音未來在斯大林格勒,小心翼翼地裝回去,把相框扣好。
關上房間里的燈,白楊可以清晰地看到支在桌上的相框,氚管剛好照亮初音未來。
大功告成。
只要他不說,沒人知道這東西是個時間指示器,只會覺得它是一幅畫。
白楊把相框塞進時間膠囊里,再在膠囊的內部空隙里塞進珍珠棉填充,最后用扳手把螺栓全部擰緊,用力搖了搖,確保里面的東西不會劇烈晃動。
至此為止,白楊的時光慢遞就全部做完了。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接下來要做的事,就是把它埋進地下。
晚上取完快遞回來的路上,白楊已經進行了精確的踩點,他找到了四個備選位置,都適合埋藏時間膠囊。
白楊長出了一口氣,往床上一倒。
他嘿嘿笑,總算完成了這項大工程,這在心里不得夸自己幾句牛逼?
牛逼!
牛逼!
niubility!
白楊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現在的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半,他預定的行動時間是凌晨兩點,所以定了凌晨兩點的鬧鐘,時間膠囊和鏟子都放在床底下呢,用背包裝著…等時間一到,他就背起包悄悄下樓,在夜深人靜中挖個深坑,把時間膠囊埋進去,白楊把這次計劃取名為“小區花園行動”,此次行動的要點是隱蔽!隱蔽!還他媽的是隱蔽!
萬一要是被小區保安給抓住了,那他這一世英名啊,可就晚節不保了。
待會兒再和BG4MSR通個氣,說今晚要去埋膠囊。
如果她愿意等,可以等到自己埋好了膠囊再回來通知她,白楊估計了一下時間大概凌晨三點能搞定,如果不想等到太晚,也可以明天通聯時告訴她具體位置。
白楊躺在床上,注視著手機屏幕,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距離凌晨兩點越來越近。
少年的一條腿垂下來輕輕晃動,腿邊就是黑色的背包。
背包鼓鼓囊囊的,拉鏈沒能完全合攏,突出來一截鏟子柄。
[采訪實錄節選·艱難的時光慢遞:
為什么叫時光慢遞,而不叫時光快遞?
快遞的意思,是快件發出之后它的運輸速度一定比你本人快,假如有一份快件從杭州發往上海,你通過四通一達中國郵政在兩天之內送到,這就叫快遞。
但如果是你自己拎著快件,沿著高速公路一步一步地走到目的地,你和貨物同時抵達,那就不叫快遞。
可空間上的移動能加速,時間上的移動無法加速。
當白楊在草坪上挖出一個深坑,把時間膠囊放進去,再把土填平,膠囊的時間流速與他并沒有任何區別,坑里并沒有一條時間隧道直通二十年后,在時間軸上,白楊和膠囊的移動速度是一模一樣的。
兩者在同步前進,明天白楊來看時膠囊還會在原處,明年來看時它還在原處,十年后來看它仍然在那里。
它走得并不比你快,把它送往二十年后,你也需付出二十年光陰。
等它抵達目的地,要等到天荒地老。
從頭到尾縱觀整個事件,對白楊而言,第一次運送時光慢遞毫無疑問是最困難的,由于摸不清楚規律和機制,完全盲人摸象,他做了許多無用功——盡管白楊當時自認為自己相當縝密,已經把能考慮到的影響因素都考慮進去,避免了一切可能的干擾,可他最終還是失敗了。
對方沒有找到任何東西。
他不明白是為什么,當時擺在他面前的唯一理由就是半夏在撒謊,所以第一次運送時間膠囊失敗之后,白楊對半夏的懷疑上升到了最高點。
所以你當時在想什么?
我問。
女孩在撒謊么?捉弄你?
坐在對面的男生沉吟了幾秒鐘,然后把頭扭向窗外,我看不到他的眼神,只能看到他點了點頭:
第一反應是這個。
2020年下半年,十月國慶節假期的某一天,筆者第一次登門拜訪了當事人,此時距離一切結束已經過去了半年時間。
梅花山莊11棟是一座很老的樓,一共八層,沒有電梯,從單元樓門進去,能看到墻壁上掛著銹跡斑斑的郵箱,靠墻停著一輛破舊的公路自行車。順著階梯一級一級地爬上去,八樓在頂層,樓道里還拉著晾衣繩,繩子上掛著濕衣服。
我在804那戶的鐵門上敲了敲,來開門的是一個年輕的男生——此時他已經是大學生了,身上穿著簡單的黑色短袖襯衫,頭發有點蓬亂,腳下踏著拖鞋,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知道這就是我要找的人,因為這個年輕人和我腦中想象的白楊完全相符,但他有些疑慮地盯著我看了半晌,可能是在思考眼前這個風塵仆仆的男人是否就是昨天晚上和他在微信上長談的作家。
白楊帶著筆者進入他的房間,他說現在家里只有他一個人,父母丟下他出去旅游了。
房間同時是書房和臥室,空間不大,坐兩個人剛好夠轉身。
筆者的目光很快被書架上的一臺黑色龐然大物吸引,看上去像是某種大型收音機。
那就是…
我問。
筆者還未見過那臺可能拯救了世界的功勛業余無線電臺,不由地好奇。
啊,那不是拐兩五。
白楊笑了笑。
那是IcR8600,無委會的人送我的,拐兩五被南大的人拿走了,說要研究。
當采訪中提及到第一次時光慢遞時,白楊思索了許久,向筆者拋出了一個問題:
天瑞老師,你想象中的時光慢遞是什么樣的?
我愣了一下。
時光慢遞是什么樣子?大概是在地上挖一個坑,把東西埋進去,埋二十年,然后對方再挖出來?
就這么簡單么?白楊問。
那還能有多復雜呢?不就這么簡單嗎?
那天瑞老師,咱們來設想一種情況,白楊說,假設你生活在二十年后,我要給你送東西,我現在腦子里有一個念頭,決定今天晚上把時間膠囊埋在樓下,但是我在還沒埋的時候,就用電臺通知你,讓你去挖,你覺得能挖到么?
我皺起眉頭,細細思索。
天瑞老師,你是不是有這種想法:對于二十年后的人而言,現在發生的事已成歷史,所以盡管這個時代還沒埋下去,但在未來人看來膠囊已經埋了二十年?
白楊笑了。
我一愣,點點頭。
實際上這不可能發生,因為根本就挖不到。白楊說,我花了很長時間摸索和嘗試,總結出的第一條規律——我叫做時光慢遞三定律第一定律,就是“時光慢遞要成功的第一個前提條件,是發件方必須知道快件位置的確定信息,或者說快件的狀態必須是確定的,包括空間坐標和時間坐標。”
在操作層面上,就是發件方必須把膠囊切實埋好之后,才具備時光慢遞的前提條件。白楊說,而在埋好之前,它的狀態是不確定的,只要存在不確定性,時光慢遞就大概率失敗。
說完,白楊又總結了一句:
總而言之,膠囊埋好之前嘗試運送的都免談,一票否決,就像我剛剛舉的那個例子,盡管我準備晚上埋膠囊,在我在行動之前有一萬種原因把這事耽擱掉,比如說我臨時改主意了,或者下樓時摔一跤不幸骨折。
筆者消化了一會兒這幾句話,隨即意識到一個問題:
你第一次時光慢遞的時候,是把膠囊埋好之后再通知半夏的,這完全滿足條件,為什么還是失敗了?
白楊輕吁了一口氣,又提出了一個問題:
天瑞老師,你再設想一種情況,你仍然生活在二十年后,而我生活在現代,你用電臺跟我通話,讓我把膠囊埋在某個地方,然后你再去挖…你能挖到它么?
他沒有留給筆者插嘴的時間,徑直往下說:假如能挖到,這里就存在一個悖論呀,天瑞老師你看,你生活在未來,我生活在現代,你的要求是因,我埋膠囊是果,因怎么可能發生在果的后面呢?這因果關系不就顛倒了嗎?
筆者此時完全沉浸入思考中。
而白楊再把這個問題往更荒誕的方向上推進了一步:
天瑞老師,你在室外的草坪上挖個坑,然后用電臺通知我,讓我在同樣的地點埋個膠囊,那會發生什么呢?
原本空空如也的坑里突然蹦出來一個膠囊嗎?
筆者愈發吃驚。
這個問題確實荒誕,但又難以解釋。
假如我生活在二十年后,我面對著一堵白墻,用電臺穿越時間通知白楊在同一堵墻上畫一幅畫,那么我眼前的白墻會發生什么變化?
突然變出一幅畫來?
我搖了搖頭,表示想不通,無法解釋。
只能等待白楊解密。
無須解釋。白楊解密了,因為這一切不會發生,不會發生悖論,你生活在二十年后,用電臺通知我去埋膠囊,但是你不會挖到它,你挖個坑讓我在同一個位置埋膠囊,那個坑不會有任何變化,仍然是個空空如也的坑。
照這么說,如果我生活在二十年后,看到一面白墻,再用電臺通知你在同一面白墻上畫畫,我看到的白墻仍然不會有任何變化?
我問。
是的,仍是一堵白墻。白楊點點頭,不會發生突然憑空變出一幅畫這么離奇的事情。
為什么會這樣?
筆者相當詫異。
沒有悖論,這確實讓人稍微好理解了,但那面墻為什么不會有任何變化?二十年前畫上去的畫到哪兒去了?
這個問題的原因,和我第一次時光慢遞失敗的原因是同一個。白楊嘆了口氣,他忽然正了正色,用很嚴肅的語氣對筆者說:
因為它違背了時光慢遞三定律的第二定律。]
當天晚上,半夏開著電臺等到了凌晨三點,她才不去睡覺,這么緊要的關頭,怎么能睡覺?
她一刻都不想等。
女孩趴在桌子上,戴著耳機,聽著細微的電流噪音,就像坐在海邊聽著無邊無際的浪濤,在那電磁波的無邊大海里,半夏踮起腳眺望,她希望能看到一艘小船的桅桿出現在地平線上,而那艘船會帶來一條重要的消息。
不知等了多久,直到那熟悉的聲音響起在頻道里,半夏陡然來了精神。
對方喘著粗氣,也不廢話,直接報位置:
“小區廣場長廊靠西這邊盡頭,居中的那塊地磚下面!”
半夏摘下耳機就狂奔而出。
凌晨三點,她帶著鏟子和小刀,鉆進齊人的草叢里,梅花山莊小區廣場早就看不出原來的樣子,白楊所說的長廊也被瘋長的雜草淹沒了,老師叮囑過她不要往里鉆,因為里面有蛇,有全村吃飯蛇,可半夏管不了那么多,她現在滿腦子都是那塊地磚。
白楊提供的位置足夠準確,半夏很快找到了那塊轉,用小刀的刀刃插入磚塊縫隙,果然是松動的。
她頓時驚喜。
女孩用力把地磚撬起來,再揮起鏟子開挖,越挖越興奮,會是什么呢?
吃的?
可我不缺吃的。
喝的?
喝的保存不了太久吧?
藥物?
是止疼藥就好了,多給我來點止疼藥。
半夏一邊興奮地默念,一邊用力往下挖,揮鏟如風,可是挖著挖著她意識到不對勁了。
挖得很深了,可是什么都沒有。
東西呢?
難道是自己搞錯了位置?或者是他記錯了位置?
半夏又開始挖周邊的地磚。
把緊挨著的第二塊地磚撬起來,氣喘吁吁地挖到齊膝的深度,除了石頭,仍然什么都沒發現。
再挖第三塊。
第四塊。
半夏把長廊的地磚一塊一塊地撬起來,接著用鏟子深挖。
沒有。
沒有。
沒有。
都沒有。
為什么都沒有?
這一夜半夏發瘋似地挖遍了半條長廊所有的地磚,挖得渾身是泥,狼狽不堪,雙手十指鮮血淋漓,最終一無所獲。
她筋疲力盡地靠著長廊的柱子,望著高樓之間升起的一縷朝陽,目光茫然又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