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被押入監牢已經有數日,對于側邊牢房那個老頭兒早已熟悉。
這個老頭兒來歷神秘,常常說一些奇談怪論,離經叛道的同時卻又能夠自圓其說,委實厲害。
尤其學識方面,更是淵博無比。
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醫卜星象、農田水利、兵法韜略、天文地理,乃至于儒、釋、道三家思想,各種流派哲學思辨,就沒有這個老頭不懂的。
韓愈欽佩老者學識淵博的同時,也感嘆時局無奈,這等賢才不僅不能得到重用,反而被關入監獄之中。
左天雄怒斥道:“你這老頭在又胡言亂語,那些百姓讀書不多,甚至大多數不識字,他們不是甘心受騙,而是受人蒙蔽,實屬…”
后面的話他說不下去了,因為蒙蔽百姓的罪魁禍首,就是當今皇帝。
他暗中查過老頭的情報,但牢房名冊上并無相關記錄,這個老頭子好似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古怪至極。
老頭譏諷道:“讀書多有什么用?那些讀過書明事理的,要么同流合污,要么在這兒陪我,還不如懵懵懂懂,萬事不知來的快活。”
韓愈道:“老人家未免太過消極,普渡慈航蠱惑陛下,和當初的那個國師一樣,多半是妖孽之屬。”
“那又怎么樣?你難道指望有高人降服妖孽?當今天下的佛道高人可有一人至此?真是笑話!”
國師是皇帝欽封的,揭穿國師身份說明皇帝識人不明,除掉國師相當于打皇帝的臉,怎能不被皇帝記恨?
玄心正宗地處昆侖之地,而且成員比較少,皇帝有心報復卻無力。
換做是別的門派,誰敢?
王朝氣運的因果,誰不怕?
“笑不笑話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佛骨迎來之日,普渡慈航身死之時。”
說話的是一個身著道裝的少年。
他是韓愈的侄孫,自幼父母雙亡,由韓愈親自帶在身邊撫養。
韓愈對于這個侄孫甚是喜歡,怎奈此人和他的想法差距甚遠。
韓愈是堅定的儒家弟子,對于佛道兩家非常排斥,侄孫卻喜好修道。
勸了幾次,都管不了,便只能聽之任之,愛干嘛干嘛去!
這少年不是別個,正是傳說中的上洞八仙之一,韓湘子。
不過如今的韓湘子還沒有成仙,甚至連修行都沒有,只是一個普通人。
聽到韓湘子的話,韓愈道:“不要多說了,卻不知天下誰人敢來!”
“玄心宗主呂云澄!”
“他為何敢來?”
“昨晚做夢夢到的。”
“啊?”
韓愈自然知道呂云澄,對于呂云澄擊殺妖道的行為非常贊揚,只是不知呂云澄竟還有托夢的本事。
“唉,左將軍,我這侄孫不曉事,整日里胡言亂語,萬勿流傳出去,免得貽笑大方,成人笑柄。”
左天雄豈能不知韓愈話中含義。
這話不是在訓斥韓湘子,而是讓他幫忙把秘密守住,免得普渡慈航早做準備,反而害了呂云澄。
當然,如果呂云澄沒來,這也確實會成為一個大笑話。
韓湘子卻道:“不必不必,玄心宗主親口和我說,要把這事兒傳出去,傳的越多越廣,那便越好。”
“還有這等事?”
“左將軍無需擔心,若是此事是真的,他必不可能只傳信給我,若是此事是假的,也無損他的性命!”
無損性命,臉面可就不一定了。
韓愈對著側面牢房說道:“這位老先生,您覺得玄心宗主會來么?”
對面無有應答。
連問數聲,仍舊沒有應答。
左天雄一步躍過去,發現牢房內早已空空如也,哪有半個人影。
心知遇到了高人,不做任何聲張,打開牢門細細搜索,發現人確實已經離去,只留下了一卷書。
書卷上寫著——贈有緣人!
左天雄不解其意,把書拿給韓愈,韓愈翻開之后,發現書卷上面一個字都沒有,正疑惑之時,上面猛地出現了“呂云澄”三個字。
疑惑的把書拿給韓湘子,韓湘子翻開之后,上面仍舊無字,同樣是過不多時顯化“呂云澄”三個字。
左天雄翻看,仍舊是如此。
韓愈道:“既然這上面一直顯化這三個字,莫不是說,這卷書是留給呂云澄的?莫非和降妖大為相關?”
坦白說,韓愈雖然支持呂云澄滅殺禍國殃民的國師,但由于自身性格,對于佛道兩家都不是很喜歡。
既希望來,又不想見。
翌日,呂云澄將會在佛骨到達京城之日,擊殺國師普渡慈航的消息傳遍整個京城,并快速向著周圍擴散。
皇帝氣的咬牙切齒。
呂云澄殺了上代國師不說,連這個國師也要殺死,這不是誠心不讓他長生不死么?真真是豈有此理!
當即召來普渡慈航。
“國師,呂云澄藐視王法,不尊佛道,罪不容誅,可有降服之法?”
普渡慈航當然知道呂云澄的光輝戰績,但他自從成為國師,吞噬李唐殘余國運,實力大漲,信心倍增。
“我佛如來佛法無邊,如呂云澄這等邪魔外道,必然能夠降服。”
“既如此,朕就放心了。
佛骨將會在三日后到達京城,朕這便命人搭建法臺,舉辦水陸道場,請全京城百姓觀看國師如何降服妖道。”
頓了頓,李純接著說道:“把韓愈從牢中提出來,讓他看看什么叫做佛法無邊,該當早日回頭是岸!”
三日時間眨眼過去,水陸道場的法臺早已搭建完畢,京城百姓丫丫叉叉,爭相看向法臺上的普渡慈航。
過不多時,只聽得三聲號炮,天花亂墜,金光四射,杜英奇帶領法門寺眾多僧侶,捧著盛放佛骨舍利的錦盒,恭恭敬敬的走向法臺。
臺下瞬間變得鴉雀無聲,不管是辱罵呂云澄的,還是尊崇國師的,在這一刻盡數閉嘴,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普渡慈航看著佛骨,眼中閃過深深的貪婪,若是能煉化佛骨舍利,他的修為必然會大大增長,成道近在眼前。
就在他要接過錦盒的剎那,一道劍氣從天而落,把杜英奇迫向遠處,錦盒脫手飛出,落于法臺頂端。
呂云澄腳踏祥云從天而落,高聲喝道:“你這妖孽偽裝佛陀,吞噬國運,禍國殃民,還不給我死來!”
普渡慈航大笑道:“妖道,藐視王法,不尊佛道,罪不容誅,還不快快皈依我佛,免墮阿鼻地獄!”
大笑聲中,普渡慈航身后升起一尊二十余丈高的大佛,佛光閃爍,金龍環繞,佛眼凝重,威嚴無比。
只看法相的形貌,和寺廟中的如來佛祖八九成相似,只不過線條更加剛硬一些,眼角也比較細長。
如果說寺廟中的佛像是慈悲為懷,這座佛像便是佛有怒火、金剛降魔!
“南無極樂世界,西天如來法駕在此,汝等邪魔外道,佛祖面前還不快快跪地投降,誠懇皈依。”
伴隨著如來法相的呼喝,一陣陣悠揚的梵音響徹四面八方。
“嗡牟尼牟尼嘛哈牟尼耶梭哈…”
只從咒語來聽,這是“釋迦牟尼佛心咒”,勸導人佛法無邊,回頭是岸。
實際上早已被普渡慈航修改,這不是渡人梵音,而是索命梵音。
看著裝模作樣的普渡慈航,呂云澄想到了一段有關佛祖和波旬的故事。
傳說佛祖在涅槃之前,曾經和魔王波旬有過一段對話。
波旬:“你涅槃后,我一定要破壞你的佛法。”
佛祖:“佛法是正法,你有什么力量可以破壞呢?”
波旬:“你戒律森嚴,極力強調貪欲的危害,教人遠離貪欲,而我順應百姓的欲望,滿足百姓的欲望,眾生沒有貪欲哪里有我波旬?”
佛祖:“我有佛經留世。”
波旬:“經典是死文字,要教化眾生,還是需要人來解釋。”
佛祖:“我有僧寶留世。”
波旬:“你要度化眾生,必須引進新人吧,你老人家不會拒絕我的弟子接受你的教誨吧。”
佛祖:“不會。”
波旬:“到你末法時期,我叫我的徒子徒孫混入你的僧寶,穿你的袈裟,曲解你的經典,破壞你的戒律,你說我能不能壞你佛法?”
佛祖久久無語,流下兩行熱淚。
波旬狂笑離去。
當年的梵清慧、了空、寧道奇,如今的普渡慈航,都可以看做是波旬的魔子魔孫。
波旬穿了袈裟仍舊是波旬,瞞不過佛陀慧眼,但京城百姓皆是凡夫俗子,肉眼凡胎,如何能辨?
見到如來法相的剎那,便已經跪地叩拜,懇求佛祖給予開悟。
莫說是尋常百姓,就連王公貴族也有不少跪地拜佛,僅有數人立而不跪,多是內心堅定的耿直之人。
但這并沒有多少作用。
普渡慈航的修為遠在這些人之上,他們可以不受蒙蔽,卻承受不住無處不在無所不至的索命梵音。
韓湘子小聲道:“呂宗主夢授我一門心法,叔祖可以一試。”
韓愈道:“我不會修道。”
“不用修道,念詩就行。”
“嗯?”
雖然懷疑,但此時已經無法,讓韓愈跪拜普渡慈航,他寧愿一頭撞死。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
伴隨著韓愈誦念《正氣歌》,一股浩然正氣直沖天際,緊跟著,越來越多的正直之臣一同誦念。
浩然正氣連接為一體,雖然遠不如佛光耀眼,但堅韌程度猶有過之,任憑風吹雨打,仍舊堅固不倒。
在浩然正氣的映襯下,索命梵音變得好似噪聲一般刺耳,跪拜的百姓忍不住捂住耳朵,不住地哀嚎。
呂云澄狂笑道:“普渡慈航,你這妖孽想要吞噬王朝氣運成道,以為不用遭受氣數反噬么!”
手腕一翻,湛盧劍出現在手中,韓愈等人的浩然正氣瞬間匯聚在湛盧劍之上,劍光如九天銀河般傾瀉而下。
這不是劍氣,而是韓愈等人的精神意志,是他們的心靈之光。
劍六·湛盧!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
若是憑借佛法修成的如來法相,這一劍最多也就是砍出一條縫,甚至可以說根本就不會有這等對決。
但普渡慈航的如來法相,卻是來自于一場特殊的意外。
當初他還只是尋常蜈蚣精,因為害人而被一位佛門高僧擒獲,高僧想要教化他,每日為他講解佛法。
普渡慈航假意聽從,取得高僧信任之后,暗中咬了他一口,把自己的毒液盡數注入到高僧體內。
毒死高僧后,普渡慈航從高僧衣缽中尋到修行之法,又以高僧的骨骼為材料,練成了這具如來法相。
看起來金碧輝煌佛光普照,實際上這并不是法相,更類似于法器。
普渡慈航能夠隱藏妖氣,便是因為把這件法器煉制為本命法寶。
縱然是本命法寶,也不過是一件死物,如何能夠擋住呂云澄的強招?
招到一半,再次爆發。
劍六·改·義無反顧!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劍氣落下,爆鳴聲起,如來法相轟然破碎,索命梵音戛然而止,眾多百姓快速恢復了正常。
本命法寶被斬破,普渡慈航身體受創的同時,身上的妖氣再也壓住不住。
“轟!”
至污至穢的妖氣直沖天際,一條條黑色鐮刀般的觸手從體內探出,普渡慈航的身體好似絹帛一般被撕碎。
任誰也想不到,這具慈眉善目的軀體,竟然不是普渡慈航的形貌,而是蜈蚣精用高僧的皮肉煉制的法衣。
一代高僧,因為渡妖而落得這等地步,這事兒若是讓法海知道了,不知又會生出什么樣的亂子!
“嘩!”
破碎的皮肉四散飆射,一只三十余丈長的巨大蜈蚣沖天而起。
上半截仍舊是蜈蚣軀體,下半截卻已經成了龍尾,方才如來法相周身環繞的金龍,便是由此而來。
看到如來法相,眾人紛紛跪拜。
如今金身如來里面飛出一條猙獰恐怖蜈蚣精,不管是百姓還是文武百官,都嚇得屁滾尿流,狼奔豸突,踩死踩傷者不計取數。
李純顫顫巍巍的說道:“國師,國師怎么成了一條大蜈蚣,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禮部尚書傅天仇道:“陛下,這哪兒是什么得道高僧,分明就是禍國殃民的妖孽啊!”
“對,妖孽,護駕!快來護駕!”
多年煉丹服藥,李純早已不是當年的李純,遠沒有年輕時的風范。
戶部尚書顫顫巍巍的靠近,似乎要表忠心,可不等他走到近前,原本守在韓愈身邊的左天雄猛地拔刀出鞘,一刀斬下了他的首級。
傅天仇正要怒罵,卻發現戶部尚書只是一張人皮,里面早已被蛀空,左天雄的刀上則殘留著一只蜈蚣。
李純驚道:“這是怎么回事?”
左天雄道:“回稟陛下,普渡慈航讓他的徒子徒孫鉆入諸位大臣體內,借用他們的軀殼下各種命令…”
后面的話左天雄沒有繼續說,一是不用說,二是不敢說。
李純怒喝道:“好,好妖孽,朕要把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
說著,從身旁摸出一份圣旨,拿出玉璽蓋了下去。
他雖然信任普渡慈航,卻也做了兩手準備,如果普渡慈航取勝,便對他大加封賞,如果他不能取勝,那便下旨剝奪他的國師之位。
如今正好用上另一份圣旨。
李純如今再怎么廢,也是李唐的皇帝,印璽蓋上去的剎那,國運庇護瞬間從普渡慈航身上消失。
呂云澄迎著蜈蚣精噴吐的毒霧直沖而上,湛盧寶劍釋放萬道白光,浩然正氣四散飆射,把妖云毒霧盡數驅散。
劍六·再改·志士仁人!
廟堂之高,江湖之遠,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呂云澄的劍氣融合了韓愈等人的浩然正氣,他們深恨普渡慈航,因此劍氣對于普渡慈航殺傷力極大。
堅逾金鐵的軀體,在這乳白色的劍氣面前,沒有絲毫的抵抗之力。
“刺啦!”
刺耳的聲音中,普渡慈航鐮刀般的腕足被占掉一半,腥臭的汁水不斷地從體內冒出,數十里內清晰可聞。
“呂云澄,我與你無冤無仇,何必壞我好事!你不得好死!”
“我得不得好死不知道,但你今日必死無疑!去地府懺悔吧!”
劍六·神改·玉宇澄清!
天無私意,伐無私刑,罪劍不問曾經誰,天譴只刑誰曾經!
二十余丈的劍氣暴射而出,從普渡慈航口中射入,直通到糞門。
白光從軀體的裂縫中射出,普渡慈航好似一顆被引爆的炸彈,在耀眼的白光中徹底湮滅,半點不存。
“妖孽已除,爾等好自為之!”
呂云澄伸手抄起普渡慈航的妖丹,人劍合一御劍離去。
到了數十里外的樹林,呂云澄輕飄飄的落在地面,看向正在閉目思索的白云,問道:“在想什么呢?”
“師父,我在想波旬的問題。”
“讓佛祖流淚的那個?”
“當初衍悔師父給我講的時候,我以為只是妖魔的妄想,沒想到今日竟然真的見到了,師父可有解法?”
“衍悔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沒有告訴你此后發生了什么嗎?”
“師父說讓我自己去領悟。”
“你可知佛祖為何流淚?”
“因為波旬要曲解佛法。”
“你錯了,佛祖流淚,是因為波旬魔念深重,不肯回頭,又擔心波旬為惡世間,使得蒼生受苦。”
“難道有解法?”
“當然有,波旬離開之后,佛祖默默地說出了一段話。
到了那時,我真正的弟子將會脫掉袈裟,穿起便衣,到世間去,引導世人推翻魔子魔孫的假佛法。
天魔不肯救贖的我去救贖,天魔不肯憐憫的我去憐憫,只要有人愿意實踐佛之實,我的教法就會長存世間。
世間將會變成我的新廟宇,舊廟宇則會成為囚禁魔子魔孫的監獄。
教法名字喚作佛或者魔,皆不能沮喪我的意志,佛法固然湮滅了,教法卻能永遠長存!
你以為只有普渡慈航是魔么?那些金馬玉堂、高高在上的僧人,都是披著袈裟的波旬。”
“多謝師父解惑,弟子明白了!”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你有問題,我能回答的一定會回答你。”
“師父這話很有道理。”
“這話是韓愈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