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有趁著兵力優勢一雪前恥之念,復被鄭璞以婦人衣辱之,胡遵要率兵前去與漢軍野戰的決定再無人能改。
自然,毌丘儉亦不打算勸說。
且為了激勵士卒銳氣,乃將鄭璞送來的木盒在眾人面前打開,憤慨作言曰,“彼疤璞視我等皆婦人之輩!丈夫生于世,可殺不可辱也!胡將軍與我不可忍,翌日將決死一戰,誓報此辱!眾將士若有敢死者,趨右,翌日隨我與胡將軍出戰;甘受此辱者,趨左,翌日留守營寨,待我軍斫疤璞首而歸!天子曾有言,得疤璞首者,封侯拜將,賞萬金、食千戶,雒陽起高第榮之!敢死者,共勉之,恩榮妻子!”
眾將士先是一陣沉默,旋即,皆憤然作聲。
“死戰!”
“死戰!
無一趨左者。
亦是說,軍心可用矣!
西北的仲春時節,晨曦破曉尤其晚。
太陽從山嵴緩緩升起,映照在山巒將化而未化的積雪上,讓原本暗澹的灰色天空變成了一片魚白,繼而醞釀出美麗的蔚藍色晨曦,點點暈染著東際山巒和草原,將沉重的墨藍色天幕正一點點地向背后徐徐撤去,待到銀藍的曙光漸漸顯出啡紅、當陽光從微紅變成一片金黃光彩,便是讓萬物欣榮的暖意播撒在了天地間。
落在了魏國士卒身上,則是點燃胸腹中決死而戰的炙熱。
五更時便開始造飯的魏國士卒,此時已然消去了飽食后的昏勁,在各部將率的督領下魚貫而出。
胡遵自督本部五千精銳在前,將居中調度的職權交給了毌丘儉。
并非是他被巨大的憤怒淹沒了理智,而是一萬六千步卒中,唯有他賴以昔日鎮守高平城的本部最為精銳。
兵法有云:“三軍可奪氣。”
又云:“夫戰,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兩軍短兵相接,最重前部的銳氣!
出于對魏國多年敗績的忌憚,他唯有將本部作為前驅,鼓舞起其他士卒死不旋踵之銳。
不然,用其他部臨陣太少的士卒作為前驅,一旦被蜀兵擊潰而士氣萎靡,恐會引發全軍都裹足不前、戰意消弭。
對此,毌丘儉沒有推諉。
他覺得在絕對的兵力優勢面前,如果充任前驅的胡遵部能死戰不退的戶啊,此戰真沒有什么懸念。
在士卒造飯之時,連夜派出去的斥候便歸來了。
方圓三十里內,無有逆蜀援軍的蹤跡!
這是三十余隊斥候的異口同聲。
他們在這一片遇見的人影,除了蜀軍的西涼鐵騎斥候外,便唯有零零散散、三兩騎為一股的羌胡牧民或漢家遺民了。不出意外,這些人乃是棲息在北地郡的部落或漢遺民驚覺漢魏雙方皆進入泥水河谷,為確鑿是否會危及自身部落或村邑,故而冒險前來刺探的。
與戰事無虞。
就是在兵力部署上,毌丘儉隱隱有些不安。
逆蜀兩部步卒乃是分營而落,彼此相距約莫五里,看似犯了兵家大忌,實則暗藏玄機。
蓋因魏軍必然會選擇一處作為主攻。
比如依著擒賊先擒王,胡遵如今便將疤璞大纛所在的營寨作為此戰的決勝點。
如此,魏軍亦會將大部分的兵力壓在疤璞的營寨上。
對于句扶這邊的營寨,胡遵與毌丘儉商議的決斷,乃是預留一部五千步卒在后防備:彼不出營,不攻;彼若來救援疤璞,便拒之,為主力爭取斫倒疤璞大纛的時間。
只是五千步卒,真的能擋住句扶部嗎?
昔日逆蜀王平與句扶就曾從蕭關道出擾魏軍的糧道,薛悌以倍之的兵力攔截,兩軍野外遭遇鏖戰的結果,乃是薛悌部大敗而歸.......
這便是毌丘儉心中不安的緣由之一。
他擔憂句扶攻破他后軍的時間,要比胡遵攻破疤璞營寨的時間更快。
會導致戰果乃是以魏軍被前后夾擊而陷入士氣崩潰。
繼而,敗北。
而另一層擔憂,乃是兩軍騎兵的對決。
在昨日他們督領步卒抵達后,逆蜀西涼鐵騎便分作兩股,一沿著泥水河谷繼續向北而去,另一則是繞過他們的營寨望著弋居縣南下。
對,兵力處于劣勢疤璞,竟然再次分兵了。
亦讓毌丘儉真正猜測到了,彼在此戰調度十分狂妄的倚仗——蜀兵戰力遠勝于魏軍。
故而,迫魏國分兵而擊之。
任何時候,占據兵力優勢的一方,更能得到勝利的卷顧。
善用兵者在兵寡的時候,都會千方百計以地形、計策等逼迫對方分兵,然后集中兵力去“以眾擊寡”,積小勝形成大勝。
如今疤璞就是如此。
在魏國占據兵力優勢的情況下,不斷的分兵讓魏軍亦被迫分兵,以蜀兵戰力更強的優勢,將原先敵我懸殊的劣勢不斷的弱化掉。
或是說,兵力數量不變之下,如何分兵都不會有影響。
但在戰場之上卻不是這么算的。
蓋因堅固如磐石,在萬鈞之力下亦會四分五裂;縱使堅硬如金鐵,在無數柴薪之下亦會化作汁水。反之,再小的磐石仍是磐石,再細的金鐵亦金鐵,本質不變;但是將萬鈞之力散作數分,就無法擊碎磐石了。
戰力更強的蜀兵就類如磐石,而魏軍則如這萬鈞之力。
石可分,而力不可分。
疤璞就是基于此,將占據兵力優勢的魏國這萬鈞之力,給拆分了。
亦是他所謀求的勝算所在。
蓋因只要分兵后的蜀軍,只要一處勝了,即可馳援另一處勝;而兩處勝,則可成席卷全軍之勢矣!
什么弄險,什么自陷死地,什么狂妄極致.......
皆是疤璞的早有預謀罷了。
這一刻,毌丘儉亦倏然想起了,班固著《漢書》時還對兵學流派的歸總分類。
有一歸為“兵形勢家”,其戰術特點乃是“形勢者,雷動風舉,后發而先至,離合背鄉,變化無常,以輕疾制敵者也。”
如昔日魏前將軍張遼,就是將這種戰術運用得爐火純青的良將。
而在先前漢魏雙方的大戰之中,疤璞一直側重于戰前籌畫,鮮有親自督兵沖鋒陷陣,故而誤讓魏國上下皆以為他乃“兵權謀家”,而非“兵形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