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五月,天子劉禪北巡至漢中郡。
行程之所以如此迅速,乃是儀仗車馬等一切從簡,就連護送的禁衛也僅僅八百人。
在巴蜀疲敝的時節和與民休息的國策下,不管是丞相抑或朝中諸公都覺得,既然北巡的目的乃是前來饗北伐將士、撫隴右與涼州郡縣安定的,那便還是不要太過于鋪張了。
天子自身亦沒有什么意見。
尤其是歷經數百里棧道的蜀道難后,
他反而覺得羽葆鼓吹等儀仗都不該攜來。
因為就在行伍經過馬鳴閣道時,數名伎樂恐慌之下竟引發了馱馬受驚跌下了山谷,人員沒有傷亡,但物品卻是損失了不少。
對此,主護衛職責的向寵顏面無光,差點沒將那幾名伎樂軍法處事。
天子則是感觸良多。
他們一行輕裝北上尚且如此不易,一直從蜀地轉運糧秣與輜重往漢中的將士,
其中艱辛可見一斑。
是時,
他還對鄭璞感慨了一句。
曰:“昔日子瑾曾以‘知行合一’謂我,我亦知事非躬親不知艱之理。今出蜀地,棧道連綿、石路逶迤,方知北伐千里轉運之艱。回首未啟程赴北時,成都上下皆以為逆魏已日薄西山、入關中可一戰而定,此可謂彼等管窺蠡測乎!”
呵,這有何稀奇?
若他們在苦寒的河西走廊熬過一次嚴冬,歷經過一次尸橫遍野的鏖戰,感受過一次馳騁百里急行軍、那中磨破皮肉的股間與軍服黏在一起的痛楚等等,便不會膽敢輕言軍爭兵事了。
鄭璞心中悄然作答一句。
亦終于尋到機會,對接替向寵戍守京畿內外之將作諫言了。
對,朝廷雖然已然允了向寵的請命,但來隴右任職的時間還需待到明歲。
事關京都與天子安危之事,他要過渡職責亦需要徐徐為之,待繼任者熟悉事務以及樹立起威信后才成行。
反正,還于舊都之戰,
尚不知道幾年后才開啟呢!
且他都鎮守成都十余年了嘛,也不在乎多留在成都幾個月。
在得悉趙統別有職責后,
鄭璞意中的人選乃是如今已然遷前將軍的馬岱,尚有留在武威郡鎮守宣威城的州泰二人。
馬岱的履歷與忠心都無需質疑。
且為人寡言慎行、署事秉公一絲不茍,乃是鎮守后方的良選。最重要的乃是他如今已然退居牧場、不再督領西涼鐵騎征伐。
如此,將他轉歸戍守京畿,亦算是朝廷嘉勉北伐老臣的彰顯。
而鄭璞想諫言將州泰也一并調回成都,則是他先前曾受逆魏司馬懿的知遇之恩,且曾言不欲與司馬懿在戰場之上相見。如今南匈奴左部劉豹也早就徙離休屠澤,威脅不再,宣威城的駐軍自然也要轉去其他地方。
是故,鄭璞便覺得,與其讓可稱良將的州泰轉去駐守敦煌或西平郡浪費才能,尚不如將他調歸成都熬資歷,好日后可出鎮南中或永安抵御孫吳。
不管怎么說,州泰乃是他與諸葛喬招降的嘛,自然要上心一些。
當然了,這些考量乃是鄭璞自己心中的,若想勸說天子他還需重新斟酌言辭,
而如今天子感慨“事非躬親不知艱”便是最好的理由。
鄭璞順著話頭,
以成都上下皆輕視逆魏實力、對北伐太過于樂觀的現狀為由,
諫言京畿理應由一參與過北伐、知隴右與河西地瘠寒涼以及熟諳羌胡生性,且是行伍威信很重的將率鎮守,好扭轉成都士庶過于樂觀的風氣。
此外,還需輔之一熟諳逆魏軍制的將率。
蓋因魏國能短短十余年便橫掃北方、蕩平中原,幾占盡天下富庶之地,其屯田制與世兵制功不可沒。大漢可抨擊此兩種制度乃是暴政,但不能否認,此兩種制度令逆魏可長久鏖戰而無有糧秣之憂,且兵敗后很容易就補充了兵力。
在世兵制“男子成丁入行伍”的規定下,逆魏即使喪兵失地了許多次,但現今在關中仍有不下于十萬大軍駐守!
且大漢若想還于舊都,雙方乃是攻守相易。
作為攻方的大漢,出于兵寡且異地作戰要受糧秣轉運輜重的局限等考慮,采取的戰略必然是步步為營、慢慢蠶食。
至少要占據了右扶風作為后方之后,方能迎來在長安城下決戰的時機。
故而,成都上下以為一戰可定關中的急功近利,斷然不可縱容。
日中則昃、月盈則虧嘛。
若是屆時入關中的戰事進展緩慢抑或不順,令成都士庶的冀望落空,恐又會回到先前偏安一隅、保全為上的風氣了。
將心中所思所慮說罷后,鄭璞肅穆諫言。
曰:“陛下,正所謂物極必反、居安而思危。今成都朝野風氣,不可熟視無睹矣!若向中領軍前來隴右督兵,當以持重老將接替鎮守京畿。璞竊以為,北伐諸將中以前將軍最為恰當。尚有振威將軍州安岳,熟諳逆魏兵制,亦可作為副職輔之。”
“子瑾先前加侍中時,鮮有行與聞朝政之責,今卸責職轉丞相司直,竟復諫言與我。莫非是如今國無兵事,故而令子瑾不耐清閑乎?”
戲言了一句,天子方頷首答復,“成都風氣確如子瑾所言,亦乃我之憂也。不過,何人接替戍守京畿之責,茲事體大,我需與相父以及朝廷諸公商榷后才可定論。嗯,子瑾所舉之人,待到漢中后,我會與相父提及的。”
要的就是這個!
頓時,鄭璞心中大定。
因為他知道再丞相放權靜養后,對樹立天子威信尤其在意,決策朝中諸多事務時都會側重考慮天子的傾向。
戍守京畿的人選亦如此。
一旦天子有了意向的人選,丞相便會優先考量,甚至會直接敲定。
畢竟,馬岱與州泰各個方面都是良選嘛。
且張苞日后將作為天子掌控兵權的仰仗,繼續留在前線積累功勛,也是丞相一直以來的綢繆之舉。
帶著得逞的暢懷,鄭璞囅然而笑,“陛下從諫善納,專事不驕而惴惴然若有所不逮,丞相若知,必心慰矣!”
一路再無話。
至漢中郡陽安口后,二人分道揚鑣。
天子一行自然是前去尋丞相,而鄭璞則是作別折道自歸隴右冀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