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雪如支離破碎的梨花瓣,在清冽朔風的伴奏下輕盈翩飛于天地間,讓早就殘敗的令居塞浩然一色。
今歲的初雪,比起往年來得有點早,讓立在大纛下的賈栩心頭上泛起些許惋惜。
雪雖下得不大,但也會泥濘道路,令士卒進攻時更艱險。
若是諸部私心少些,以逆蜀區區三千士卒扼守的簡陋營寨,早在初雪來之前便拔除了。
偷眼斜瞥了下不遠處黃華,賈栩先是闔目深吸了一口氣、環視列陣完畢的各部士卒,才將胸腹中的憤憤然抑制下去。
在昨日的軍議中,當黃華聲稱將麾下所有步卒都編入攻堅先登后,河西各部不管情愿與否,都作誓并肩死力攻堅。
沒辦法,他們要自保。
賈栩、黃華、龐會與柯吾以及張掖郡的將率這五人合兵兩萬有余,已擁有了絕對的話語權。若是他們再不表態,將會被賈栩以違背將令為由奪了私兵部曲。
不過,很快的,他們就沒有了腹誹。
因為深諳河西豪右與羌胡部落貪鄙秉性的賈栩,不僅將自身的麾下充當第一波進攻的先登死士,還頒布了戰后的論功行賞——于軍中慣常的斬首記功外,戰利品將按各部戰死士卒的數目分配。
這種別出心裁、可預見的利益分配,徹底誘起了諸部皆號呼死戰的氣勢。
對于豪右與羌胡部落首領而言,在貧瘠的河西走廊,只要有足夠的錢糧,就永遠都不會缺乏徒附僮客。但眼前營寨內那三千漢軍所配備的甲胄與軍械,卻空有資財也無處可置換。
對兩者稍微權衡了下,他們便不再吝惜私兵部曲的傷亡了。
“鳴鼓!”
滿臉肅然的賈栩,拔出佩劍往前一指,口綻春雷。
頓時,牛皮大鼓如雷,聲聲顫抖了大地。
“戰!”
“戰!”
河西各部將士都異口同聲的吼起來,讓令居塞蕩漾起的回聲,昭示了浴血奮戰的決心。
臨前線督戰的龐會與張掖郡將率,領著部曲用環首刀敲打著盾牌,分別往漢軍營寨西、北兩向步步而前。
距漢軍營寨柵欄約摸一百五十步前,刀盾兵在什長的號令下,十人一組靠攏,盾牌高舉形成一個圓形的小堡壘,護住后方推著輜車疾步而上。
形狀很怪異,與其說是輜車,還不如稱呼為簡易版云梯。
乃是參照攻城車的造法,以木頭在車架上安了斜坡形狀的臺階,高丈余寬兩丈有余,只要貼住了漢軍不高的柵欄,就能將營寨變成個緩坡。
身手稍微矯健的兵卒,借著助跑兩三步就可以躍上去。
這是賈栩聚眾集思廣益的結果,亦是無奈之舉。
幾無甲胄披身的河西士卒,很難冒著漢軍的強弩勇往無前,而若藏身在輜車后方,多多少少都能庇護一二。
“咚!”
“咚!咚!”
就在河西聯軍步步逼前之時,漢軍營寨內也鼓聲震天。
以武鋼車為基、長木連橫的營寨,大櫓長矛在前,強弓硬弩在后,將士們在沉默中各司其職、嚴陣以待。
營寨中間漢字旌旗獵獵,頂盔貫甲的關興目視著烏泱泱而來的魏軍捋胡而笑。
與鄭璞同,他已然對逆魏來攻望眼欲穿了。
哪怕看到了魏軍前驅士卒皆推著怪異的輜車,知道一旦讓魏軍逼近了自身所立的營寨,簡陋柵欄將無法庇護麾下士卒,他也無有半分憂慮之色。
“傳令!”
不等魏軍逼入百步,他便側頭下令,“逆魏以輜車為障,且先不張弩。待其拔除鹿砦時,便不要吝嗇箭矢。”
“諾。”
身側一傳令兵立即應聲而去。
嗯,這是因為攜帶了遏制騎兵的元戎弩,他軍中士卒皆用三石和以下的強弩,并沒有攜帶三石以上腰引弩或者蹶張弩。
三石強弩射程在百步內,很難擊破盾牌或洞穿木板,沒必要浪費弩矢。
而鹿砦則是設在五十步內,這個距離內強弩乃殺戮利器。
說時遲,那時快。
疾行而來的魏軍已逼近了漢營寨七十余步。
在這個距離里,他們不需要將率的引導,也亢奮無比的呼喊出了戰意。
“殺!”
“殺!”
畢竟魏國軍法之嚴苛,他們后方的督戰隊會用刀矛來宣告。
而那些豪右的徒附與羌胡部落的族人,家小性命皆在別人的一念之間,亦是沒有了退路。
然而,有時候,被恐懼所鼓舞的血勇之氣,在更大的恐懼面前將會迎來冰消雪融。
當他們開始破壞鹿砦,或是直接繞過沖著漢軍營寨發起決絕沖鋒之時,如蝗的弩矢帶著無可匹敵的氣勢席卷而來。
無論是盾牌還是簡陋的輜車,都不能給他們的血肉之軀提供一絲庇護。
“進則生!退必斬!”
以部曲充當督戰對的龐會,單手執盾護前、只手揮舞著利刃,厲聲宣告著繼續進攻的命令,“督將有令,斬首一記賞田百畝;誅逆賊關興者,遷職都尉、賞牛羊千匹!”
“殺!”
此話語方落下,所有河西士卒皆再度奮聲。
雖強弩令人膽寒,卻他們并沒有退縮,依然士氣如虹。
戰場上,本來就是一個向死而生的過程。
必須要拿人命消耗箭矢弩箭,才能有機會沖到敵陣前短兵相接,才會有斬將奪旗的功績讓世間傳頌。
至于是誰中箭死去淪為填溝壑,誰帶著封賞財物歸家看妻兒的笑顏嘛......
那就各安天命,看各自幸運與否了。
只是他們都失去了上蒼的眷顧。
那些沒有被強弩射死射傷的幸運兒,越過鹿砦繼續往前沖時,又迎來了新的考驗。
覆蓋著薄薄雪層、看似很平坦的地面,陡然就塌陷了。
在河西聯軍對是否攻堅爭論不絕時,關興便趁著此時間,讓士卒們在營寨三十步前掘出了無數陷坑。
皆以樹枝掛著草皮偽裝,若非仔細分辨,根本看不出來。
陷坑所在位置疏密無序、無跡可尋;且大小不一,寬的有三丈,窄小的亦有丈余。
奮力狂奔沖鋒的河西士卒,即使看到了陷坑,也會因收力不及而摔落;個別士卒倒是能驟停腳步,但結局亦不可免。
他們被后面狂奔袍澤給推攮下去了。
率先摔落的士卒,被串在漢軍事先埋入坑里的尖木樁或長矛上。
當場斃命,乃是幸運的。
有些人被身軀洞穿、甚至是內臟都被尖木樁捅了出來,但人卻沒有完全斷氣,只能凄厲的哀嚎著,一直等后續跌落的袍澤重疊壓死才得以解脫。
不可避免,他們的陣型亂了。
而漢軍的強弩收割,亦更加精準了。
無論是在大纛下督戰賈栩,還是臨陣指揮的龐會等,看著慘叫哀嚎聲起伏的戰場,看著麾下兵卒們在徒然喪命,心里沒有憐憫的情緒頓生,眼神中也泛不起半點波瀾。
如雷的戰鼓,依然聲聲催。
手持利刃的督戰隊,依舊步步向前,威懾兵卒們不敢掉頭逃回來。
自古慈不掌兵。
為了靠近漢軍的營寨,總得有人去消耗弩矢、填平陷坑。
如若是正常的會戰,或許賈栩會選擇且先鳴金收兵。
然后派遣出無數個小隊伍,先用石木沙土等將陷坑給填了,再做攻堅的打算。
但是姜維襲擊武威郡的消息,瞞不了那些豪右與羌胡部落多久,賈栩沒有時間來做減少兵卒傷亡的事。
以利益拼湊出來的河西聯軍,亦不是歷經演武操練的魏國戎兵,沒有令行禁止的森嚴。
賈栩若是鳴金了,下一次進攻可就無法鼓舞起他們的血勇了。
是故,人命從此刻開始不如草芥。
已然逼至三十步了,或許再有千余人戰損,就能攀爬逆蜀營寨的柵欄了吧?
賈栩心中默默計算著。
但已經步近漢營寨百步內的龐會,卻沒有那么樂觀。
因為在這個距離,已經大致看到了對面漢軍營寨的陣列。
比如他看到了,漢軍大櫓甲士正蹲著武鋼車前。他們的肩頭上,架著從后方伸出的丈余長矛,如林般茂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