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座談時滿腹經綸、智珠在握,但臨事時卻驚慌失措、難堪重任;有的人平時寡言少語、不矜不伐,但在任事時總能不負眾望。
漢蕩寇將軍、領護羌校尉姜維無疑是后者。
與以往不同,此番擾河西聯軍后方,乃他堅持己見的結果。
當時的鄭璞與魏延皆覺得,擾武威郡對全局而言意義不大,且孤軍深入敵后的情況難預測,稍有不慎恐兵敗而歸。
軍爭當慎。
在局勢占優的情況下,能不弄險便不弄險吧。
故而,鄭魏二人最早的意圖,乃是想讓姜維借鮮卑拓跋部迷惑魏軍后,便潛行到烏鞘嶺之南充當一錘定音的角色——如漢軍與河西聯軍大戰時,他從背后襲來,將賈栩、黃華陣斬或斫斷魏軍大纛。
但姜維所見不同。
一者,他以河西聯軍騎卒太眾為由,斷言突陣斬將奪旗之舉難建功。
另一則是覺得他深入武威郡后,亦不會有危險。
依常理推斷,既然賈栩以利募集豪右及羌胡部落為卒,出征時定會本著“物盡其用”的心思悉數帶往烏亭逆水河谷,而非留在武威郡駐守。
不然他的讓利之舉,便變得毫無意義。
是故,守備空虛的武威郡,他可縱橫自如。
再者,比起先前千里追擊將參狼種羌趕盡殺絕、九死一生繞后奇襲鹯陰城塞而言,此番進軍堪稱輕而易舉。
護羌營的騎卒皆是募自羌人。
性堅剛勇猛、耐苦寒,終日騎乘亦無倦色。
且充任軍中向導之人,乃盧水胡昔日首領伊健妓妾的兄子、前不久被鄭璞接納入部曲的離唐芒以及其麾下的二十余馬賊。以離唐芒等二十余人在河西走廊為寇十余年的歷經與闖下偌大兇名的能耐,姜維孤軍深入亦無有迷途之憂。
如此鞭辟入里的分析,姜維贏得了魏延的首肯。
遂成行。
只不過,他激勵士氣風雨兼程趕至武威郡的腹心盧水流域后,卻有些意興闌珊。
無他,武威郡不堪一擊!
他督領兩千羌騎浩浩蕩蕩長驅至姑臧縣,莫說沿途不曾遇上魏軍攔截,就連姑臧城門都沒來得及掩上。因為原本那些戍守在城頭之上士卒,面對他來襲時,竟有大多數棄了手中刀矛倉皇逃離。
一郡治所、涼州刺史府所在,守備松懈如此,其余諸縣可想而知。
亦令他倏然在心頭上泛起了勝之不武、不屑與戰的念頭。
就連向導離唐芒都目綻匪夷。
或許,對河西走廊了如指掌的他,也意想不到魏軍士卒已不堪如斯吧。
“將軍,我等是否突入城內殺一陣?”
短暫失神后,在姜維身側的護羌營司馬注詣,探頭斜來請令。
嗯,姜維領軍大張旗鼓的兵臨城下,意圖非是攻城;乃是想耀武揚威一番,威嚇城內的魏軍遣使去尋賈栩求援。
不僅是騎兵難奪城,抑或孤軍深入奪了城池亦無法固守。
更是因為在河西之地,聚居在城內之人多為低層的黎庶百姓。
那些有實力影從賈栩兵出的豪右,幾乎都在城外修筑塢堡而居;羌胡部落更不用多,早就畫地圈定了四季遷徙的牧場。
“罷了。”
聞問,姜維微微搖頭,“敵未戰已喪膽,便不入城徒造殺戮了。”
言罷又揮手招向導離唐芒近前,低聲說道,“遣一心腹之人歸去知會你從父伊健妓妾,讓他代尋一隱秘山坳,為我軍安置牲畜及輜重。”
離唐芒聞言愕然。
旋即,便面露喜色。
往昔劫掠為生的他,立即反應了過來。
姜維言語之意,乃是打算去劫掠那些影從賈栩的豪右以及羌胡部落的牛羊馬匹等資財,交予盧水胡代為看管,待戰后漢軍入武威后再歸還。自然,盧水胡看護之勞與擔待的風險,漢軍定是不會吝嗇的。
且此舉亦是在為盧水胡雪恨。
姜維此來目的,乃是擾亂河西聯軍后方、令人心惶惶。
必須兵貴神速,盡可能襲擊多地從征之家,絕不會將時間浪費在驅趕牛羊馬匹上。
是故,他既然讓盧水胡代為看護,兵襲之處自然是選擇鄰近盧水胡棲息地的豪右之家或羌胡部落。
恰好,如今與盧水胡比鄰而居之家,皆是仇讎。
蓋因盧水胡現今的棲息地,已然不足昔日戰敗被魏國打壓前的一半了。
對于盧水胡而言,所謂的鄰居,皆是協助魏國官府侵奪盧水胡田畝牧場的幫兇!
“諾。”
先是依著漢家禮儀拱手做謝,離唐芒露齒而笑,“將軍,昔日我劫掠為生,十數年亦安然無恙,皆賴一隱蔽之處可藏身避險。若將軍不疑,我愿領將軍去。嗯,我亦遣人知會從父,讓其出些族人去看護牲畜。”
我竟是忘了。
若論尋藏匿之處,恐無人馬賊比肩。
“善!”
心中啞然罷,姜維便頷首而笑,“如你之言。嗯,莫忘了叮囑你從父,讓族人多攜些鹽巴而往。”
“諾!”
這次,離唐芒沒有再多言,重重頷首后就調撥馬頭去安排。
因為不用姜維囑咐,他也知道為何要多攜帶鹽巴。
入冬了,草木已枯敗。
漢軍劫掠牛羊馬匹之時,不可能還順勢搶了各家儲存的草料。
行動迅捷且貴重的馬匹還好,可讓盧水胡族人以化整為零的方式帶回各部落里藏著;但那些牛羊就只能宰殺了腌制作儲備軍糧。
如此鹽巴自是不能少的。
雖說,一舉將所得牲畜皆屠宰作軍糧的行為,在羌胡部落中都是一種奢侈,但若牲畜皆出自盧水胡的仇讎之家嘛........
呵,離唐芒覺得多多益善。
他從父伊健妓妾更是愿意傾盡部落所有存鹽。
十余日后,令居塞河西聯軍大營。
簡陋的中軍大帳內,僅賈栩與黃華在座。不同的是賈栩耷眉捋胡老神在在,而黃華則目視著案幾上數份軍情,滿眼的陰晴不定。
這些軍情都是魏涼州刺史楊阜令人送來的。
“冬十月上旬,蜀軍至姑臧城外,乃叛將姜維所督,約兩千騎,臨城即去。”
“姑臧城外羌牧場被維襲,殺數十,擄馬近百。”
“維襲宣威縣張家塢堡,人無傷亡,擄牲畜數百。”
“維襲顯美縣胡牧場,李、蓋、楊等七家塢堡,殺百余人,擄牲畜近千。”
“郡縣士庶皆不安,張掖太守護山丹馬場,聚軍于焉支山,遇維,彼不戰,旋踵走。斥候得途人報,維軍似往休屠澤矣。”
每一份都寥寥數言,但每一個字都令人觸目驚心。
短短十余日,僅是武威郡內,便有十余家豪右或羌胡部落被姜維襲擊。
屢次叛亂還能被魏國授職為兗州刺史的黃華,非無學之人,自然知道其中輕重。
是故,沉默了片刻,他便昂頭發問,“敢問督將,此事尚有他人知否?”
“無有。”
聞言,賈栩睜眸,言辭淡淡,“駐守古浪河之人,乃我心腹部將。各家傳信之人,皆被攔下了。不過,彼若從烏鞘嶺之東而來,我便不知了。”
頓了頓,見黃華依舊蹙眉,他又遞過來一片小布帛,說道,“黃太守無須疑此事真偽。此乃拓跋鮮卑小帥戴胡阿狼泥之書。”
黃華揚眉,起身接過鋪展于案。
戴胡阿狼泥乃是示警。
聲稱他自身一時不察,被姜維夜襲擊殺了四百余人,無力再戰,便領族人歸去賀蘭山尋拓跋力微庇護了。依著拓跋部與魏國的情誼,他便作書來說聲,讓賈栩莫忘了提防無人牽制的姜維部。以免賈栩真被姜維襲擊了,魏國將罪責算在拓跋部身上。
不過,此書來得有些晚。
黃華看了看書末所落的日期,僅是比楊阜首此軍情傳信早了一日。
呼........
悄然輕舒了一口氣。
黃華抑制著心中焦慮,緩言道,“不知督將將此事示我,將欲何為?莫非,乃是欲我督軍歸去誅叛將姜維乎?”
賈栩沒有回答。
而是默默與他對視著,半晌不移視線。
一直待到黃華眸露赧然、側臉避開,他才悵然而嘆。
謂曰:“我所欲何為,不曾有改,太守何必明知故問邪?唉,罷了。事急至此,太守仍不愿共力,我亦不再強求。待數日后,武威被襲各家報信至,大軍皆作鳥獸散去,我與太守亦各歸屬郡,坐等逆蜀刀刃加身罷。”
言罷,亦不等黃華回答便憑案起身,緩步離帳去。
而黃華依舊沉默著。
就是眼中的神采,從陰晴不定變成了戾氣十足。
一直等賈栩挑起軍帳簾布時,他才猛然起身,低聲擠出了聲音,“若欲我麾下步卒共死力攻堅,督將須許諾我一事!”
賈栩頓步,放下了厚厚的軍帳簾。
側頭投顧而來,不假思索便許諾,“可。我與太守共誓之。戰后,我必與太守聯名上表雒陽,請治張家不出兵之罪。且太守與之戰,我必盡起所督步騎,與太守共力戰!”
無須黃華明言,他也知道其所求何事。
黃華心中所顧慮的,無非是擔憂自身實力在此地受損后,歸去會被敦煌張家所趁罷了。
因為敦煌張家勢力不去,他河西督將之職也無法名副其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