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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孤城

  三日后,旱平川前。

  柳隱帶著蜑獽軍護送糧秣輜重至。

  讓以兩千士卒虛張聲勢的鄭璞,心中終于松了口氣。

  干系到身家性命與此戰勝負的最大因素,若說他心中沒有半點忐忑,那是不可能的。

  萬幸,逆魏主將魏平十分謹慎與配合。

  “休然兄,待會兒蜑獽軍還得辛苦下,接手白晝的值守警戒。”

  在士卒們卸下輜重糧秣時,鄭璞也來到柳隱身側,低聲說道,“安岳的麾下士卒,這幾日晝夜輪值且心有惶惶,我打算讓他們歇息下。”

  以兩千士卒森嚴守備可容納四五千的軍營,且還要迷惑逆魏無法看出虛實,這幾天州泰的麾下堪稱身心疲憊。

  如今等到了后續兵馬到來,他們驟然松懈了那一口氣,肯定人人都覺得疲倦不堪。

  對此柳隱也了然。

  是故,他點了點頭,不做推辭,“好,子瑾安心。我一路都是順著祖歷河以水力載軍輜而來,行軍不算勞累。嗯,我讓一半士卒先歇下,今夜值守也算我部的吧。”

  亦讓鄭璞囅然而笑,“那就有勞休然兄了。”

  “嘿,有何勞累的!”

  柳隱笑著擺了擺手,略帶自嘲的感慨道,“我每次領軍臨陣,盡是做些值守及護送軍輜之事,早就習慣了。”

  的確。

  北伐以來,他幾乎都是守備后方或充當押運糧秣的后軍,歷經的戰事很少。

  軍中升遷唯有戰功,不臨陣廝殺就鮮有功勞。

  看著昔日同時被授予兵權的故交與將佐,不停的積累功勛升遷與贏得沙場名聲,而他自己卻臨陣無門,若是說不心切,自己都騙不過自己。

  尤其是他已經年過四旬了。

  “哈哈哈”

  不由,鄭璞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寬慰道,“以休然兄之才,不鳴則已,一鳴必然驚人,何必妄自菲薄邪?”

  但柳隱卻是沒有接話。

  只是笑容略帶玩味的看著鄭璞。

  亦讓鄭璞笑顏更盛,作戲謔言,“休然兄若是想此番臨陣以本部為前驅,我焉有不允之理?難不成兄歸我節制時,尚且能得閑暇乎?”

  頓時,柳隱喜上眉梢,“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就先謝過子瑾了。嗯,我去安排值守的將士。”

  言罷,似是怕鄭璞反悔一樣,當即轉身大步離去。

  “諸軍用命,休然也心切了。”

  目視著他的背影,同樣隨在身側的張苞也莞爾而笑,還給鄭璞遞過來了一片布帛。

  他麾下騎兵不著重甲時,也是大漢最精銳的輕騎曲之一。

  是故,來于途時截殺了不少魏平派遣往祖歷縣的游騎斥候,順勢搜刮出了魏平的書信。

  所言僅寥寥數字:“援軍不日將至,諸位勉之!”

  不是什么緊要軍情。

  鄭璞隨意瞄了眼,便收入了袖子中,“天色尚早,兄困乏否?不若帶騎卒與我一并去看看逆魏前方軍營?”

  “好。”

  且行,且觀。

  鹯陰塞所在地,并不是祖歷河匯流入大河之處(今靖遠縣)。

  因為祖歷河與大河在此地匯流時,沖擊出了類似于金城郡(蘭州盆地)但小許多的平坦河谷,有了可以讓士卒屯田自養田畝,卻沒有狹隘險要谷口作為戍守依托。

  更深一層的考慮,則是在祖歷河口修筑了防御工事,也無法借助東側屈吳山脈的天然屏障,遏制游牧部落從烏水河谷抑或者是河套平原進入河西四郡。

  恰好,大河經過祖歷河口后,便受到山體所擋,倏然彎曲折向西,繞過屈吳山脈后才再度向北的河套平原流去。

  亦提供了山勢遏水的天然險要之地。

  當年漢武帝開邊后,出于戰略考慮,戍守工事修筑分別選擇了兩處。

  其一,乃是屈吳山脈西端的媼圍縣(今景泰縣城東南的吊溝古城),那是防備游牧部落穿行了荒無人煙的大漠,從北殺入河西走廊的屏障。

  另一,則是沿著祖歷河口往西北約莫四十里處(今紅山峽一帶),修筑了如今的鹯陰塞。

  此處的大河,歷經了祖歷河口處的平緩后,驟然遇上堪稱“兩側懸崖一線天”的峽谷,讓洶涌的河水像一頭憋足了氣的巨蟒,咆哮著、奔騰著、怒吼著,以雷霆萬鈞之勢,恨不得沖破懸崖峭壁的束縛。

  而鹯陰塞修筑在此地,有峽谷與大河位屏障,自然也可稱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但城塞外進入河西走廊的渡口(今平川區小黃灣村),卻是呈現“S”形彎曲緩流的狹窄河道,極易在冬季時結冰。

  這也是讓防御者無比頭疼的防線漏洞——

  在以往的歷史進程中,河套的游牧部落就沒少趁著冬季鹯陰渡口河面封凍之時,踏冰而來。

  萬幸,大河與屈吳山脈并不是無縫相連的。

  山與水之間,還夾著一片西寬東窄、喚作“旱平川”的山前小臺地。

  這也給鹯陰塞的防線守備,多了一個亡羊補牢機會:在冬季大河河面冰封之時,可以別遣兵馬在旱平川狹窄的東側,落下營寨遏制敵軍順利通行渡口。

  逆魏守備河西四郡的將軍魏平,如今就將營寨坐落在旱平川東側。

  雖然如今已經是夏四月,河水冰層早就化了,不存在漢軍踏冰渡河的隱患。但魏平不想將所有兵馬都擠入鹯陰塞中,以免破壞了原先分工明確的守備。

  另外,他也想適當給予漢軍一些壓力。

  比如此地攔截他的漢軍,就不敢回師去圍攻祖歷城池。

  權當是牽制,讓祖歷晚些易手也好。

  畢竟漢軍從隴右出兵萬余人前來祖歷的軍情,他麾下斥候也證實無誤了。

  牽制了四千漢軍再此地,面對六七千漢軍圍困,尹奉以四千將士守城,應能守得住吧?

  就算是被攻陷,時間也沒那么快。

  帶著如此心思的魏平,在勒令各部將率不可輕啟戰端之余,依舊頻頻派遣著游騎斥候打探消息,以不變應對萬變。

  但在祖歷城頭上的尹奉,深邃的目光里卻早就有了覺悟。

  一月之內,城池必然易主。

  甚至時間更早。

  不是妄自菲薄,而是情勢使然。

  祖歷縣是孤城的緣由,乃是因為祖歷河水味苦咸,人畜皆不可飲用,亦不能用于灌溉。城外的田畝,皆是依靠著溝渠引大河之水灌溉的。

  是故,人口一直不多,糧秣貯備也很少。

  春四月恰好是即將步入青黃不接之時,城內四千將士與黎庶每日消耗的糧秣十分巨大,若一個月之內得不到河西的糧秣補給,就斷糧了。

  兵者,無糧自潰。

  另一層緣由,乃是他麾下四千將士決死之心堪憂。

  這與河西四郡的權利博弈相關。

  自從魏國執行“邊人治邊”縱容豪右崛起后,河西四郡的太守以及羌胡部落便慢慢加固自身的權勢,蠅營狗茍的齷齪就沒有停止過。

  一開始,在涼州刺史楊阜的威信與協調下,他們尚能保持表面上的和睦。

  且依照先前的約定,自發出部曲與魏軍共進退。

  但馬岱從化外之地襲擊了張掖郡后,便給了他們陽奉陰違的借口。

  如他們在兩年前那場大戰中,以保境安民的理由將私兵部曲盡召了回去,讓兵力吃緊的夏侯儒不得不放棄了西平郡。

  亦讓他這位昔日的敦煌太守,被迫承擔了督管不利的罪名,被貶職為祖歷守備。

  統領的四千步騎,一半是郡兵,一半是河西豪右的私兵。

  郡兵戰力并不強,而豪右私兵更沒有為魏國效死的覺悟——他們被遣來此地,是為了各家絲路利益,保護從關中入河西走廊的商路周全。

  指望他們“人在城在”太難了。

  至少尹奉覺得自己沒有這份號召力。

  因而,當魏平派遣來的游騎送來“援軍將至”書信后,他便有了城破的覺悟。

  魏平若是真領軍來援,早就督軍趕到了。

  還送什么書信!

  抑或者說,作為隴右冀縣人的尹奉,對涼州太熟悉了,亦知道祖歷縣對于魏國而言就是食之無味的雞肋。

  魏平是河西四郡的督將,不會太過于計較一座孤城的歸屬。

  暫時放棄祖歷縣,將漢軍的補給線拖長,且又將雙方大戰的戰場放在魏軍占盡地利的鹯陰塞,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這樣的決策與對錯無關,只是戰略使然。

  換成尹奉自己,也會這么選擇。

  所以,他被魏平拋棄了,也沒有什么好抱怨的。

  亦不會有舉城而降的心思。

  他是昔日與楊阜等驅逐馬超者之一,舉家都被馬超泄恨而屠戮了。

  而馬超的后人在大漢是皇親,僅此緣由,他就不可能生出投降之心。

  更莫說,他如今年事已高,早準備好了迎接死亡。

  不管城池能守多久時日,盡人事聽天命,能守一日是一日,城破身死便罷了。

  有何懼之。

  與不報有希望的他相比,領軍困城的關興,則是壯志躊躇。

  他領軍到時,縱馬巡看了一番祖歷城池,便對隨在身側的閻宇笑道,“文平,此城我軍想破之,易也!”

  文平,乃是閻宇,荊州南郡人。

  為人任事勤勉,年齒未到三旬,便有了干才之名。

  先前是隸屬后將軍袁綝的部將,一直隨軍留守在漢中郡。后衛將軍趙云病故后,歸入丞相諸葛亮的中軍。去歲他的族父相府行參軍、建義將軍閻晏戰死后,他便向丞相請命調任來隴右前線,立志殺敵報國。

  丞相不忍拒之,便將他別遣來關興麾下任部將。

  聽到關興之言后,他也笑顏潺潺,頷首附和,“將軍所言極是。我觀逆魏城上之兵,士氣萎靡,似是未戰已心怯,可急攻之。”

  的確,祖歷城池的守備魏軍,士氣堪憂。

  那是征北將軍馬岱與趙廣兩支騎兵進發烏水河谷時,還應了鄭璞之邀,特地來城下耀武揚威了一番,才折道東去。

  為了瓦解城內的士氣。

  畢竟,再愚鈍的魏軍士卒都能想到,有大漢數千騎兵在周圍警戒,祖歷縣就不可能迎來援軍了。就算有,待他們沖破這數千騎兵的攔截,恐怕都是城內糧秣耗盡的一個月之后了。

  而且祖歷城修筑在河畔上,城外地勢平坦,無險可依。

  城內也沒有霹靂車、床弩等守城利器。

  僅僅以不足兩丈高的城墻,面對漢軍的云梯、攻城塔、拋石車與井闌等大型攻堅器械,他們覺得城池很難堅持一個月不失。

  “不急,三日后我們再攻城。”

  關興捋胡而言,“你先作些招降書信,遣人射入城內,看能否瓦解他們的死守之志,讓我軍士卒少折損些。”

  閻宇拱手,“諾!末將這就去安排。”

  “嗯。”

  關興點了點頭,繼續驅馬緩緩巡看著地勢,尋找最恰當的攻城地點。

  雖然這座低矮的城池,想攻破并不難,但他本部兵馬才七千余人,經不起太大的消耗。

  不然攻破了城池,領軍去與鄭璞會合了,也沒有足夠的兵力接應姜維部。

  不用多想,孤城受襲之際,任何守將都會下令用亂石堅木等將城門給堵死。想攻破,就只能依靠蟻附攀爬上城頭,而蟻附便是死傷最眾的攻城方式。

  他乃名將之后,絕不容自己背上不善戰之名。

  抑或者說,他心中一直憋了一口氣,要為先父正名。

  雖說,昔日襄樊之戰的敗北,乃非戰之過。

  但他也無法否認,失去了荊州,是引發大漢式微的主要誘因。

  不管出于報效大漢的誠心,還是想挽回父輩名聲的私心,他都不敢有半點疏忽,再微小的細節都親歷親為后,方能安心。

  三日后,漢軍攻城。

  關興自領著四千士卒從南城門而攻,閻宇則是別領三千圍攻東城門。

  戰事甫一開始,便陷入了白熱化。

  因為二人不約而同的,屆是領著部曲親冒石矢為先登。

  不是他們冒失。

  而是招降的書信被箭矢帶入城內后,效果很不錯。

  那些河西豪右的部曲,并沒有想為魏國盡忠,與守將尹奉共赴死的決絕。

  當聲稱“降者可授田”的招降書信內容傳遍城內后,許多豪右部曲便趁夜色,用繩索溜下城墻,前來漢軍營地投降。

  反正他們的家眷又不在此地,降了,尹奉也無法追責。

  關興與閻宇便是基于此,以敵士氣已然崩潰,便想用兵鋒之威徹底摧毀他們的斗志。

  孤城不守。

  一人潰,則眾皆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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