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用近十萬將士的軍爭,光是綢繆就需要不少時間。
如各郡縣的駐軍調防、各部兵馬的聚集、糧秣輜重的轉運,還有鼓舞士卒們的勇氣等等,非一日之功。
亦然不可能瞞得過魏國。
抑或者說,歷經了第一次隴右大戰的措手不及后,魏國就再也沒有對大漢的動靜掉以輕心過。
當丞相諸葛亮與鄭璞定論了軍計后,讓各部兵馬開始備戰之時,鎮守在關中長安的魏國大司馬曹真,也開始了督厲各部備戰。
戎馬數十年的他,也將目光投來了安定郡。
軍中細作以及駐守在涼州的楊阜、郭淮以及魏平等陸續傳來的消息,都斷定了漢軍兵出之地乃是安定郡。
逆蜀諸葛亮親自領軍去隴右了。
且逆蜀排得上號的軍中宿將,除了吳懿部歸去漢中郡駐守外,皆轉去阿陽城一帶聚集。
這也是一種必然。
因為有連綿的秦嶺山脈在,逆蜀無法直接進攻關中。
就如昔日他領軍走秦嶺谷道直接攻漢中郡一樣,糧秣輜重轉運等后勤壓力太大,無法持久作戰。而且,不算寬敞的秦嶺谷道,也無法讓兵力悉數展開,不是利好于進攻方的戰場。
再者,他這兩年依著秦嶺山脈北麓修筑了不少戍圍。
逆蜀如果從漢中進軍,就必須先將這些戍圍一個個攻拔后,方可圍困城池。
所耗費時間,就足以讓逆蜀苦于糧秣轉運而退兵了。
兵貴勝,不貴久。
逆蜀有更好的選擇下,絕不會未戰便讓自己陷入不利的條件中。
而若是兵出安定郡,不管是伺機進軍涼州,還是南下來右扶風,逆蜀便擁有了回旋的空間。
對此,曹真勒令涼州各部繼續堅守,不可擅動避免中了逆蜀的“調虎離山”之計外,還將大部分兵力都遣去了安定郡。
自身也轉來了陳倉城駐扎,以逸待勞等逆蜀丞相諸葛亮的動靜。
有了數年時間的整合,以及拜冀州黎庶大舉遷徙來關中三輔,如今的他,戰時已然可征伐近十萬大軍。
事實上,若是逆蜀無有動靜,他也有打算在今歲末抑或者是明歲初,便上表雒陽請命伐蜀。
這里面不僅是兵甲充足,無需在被動守抵御的緣由。
還有歲月不饒人。
他年事已高,且這兩年小病頻發。
若不早些進攻,他擔心自己的有生之年,再沒有機會將隴右奪回來而抱憾而終。
至于為何要等到年歲才請命征伐,乃是不想讓魏國陷入兩線作戰,甚至是三線作戰!
兩線作戰,自然便是逆吳與逆蜀有盟約,難保沒有共盟出兵的意圖。
三線作戰的緣由,乃是遼東公孫淵。
去歲的時候,天子曹叡得知公孫淵叛魏與逆吳勾連后,便讓大將軍司馬懿暗中調遣兵馬往幽州右北平聚集。
打算先發制人,將割據多年的遼東公孫家徹底拔除。
順勢威懾魏國北疆的鮮卑及烏丸部落。
但當司馬懿暗中趕赴右北平后,事情便出現了轉機。
今歲春三月時,逆吳孫權不顧群臣的諫阻,以太常張彌、執金吾許晏、將軍賀達、中使秦旦等領兵萬人,送金寶珍貨、九錫備物,從海道入遼東,封公孫淵為燕王。
但吳軍到了遼東后,公孫淵便背盟,吞并了士卒及資財,且斬殺了張彌等人,送首級前來雒陽以表忠貞。
對此,是否還要繼續攻伐遼東,雒陽袞袞諸公都有了不同的意見。
覺得不可再伐的人,覺得遼東地處偏遠,兵出難以建功;且就算攻滅了公孫淵之后,也得繼續以“羈縻政策”擢拔當地豪族來治理。
興師動眾、勞民傷財,卻沒有多少利益,還不如繼續留著公孫家鎮邊。
反正他斬殺了逆吳的大臣,也難以與魏國為敵了。
而堅持繼續征伐大臣,則是覺得公孫淵既然叛一次,就能再叛第二次。
彼狼子野心,已彰顯無遺。
如今不除,以后待魏國被逆蜀與逆吳犯境時,孰知他會不會再度背叛?
而且,有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四萬步騎都在幽州右北平聚集了,怎能朝令夕改呢?
兩種截然相反的言論,讓天子曹叡也難以抉擇,亦然暗中遣使來關中問計于曹真:罷兵乎?不改初謀乎?
那時,曹真的回復很簡單。
讓天子曹叡坐等司馬懿的軍報即可。
畢竟,司馬懿才是這場戰事的提倡者與決策者。
而且他已經到了右北平,也會因地制宜考慮進軍或罷兵的各種得失。
這種得失,在關中的曹真無法得悉。
但,實際上,曹真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司馬懿不可能上書罷兵!
不僅是他此生督領的戰事,對不上大將軍這個職位;還有如今正是進攻遼東的良機。
試想,公孫淵遣使送逆吳大臣首級來表忠心,若是雒陽朝廷給他加封官職、賞賜財物等安撫后,他還會對魏國有戒心嗎?
守備能不松懈嗎?
司馬懿趁此機會,領軍倍道而進,他還有足夠的時間召集兵馬備戰嗎?
若是如此天賜良機,司馬懿都熟視無睹,那么他也不配成為先帝的顧命大臣、爬上大將軍的職位了。
再者,不管在魏國眼里,遼東偏遠的地理位置是不是雞肋,滅了公孫家的好處都是利大于弊的事。
比如,北疆的鮮卑與烏丸部落,至少會懾于魏國的兵鋒,安分一段時間。
遼東新上位的豪族,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也對魏國也會言聽計從。
事實上,在戰略層次上,司馬懿與曹真所見略同。
在他的上書里,是直接討要天子曹叡對公孫淵的封賞,為他遮掩攻伐的意圖。
還強調了一句:如今被聚集在右北平的將士,因為幽州苦寒已經隱隱有所怨言了,若是雒陽的決策朝令夕改,讓他們直接罷兵歸來,恐怕會引發不好的事情來。
而且,四萬大軍聚集,不可能瞞過所有人。
公孫淵終究有一日也會知道此事。
屆時,遼東必然再叛!
日后再征伐,面對有了防備的公孫淵,可不是四萬大軍能討平的。
這樣的理由,讓曹叡終于有了決斷:“卿所言,乃良策也,朕無不允之。彼公孫賊子,恣睢反復,不臣我魏國久矣,望卿此戰為朕滅之!”
遼東戰事如期,在關中的曹真,自然不會輕啟戰端。
但若是逆蜀來伐,他也不會懼之。
他若是親自領軍去安定郡與逆蜀主力鏖戰,不敗、不失土等,他還是有自信的。
只不過,他也隱隱有所擔憂。
因為在細作打探的消息中,逆蜀的平北將軍鄭璞,將領軍去攻伐祖歷縣。
漢魏雙方歷經數年的戰事后,特別是金城郡榆中縣之戰,戎馬數十年的夏侯儒被未及而立之年的鄭璞以劣勢兵力大敗后,整個魏國都對“疤璞”的名聲不陌生。
“彼疤璞者,乃魏之大患也!”
曹真在上表雒陽以及告誡西北各部將領時,乃是如此斷言的。
也不由的,順勢去揣測著,通過逆蜀丞相諸葛亮別遣鄭璞領軍攻打祖歷縣潛在的意圖。
他鎮守西北數十年了,無需看輿圖與分析軍情,便可對各地的戰略意圖了然于胸。
祖歷縣之北,乃河西走廊鹯陰塞,往東則是烏水河谷。
若是被逆蜀所得,便會將關中與涼州連通斷絕,加劇涼州的動蕩。
或許,此便才是逆蜀此番出兵的真正意圖吧?
曹真隱隱有所悟。
不然,以逆蜀諸葛亮的韜略,不可能在涼州尚未攻下之時,便大軍前來意圖攻伐雍州。
只不過,有所悟是一回事;可否對癥下藥,又是另一回事。
他無法調任關中的大軍去馳援涼州。
兩年前,讓將軍魏平領一萬五千步騎過去,已然是涼州糧秣可承擔的極限。
再度增兵,便不堪負荷。
哪怕是讓一將領督領萬余步騎攜帶糧秣過去,也不可取。
孰人又知道,逆蜀此次攻伐會持續多久時間呢?
從安定郡繞過六盤山山脈,取道烏水河谷進發武威郡,是十分漫長的路程。平時信使快馬傳遞消息還能湊合,但讓大軍自帶糧秣開撥,事倍功半。
而且,逆蜀若是真的大軍襲祖歷縣,也必然別遣騎兵入烏水流域截斷援軍。
若是將軍魏平別遣兵馬去祖歷縣守備,也會陷入兩難中。
一方面,祖歷縣與鹯陰塞距離頗遠。
一旦大軍進入祖歷縣了,逆蜀便可長驅至鹯陰塞前,將祖歷縣變成孤城,坐等城內消息斷絕的士卒生出惶恐之心來。
另一方面,則是擔心逆蜀這是引蛇出洞。
萬一逆蜀攻打祖歷縣只是個幌子,為了讓魏國在河西四郡的守備空虛呢?
比如,昔日逆蜀征北將軍馬岱,就繞道化外之地,從祁連山脈的斷裂谷道殺入張掖郡一次了!
漫長的祁連山脈,可不僅僅是張掖郡有裂谷可以通行。
罷了,多思無益。
為今之計,只能見機行事了。
思慮暫定的曹真,別遣了信使趕赴武威郡。
既是囑咐將軍魏平務必謹慎行事,再沒有明確逆蜀“疤璞”統領至祖歷縣的士卒數量前,不得擅動;又是讓涼州刺史楊阜多安撫河西豪右與羌胡部落,保證這段時間內,個別對魏國很仇恨很高的部落,不要起兵叛亂。
比如棲居在張掖與武威二郡之間的盧水胡。
這個糅合了匈奴、月氏、羯、羌、氐等部族的蠻夷,在黃初二年時就聚眾數萬人叛亂過。
還是他親自領軍討平的。
雖說,盧水胡在戰敗后,經過十余年魏軍有意識的打壓,已然實力大減。部落僅剩下了堪堪萬余人,能持刀矛作戰的青壯不過四千有余。
但也正是如此,對魏國也積怨更深。
若是他們有心勾連逆蜀,遣人從祁連山脈裂谷引蜀軍入河西,那涼州便不可守了。
唉.......
失去隴右與放棄西平郡的劣勢,如今變成了魏國陷入被動的最大緣由。
剛剛巡視完秦嶺山脈北麓戍圍的曹真,駐馬在陳倉城外渭水畔,心中不由一聲無奈。
夏四月了。
從隴右蜿蜒東來的渭水,波光粼粼。
在陽光下猶如一條閃著光點絲帶,美不勝收;又在兩岸旖旎翠綠的渲染下,猶如一條貫穿大地的青龍。
今歲初,朝廷改元為“青龍”。
緣由是正月時,有青龍見于摩陂井中,乃魏國祥瑞。
但改元后,卻馬上就要迎來刀兵四起。
不知遼東那邊的戰事如何了?
司馬仲達三月便領軍而往了,此時應該與賊子公孫淵短兵相接了吧?
就是不知,北疆的鮮卑與烏丸部落,是否會遣兵助賊子公孫淵否?
雖然鮮卑大人軻比能已然成為了魏國的附庸,但彼胡虜之輩,不念恩義,多有反復無常之舉,見有利可圖,未必不會其異心。
再者,相傳賊子公孫淵,這些年似是與烏丸及鮮卑部落頻頻串聯。
尚有逆蜀此番大舉出兵,不知會遣使讓逆吳策應否?
不過,逆吳若是策應,以他們常用水軍爭鋒的習慣,出兵應該也是七八月江水大漲的時候了吧?
但愿,此番我魏國不是三線作戰吧。
剛放下西北戰事的思緒,曹真又不由將心緒轉到了別處。
“報!”
正思慮著,一騎信使急促奔來。
馳騁的戰馬尚未站穩,他便矯健的一躍而下,快步過來稟報。
“報大司馬,安定郡戴將軍有軍情來!聲稱逆蜀丞相諸葛亮的大纛,已然出現在蕭關城墻上。”
“高平胡將軍來報,逆蜀馬岱領騎入烏水河谷,似是尚有逆蜀趙廣在后。”
“逆蜀鄭璞與關興部,合兵約莫萬余,往祖歷縣而去。”
彼諸葛亮,竟親自出蕭關?!
得言,曹真雙眸一凝,亦然撥轉馬首,往城內而歸。
邊策馬,邊對身側的親兵傳來,“你且先行一步,趕往城內軍營,傳我將令!讓將士立即整軍,明日三更造飯,四更出兵往安定!”
“諾。”
那親衛連忙大聲應諾,狠狠的踢了馬腹,馳騁而去。
而隨他一同巡視的鮮卑禿發部首領,禿發壽闐聽聞那信使的稟報后,不由眼中閃過一縷精光。
迅即,驅馬落后曹真半步,恭敬的請命,“還請大司馬恩準,允我領族人遣往烏水流域。昔日逆蜀賊子趙廣殺傷我族人甚眾,我誓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