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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鳴鏑

  漢軍的軍營,因為依著小水泊而落的關系,呈現狹長形。

  面寬約六十余步,長卻有近三百步;僅前后留有出口,不設側門。

  軍營內士卒所棲夜的軍帳,左右并列而設,中間留出約莫三十余步的通道,供車馬及士卒通行。

  如此置營有諸多弊端。

  譬如遭到襲擊時,過于狹隘的通道無法讓士卒在第一時間支援,而從后門繞來又太耽誤時間了。尚有若是不慎走水了,擁擠的軍帳會讓火勢會肆意蔓延,救之不及。

  甫一沖入營地的王祕,見到漢軍如此布置,心中不由暗道了一句:“此乃天助我也!”

  夜襲,乃是出奇。

  以出其不意的驟然來襲,在敵方將率沒有時間組織防御的情況下,一舉沖破敵陣;再大聲鼓噪及縱火等,制造敵方士卒的慌張,讓他們倉皇而逃、演變成為類似于“營嘯”的效果。只要此效果達到了,攻伐就是事半功倍了。

  慌亂之下,敵方自我踩踏而死者比被誅殺更多,且士氣大崩下會引發許多人順勢投降。

  自然,夜襲也是弄險。

  軍中士卒多出身鄙夫,患雀目者比比皆是。

  為了隱匿行蹤,夜襲本就不能打火把。在漆黑的夜里,光將士卒領到敵軍營地前就不是簡單的事。

  萬幸,此地乃是涼州。

  黎庶們多是以農牧結合及漁獵謀生;患雀目癥的并不是甚多。

  且魏國在涼州駐守的士卒,雒陽廟堂以糧秣轉運艱難,便在當地畫出田畝及牧場讓軍士自屯自給。羊下水等低賤的食物,士卒們還是吃了不少的,夜可視物的也不少。

  這便是曹軍膽敢夜襲的倚仗。

  王祕所領來的五千士卒,都是無有雀目癥者!

  這是十分恐怖的數目。

  君不見,昔日東吳甘寧以百騎劫營,以魏武曹操的知兵之能,軍中士卒依舊驚駭鼓噪,以致往后退營而避之?

  今日魏軍五千士卒來夜襲,以漢軍區區七八千步騎,尚能守否?

  王祕覺得不能。

  不僅是他已然沖入了漢軍營地內,更因為后方五里外還有夏侯儒親自統領的六千步騎。

  那是打算偷營不利是,接應他回去的準備。

  自然也會在偷營順利時,變成此戰“竟全功”的后續之軍。

  “如計行事!”

  王祕后顧,對著身側兩個都伯叮囑了聲,便舉著利刃身先士卒大步向前,“眾將士,隨我夷平逆蜀!”

  “殺!”

  曹軍整齊的咆哮,個個奮勇向前。

  唯有那兩個被叮囑的都伯,領著本部從左右分出,燃起火把往漢軍士卒所棲的軍帳縱火。

  而此刻的漢軍,剛剛得到金石之聲示警。

  只見許多驟然被驚醒的士卒,甲胄不整、不持刀矛的從軍帳內出來,見到魏軍已然涌入了軍營內,便驚慌大吼的往后方狼奔豕突而去。

  沒有一人打算結陣抵御。

  臨行,為了阻擋魏軍追擊的腳步,竟連連掀翻沿路的照明火盆燃燒軍帳。

  也讓營寨內徹底亂了。

  火勢不到半刻鐘,便成為了燎原之勢,火光撕開了黑漆的夜空。

  魏軍的喊殺聲,漢軍將率聲嘶力竭的呵斥聲與士卒逃命驚恐聲,還有后方馱馬等役獸受驚的嘶鳴聲,響徹了半邊天。

  如此場景,魏軍只需要繼續驅趕著驚恐的漢軍士卒,便可以奠定此戰勝局了。

  領著士卒勇猛向前的王祕,心中了然,也不由暢懷大笑。

  一擊得手的喜悅,讓他忘了察覺,此番夜襲太過于順利了。

  只不過,當他突前四十余步后,便被擋了下來。

  他的前面,有約莫五百甲胄俱全的漢軍,嚴陣以待。

  所列的是個圓陣。

  是野戰防御戰時的環形戰斗陣形,系古代“十陣“之一。

  盾兵在前,蹲在地上,用肩膀抵住了盾牌。矛兵在后,將長矛架在了盾牌上,矛身有一半冒出來,招搖著矛尖的冷芒。

  近看,長矛茂密如林,像一只受驚的豎著刺的刺猬。

  遠往,如同汪洋中的一座小島,準備著迎接驚濤駭浪的拍打。

  居中一人壯若山魈,頭插鳥羽,頸帶獸牙,手持長柄鐵蒺藜骨朵;見他領軍至了,便高舉長柄鐵蒺藜骨朵,暴呵一聲,“戰!”

  亦然帶動了所有麾下的怒吼。

  “戰!”

  “戰!”

  而王祕見了,不由笑得更開心了。

  漢軍所列的小陣是偏防御的,但并沒有武鋼車等掩體,區區五百人,他領軍沖殺過去便是白刃相接,沒有多少困難。

  且他身為夏侯儒的心腹部將,也被告知了逆蜀軍中督將的林林種種。

  如那居中的壯漢,他就知道乃逆蜀平北將軍的部曲督,牂牁獠人乞牙厝。

  試想,連一軍主將的部曲都上陣了,逆蜀豈不是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

  就是不知,那蜀平北將軍鄭璞,是否也在這小圓陣的后面。如若能將他虜獲或者斬殺,那雒陽廟堂至少也給我封賞個亭侯!

  拜為重號將軍!

  心中對功業的炙熱,讓王祕一刻都不愿意耽擱。

  “誅敵!”

  長刀向前而咆哮,讓麾下的兵卒喊殺聲也大作,猛然沖了過去。

  “殺!”

  狹路相逢,勇者勝。

  在兩側軍營火勢的逼近下,兩軍白刃交鋒的面寬,不過二十余步。

  這讓漢軍十分得利。

  “撐盾!”

  “刺!”

  各個什長聲音在不同的地方響起,不斷重復。

  圓陣是防御的陣型,優勢在于只要盾兵抗住對方的沖擊,維護陣型不被沖破,身后的矛兵只需要重復突刺、收矛兩個動作,就能源源不斷的殺傷敵人。

  簡單,實用。

  雙方一個接觸,就有十幾個魏軍兵卒呻吟著倒地。

  而漢軍這邊只不過是有幾個肩膀抵住盾牌的兵卒,被巨大的沖擊力弄得齜牙咧嘴而已。

  只不過,沒有強弩等殺敵利器,白刃戰的終究會被突破。

  王祕也是久經沙場了,很容易就想到了破陣的辦法。

  他讓四五個長矛兵集中一起,猛然一齊發力,五個矛尖同時戳在了一面盾牌上,將盾牌后的兵卒直接懟翻在地。

  一擊奏效,馬上無數模仿。

  不可避免的,圓陣的陣型被打開了無數個口子,進入了肉搏近身戰。

  連王祕都帶著親衛步前廝殺了。

  他擔心被這些漢軍拖延在這里太久,讓漢軍后面的軍營得以聚攏驚慌的士卒。

  如此,夜襲的效果便大打折扣了。

  “擋我者,死!”

  他怒吼如雷,不顧身上是否被矛尖捅到,狀若瘋虎,奮力往漢軍陣內殺入。

  主將身先士卒,總能讓兵卒們死不旋踵。

  然而,他寸步難進。

  一軍之中,最悍不畏死的就是主將親衛。

  他們身家性命以及利益都和主將綁在一起,沒有畏死的理由。

  被劈死了一個,就迅速有一個揉身而上,將魏軍死死的拖在原地。

  一時之間,殘肢斷臂與腸子肝臟,還有鮮血與腦漿,在士卒的喊殺聲中,迅速化作此地的滿目瘡痍。一條條人命在須彌之間,變成天地間的塵埃。

  只是漢軍的人數,終究還是太少了。

  隨著時間慢慢流逝,跟隨著乞牙厝扼道的部曲越來越少,已經無法護衛他周全了。

  比如他肩膀上就被砍了一刀。

  若不是有甲胄護著,估計傷口深可見骨吧。

  亦然讓他爆發了兇性。

  “嗷”

  一聲厲嘯,他揚起長柄鐵蒺藜骨朵,沖出陣前胡亂砸。

  落在曹軍士卒的長矛上,就會蹦出一串火星,讓那持矛之人萎靡脫手;落在曹軍的盾牌上,便是盾碎木屑四濺,持盾之人噴血哀嚎著倒地。

  端的驍勇無比。

  只是人力有窮時。

  一刻鐘過去了,在震天的喊殺聲中,乞牙厝便有些力竭了,已經擊不裂鑲著鐵鉚釘的木盾了。

  而喊殺而來的魏軍士卒,依舊猶如那潮水般連綿不絕。

  “鐺!”

  “鐺!鐺!”

  就在這時,已經搖搖欲墜的漢軍陣后,傳來鳴金之聲。

  還有一記命令,“乞牙厝,退!”

  那人下令的聲音很大,連王祕都聽到了。

  能對部曲督下令的人,唯有蜀平北將軍鄭璞本人!

  是故,王祕也大喜過望,鼓舞著士卒急追過去時,還不忘側頭連聲催促身側的一親衛,“速放鳴鏑!速放鳴鏑知會夏侯將軍!”

  “諾!”

  那親衛連忙解下背著的長弓,抽出鳴鏑搭上,往空中勁射。

  亢銳且凄厲的鳴鏑響徹了天地。

  也讓領軍至三里外的夏侯儒,深深的舒了一口氣。

  他那顆懸在嗓子的心,終于放下了。

  雖然他很早就看到了整個軍營都火焰沖天,也聽到了如雷的喊殺聲。

  但王祕沒有傳信請他出擊,他始終是不放心。

  畢竟,以鄭璞先前的戰績來看,竟然如此之快就被焚燒了軍營,有些太不合理了。

  而且此番夜襲,他將所有的希望都押上了。

  勝了,自然是追擊去隴右,威逼在安定郡的魏延部回來防御,解了關中勢均力敵的僵局;讓大司馬曹真可以反客為主,遣兵威逼蕭關或隴關道,進而讓逆蜀李嚴等人只得罷兵歸去。

  西平郡的戰事,迎刃而解。

  但若是敗了,他只得放棄這里的黎庶,歸去榆中縣桑園峽堅守;還需要讓在西平郡的郭淮,別遣些援軍來。

  因為他如今這些兵卒,連遭敗績士氣堪憂。

  不僅無有信心堅守桑園峽,說不定還有臨陣投敵的可能。

  擾亂無數年的涼州嘛,這種事情不奇怪。

  而他本人,還會迎來雒陽廟堂上的責難,連大司馬曹真都無法周旋。

  不管怎么說,他都曾經是曹彰的司馬。

  或許,雒陽廟堂會以他先怯戰、后喪兵辱國的罪名,征調回朝廷任閑職,此生都不會有機會染指兵權了。

  因而,當鳴鏑響徹夜空時,他如釋重負。

  也終于不再猶豫,徑自驅馬向前,領軍浩浩蕩蕩殺向漢軍營地而去。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此刻的王祕,后悔鳴鏑傳信了。

  因為漢軍也在等著這一刻!

  設下狹長形的軍營、守夜戒備不嚴,以及前排軍帳士卒逃命還順勢推翻火盆焚燒軍帳,華友讓乞牙厝領親衛阻敵,等等,都是為了迷惑王祕而已。

  都是為了讓所有的魏軍,以為夜襲得手,悉數殺進來罷了!

  是故,當鳴鏑響徹夜空時,漢軍各部也悉數動了。

  早就領軍在營地八里外蟄伏的的張嶷及州泰部,也率領著兵卒往回趕。他們是等著夏侯儒領軍入軍營后,一左一右夾擊,將魏軍攔腰截斷!

  糜威部則是守備在軍營的后門,護衛糧秣輜重的同時,也是以防萬一魏軍用騎兵從后方殺來。

  而張苞的兩百甲騎,則是在小水泊那邊。

  他將配合張嶷與州泰部。

  在張嶷二人伏擊夏侯儒以及堵死王祕想退兵出營地時,他便驟然殺出,以甲騎當者披靡的雷霆之勢,將戰事一錘定音!

  將此戰變成追殺!

  至于將他們悉數調出了軍營,會不會弄巧成拙,讓王祕所督領的五千士卒,在伏擊之前便殺穿了整個軍營嘛..........

  劉林將承擔此重任。

  他是五百重步卒的統領。

  對,五百重步足以!

  這些重步卒,乃是鄭璞從全軍精挑細選而出,每人身軀都在七尺八寸以上!

  最初一共挑選了千余人,然后以昔日吳起所練“魏武卒”的標準訓練,以優勝劣汰的方式逐漸淘汰剩下五百人。

  每一人都悍不畏死,因為鄭璞親自建號為“敢死”。

  而且他們的甲胄,比大漢其他重步卒更沉重、更嚴密,一副便重達七十余斤(漢),正常的八斗弓一石弩射中時,根本無法破防。

  連長矛及環首刀狠狠劈上,也會無法一舉洞穿。

  此是因為昔日鄭璞收集了,逆魏蕭關大疫死傷的甲胄,歸來漢中讓軍械署回爐重新鍛造出來的。拋去重鍛的損耗后,僅這五百副重步甲胄,就幾乎消耗將所有戰利品殆盡了。

  其用精良度,可想而知。

  而且他們所裝備的盾牌,含鐵量是普通士卒所用的八倍。

  幾乎是用鐵塊包裹了整個木盾。

  長矛倒沒有什么特殊,因為他們人人都配備了被大漢稱之為“神刀”的環首刀。

  這種刀是相府西曹掾蒲元所造,僅三千口。刀成檢驗之時,以竹筒裝滿鐵珠封好,舉刀則砍斷,仿佛是在鍘草。

  相傳,敢死營能拿到五百口刀那么多,是鄭璞死皮賴臉磨了丞相十余日方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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