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二月。
漢中郡褒中縣,定軍山北麓。
從秦嶺蜿蜒而來的褒水,在這里注入沔水中,形成一個小型的湖泊。
四五座屋宅依山傍水而建,被稀稀落落的水杉中拱衛著。
早春的小雪,給背后的山峰穿上了銀色外套,給宅頂及水杉也染上了一層薄薄的白色。純潔的銀白、青灰的籬笆、紅褐色的宅子,還有那墨綠的生機,統統倒影在湖水中;再佐之炊煙裊裊從屋頂飄散在天地間,就像是一幅水墨畫般淡然。
那是一種悠遠且深邃的美。
結了薄冰的湖畔,一人只手執魚竿獨釣寒江雪,點綴在這片寧靜中。
應是靜坐許久了,隨風飄揚的細小雪花,已然在他雙肩上留戀了許久,還染白了他那如戟的須發。
就是好景不長。
“踢噠!”
“踢噠!踢噠!”
一陣戰馬小跑的落蹄之聲,打破了此間的靜謐。
亦讓那獨釣之人不由循聲側頭而顧,另一只手還習慣性的落在了腰側的劍柄上。
驅馬而來的約莫十余騎。
約莫靠近垂釣之處二十步外,便勒住了韁繩下馬。
且分工很明確的,尋石頭堆砌灶臺、取水宰殺獵物、生火溫酒等。
唯獨那為首一人,緩緩步來。
步近前,探頭看了看空空如也的魚簍,不由嘆息出聲,“安岳兄閑情可嘉,然這垂釣的魚獲,實在令人無法恭維阿”
嗯,垂釣之人,正是州泰。
他從建安五年戰敗被俘,到立下衣冠冢守孝至今,已然三年有余了。
按照先前的約定,待他守孝結束后,大漢將會把他的家眷從荊州南陽郡引入蜀地;他則是為大漢征伐盡忠。
只不過,去歲的大戰打亂了此約定。
征西將軍、永安督陳到倒是派遣細作,趁著司馬懿大舉進軍東三郡的時機,將州泰的家眷悉數接來了漢中。如今州泰守孝結束小半年了,但卻因大漢如今正忙碌著戰后的民生恢復,以及諸葛喬與鄭璞一直在隴右之地任職,也沒有人將他舉給丞相授職。
是故,他每日除了體驗家人陪伴的溫馨外,便是終日在此垂釣消磨時光。
如今鄭璞不告而來,口出戲謔之言,令他隱隱有所悟。
不出意外的話,鄭璞已然討得了丞相諸葛亮的允許,將他納為麾下部將了。
“垂釣之樂,在于修身養性耳。”
隨手將魚竿扔在一側,州泰笑顏潺潺,打趣道,“求魚獲非我之欲也。倒是子瑾年未及三旬,已然平北將軍矣,可見乃汲汲營營之輩!”
“我輩男兒生逢大爭之世,當建功立業,博得生前身后名。”
擺了擺手,鄭璞撩起袖袍與州泰席地而坐,“安岳兄哪是淡泊明志啊!分明是指桑罵槐,怪罪我來晚了。”
“呵呵”
輕笑了一聲,州泰也沒有反駁,而是頷首作肅容,問道,“正如子瑾所言,男兒當沙場覓封侯。我已過而立之年,無有多少時光可荒廢,便不做謙言了。不知子瑾此番前來,可是有攜辟命與我?”
“嗯,有之。”
輕輕頷首,鄭璞亦斂容,“此番我歸來漢中后,便去尋了丞相。丞相表請朝廷,授安岳兄紹義將軍之職,兼領領梁州州從事,暫歸于我麾下。”言罷,不等州泰出聲,又拱手告罪,“慚愧!今大漢戰事頻繁,各部將率皆有功勛在身,是故我無法為兄求得一爵位,還請兄見諒。”
紹義將軍?
眉毛微微揚了揚,州泰欣然捋胡而笑。
他原先在逆魏時乃是州從事,比督領一部兵馬的雜號將軍還是有些距離的。
至于爵位什么,那就算了吧。
他是被俘以后投降的,又不是自動來降,尚夠不上被封侯的待遇。
再者,哪怕被賜予爵位也不過是虛封的,沒多大意義。
“以子瑾近年未嘗一敗的戰績,我能聽令于麾下乃幸事也!”
喜逐顏開的州泰,連連頷首,也問出了最關心的話題,“不知子瑾乃是讓我參詳兵事,還是充任督士卒的別將?”
的確,這才是關鍵。
參詳兵事乃僚佐之流,獨自領軍乃心腹之流。
孟子有云:“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
州泰畢竟是降人,對大漢并沒有歸屬感,行事乃依著士人的準則。
鄭璞怎么用他、敢不敢信任他,干系到他對大漢的效忠程度。
“以安岳兄之才,聽令于我麾下已然是屈尊,我豈能不用為別督領一軍隨征?”
擺了擺手,鄭璞亦笑,“不過,兄所督領的兵力多寡尚未有定論。我有兩個選擇,可供兄自決之。”
大漢授兵,還有讓將率自決多寡之說?
聞言,州泰面露詫然。
但看鄭璞滿臉的肅容,不似再作戲謔后,便輕聲說道,“恕我愚鈍,子瑾之言,我不甚明了,愿聞其詳。”
“呵,乃是我疏忽了。”
告了聲罪后,鄭璞囅然而笑,“我如今本部兵馬詳情如何,竟忘了知會安岳兄。”
言罷,便招了招手,讓不遠處的扈從將溫好的馬奶酒送來,遞給州泰一囊,輕聲慢語的邊飲邊解釋。
本部兵馬不足兩千五百人的鄭璞,歸來漢中郡后,丞相允他可擴軍至六千步騎。
其中,妻兄張苞尚未建立好的甲騎,并不算在內。
剩下需要補充的三千有余士卒,丞相本想讓他皆招募新卒,慢慢演武訓練。
兵源,乃是從巴西太守呂乂今歲所募取的五千賨人中挑選。
但鄭璞覺得,一下子多了如此多沒有見過血的新卒,恐會影響本部兵馬的戰力。
哪怕訓練一二年,都無法媲美老卒。
且好剛用在刀刃上。
丞相給他調撥了五百重步甲胄,日后再度臨戰時,也必然會充當大軍攻堅或扼守前部的職責。招募太多新卒,會降低軍中士氣及戰力。
是故,在丞相將州泰調入他麾下后,他便再度求得了丞相的許可。
將主意打在了,先前隨著州泰投降的千余魏軍上。
先前司馬懿別遣州泰救援西城,授予的兩千士卒堪稱精銳之師!
如今被大漢遣入沔陽鐵礦及軍械署當苦力,也有三年之久了,無論脾氣還是對逆魏的忠誠都磨得七七八八。
如果讓舊日的上官州泰,前去招募他們,或許能讓他們愿意為大漢而戰。
畢竟,能堪稱精銳的士卒都有點傲氣,比起此生埋骨于鐵礦中,相信他們更愿意戰死在沙場上。
至于州泰能不能壓制,避免他們臨陣倒戈嘛......
鄭璞打算將州泰原先的兩百余部曲歸還,且還將如今的玄武軍徹底打散了,形成“魏降卒、新卒及老卒”混編的局面。
讓每一什、每一伍都有老卒在,以老卒帶新兵的方式,迅速提升戰力。
這是鄭璞給州泰的選擇之一。
如果他愿意去說服那些魏降卒效力,那么,鄭璞會招募新卒湊夠足額六千,且將兩千兵卒交給他督領。
如果他擔憂日后那些魏降卒出現紕漏,給他仕途帶來不良影響,鄭璞也不勉強。
為了保障戰力,直接再招募夠五千士卒便完事。
自然,授給州泰的本部也將縮水為千人。
因為張嶷所領的玄武軍將擴軍至三千兵卒,鄭璞的親兵衛也擴展至五百人,而另外五百重甲步卒因為特殊戰法的干系,將獨立成別營。
“安岳兄,實不相瞞。”
一番口干舌燥,鄭璞解釋罷了,便輕輕謂之,“非是我有意刁難于兄,不愿招募太多新卒,委實是時不我待。如今驃騎將軍已然在討伐參狼種羌,為我大漢解決進軍涼州的后顧之憂。如若無有意外的話,丞相明歲初便對涼州用兵矣!甚至是今歲糧秣秋收之后,便開始部署各部兵馬矣。”
州泰聽罷,眼眸中閃過一縷了然。
想讓新兵擁有戰力,絕非一朝一夕之事。
如今留給鄭璞的時間不足一年,的確不適合招募太多新兵,兵貴精不貴多嘛。
亦然,對鄭璞的信任十分感激。
膽敢將舊部交還給降將,且用于隨征對陣久國,如此“用人不疑”的胸襟及氣魄,可不是一般人能具備的。畢竟一旦他帶著舊部臨陣倒戈,鄭璞迎來的結果不僅兵敗,甚至是連自身性命都搭進去了。
“子瑾如此信重于我,我安敢有疑邪?”
是故,他也豪情大發的起身行禮,慨然作聲,“我先前在逆魏軍中也有幾分威信。若是招攬那些舊部為大漢效力,我自信可手到擒來。至于士卒的忠誠,子瑾如若能保證賞罰分明,便無憂有臨陣倒戈之事。”
“大善!”
得言,鄭璞拊掌大笑。
喜不自勝的,連連舉起酒囊邀州泰共飲。
而在大漢疆域外的洮水河谷,同樣是先仕魏后歸降于大漢的姜維,則是眉目深鎖。
他早就立志傾力效忠于大漢。
也迎來了將略的考驗。
因為丞相斷言他為“涼州上士、籌畫策算略遜于鄭子瑾”,且李嚴又在共事數月里看到了他的能力,便有心提攜他一把。
李嚴從本部調遣了五千步騎,轉給原本有三千兵馬的姜維統領。
讓他以前部督的身份,領軍追擊參狼種羌,給以他證明自身的能力機會。
戰時能調度八千步騎,是軍中宿將才有的殊榮,絕非他區區一護羌校尉能享受的待遇。
更莫說,他還是個降將。
如果他能所向披靡,那么便是奠定了他以后升遷為重號將軍的基礎;但若是他力戰不利,那么他以后可能會前途黯淡,轉為參兵事的僚佐等。
機會與風險并存。
所以他感恩戴德之余,也異常謹慎。
尤其是遇上了棘手的問題的時候:往西頃山逃竄的參狼種羌,竟然出乎意料的分兵了!
源于賜支河曲的化外鐘存種羌被馬岱及燒當種羌襲擊,有一些參狼部落豪帥覺得既使歸去了西頃山,也可能被馬岱從北方夾擊的可能。便提出了轉道南下,往阿尼瑪卿山脈的大河流域(今松潘高原)去躲避漢軍追擊的建議。
因為那邊棲息的種羌部落,乃是化外白馬羌。
數年前,大漢將白水江一帶的白馬羌小部落遷徙入漢中編戶后,化外白馬羌便開始仇視大漢,認為大漢搶奪了他們的族人。
如果參狼種羌現今遷徙過去,必然得到化外白馬羌的同仇敵愾,共同對抗大漢。
只不過,如此建議,并不得到其他豪帥的認同。
更多豪帥覺得,勢窮之際過去阿尼瑪卿山脈的大河流域,乃是被化外白馬羌并吞掉!
各大種羌部落之間的戰爭,比對外更加殘酷。
敗給了大漢,或許還能投降保留首領的地位;但敗給了其他種羌部落,失敗者的豪帥必死!連種號都會消失!
他們寧可前往西頃山作最后一搏,也不愿意接受被化外白馬羌奴役的可能。
雙方各執己見,都無法說服對方。
這也是他們屢屢被燒當種羌欺凌的緣由:部落決策時,沒有羌王一錘定音,再強大的部落也是一盤散沙。
最終的結果,便時一拍兩散。
亦讓一些小部落心若死灰:眾志成城之時,都被擊敗倉皇而逃;如今內訌分道揚鑣了,尚且能抵御漢軍否?
答案是令人沮喪的。
所以他們做出了新的選擇,轉來投降給漢軍。
姜維收編他們后,得知了參狼種羌內訌的緣由,也陷入了沉吟。
以馬岱與燒當種羌,以及后方李嚴所督的吳懿、廖化等部的兵力,想擊破逃串西頃山的參狼種羌,乃是綽綽有余了。
他還需要進軍西頃山嗎?
抑或者大膽一點,效仿昔日大漢霍去病的直搗黃龍的戰術,挑選五千精銳士卒,殺去阿尼瑪卿山脈的大河流域呢?
畢竟逃去那邊的參狼種羌及化外白馬羌,都不會防備漢軍殺來。
因為阿尼瑪卿山脈離大漢的疆域挺遠的,且沿途的地形十分復雜,很漫長的一段路程,都是無有河流小溪的干旱區。
尤其是,化外白馬羌與大漢幾乎沒有爆發過戰爭。
漢軍若是破釜沉舟盡棄輜重等殺過去,一戰而定的可能非常大。
前提是沿途的雪層皆沒有融化,可為漢軍提供水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