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正月,下旬。
繼鮮卑禿發部退歸后,魏軍再度頻頻異動。
關中駐軍為搶修秦嶺山脈的棧道,已然與趙云部小戰摩擦不斷。武都陳倉道散關、關隴三道皆有增兵而來,虎視眈眈乘隙犯境。
而在漢陽郡的魏延與吳班部,則是一刻不敢懈怠。
魏征蜀護軍夏侯儒領騎二千、金城太守郭淮領騎一千,倚仗著機動性輪番徘徊在蕭關道之北以及長離水河谷。注1
既不長驅而入,亦不與漢軍爆發沖突。
猶如那狩獵的狼群,時刻尋覓著一擊必殺的機會。
令漢軍如鯁在喉。
以步卒結陣來營地,魏軍便轉頭趕赴另一側,始終望塵興嘆。但若以騎卒前來驅逐,魏軍便徐徐而退,隱隱有誘戰之意,讓趙廣不敢深入。
畢竟,無有步卒在后為依托,他孤軍追逐而往,極有可能被伏殺。
無奈之下,只得日夜巡視,被動守御著。
諸多軍情匯流至冀縣時,丞相諸葛亮笑顏潺潺,對著身側的關興輕聲而謂,“今春之后,我大漢隴右可得一二歲安寧矣!子瑾籌畫策算,可謂無有遺,安國當勉之。”
言罷,先遣人將軍情送至隴西狄道,便外出巡視因歲末大雪壓塌房屋而被官府安置的黎庶去了。
讓關興聞言有些茫然。
謀事謹密的丞相,并沒有將此事提前透露于他。
隴西,大夏縣。
半點暖意都沒有陽光,撫摸在皚皚的白雪上,讓這片冰封了的大地,恬淡而又寧靜。偶爾一陣朔風呼嘯而過,挑逗了凝結霧凇的雀躍,落了滿地都是。
一直黑漆甲胄的魏軍,正在朔風中艱難跋涉著。
“撲哧!”
一記戰馬的響鼻聲,打破了行伍的沉默。
從河首蔓延至上門峽的太子山脈北麓,谷地上鋪了厚厚一層雪,讓戰馬也走得有些艱難,一如魏將軍王雙的心情。牽著戰馬的他,伸手輕輕安撫著坐騎,又回首目顧蔓延了兩三里的麾下。
月初他被大將軍曹真,授命為此番來襲隴西狄道的主將。
接令之時,他心中滿是熱火,建功立業的豪邁之情洋溢身軀。
待領本部兵馬到了金城郡,跨過四望峽的險要,目睹著洮水長長的河谷以及得知詳細的作戰計劃后,滿腔熱血便隨著寒風化作憤憤。
他覺得此番突襲,多有不可取之處。
因為大將軍太過于謹慎了!
準確而言,乃是雒陽朝中袞袞諸公以不諳兵事的言辭、以去歲戰事不利的苛刻,束縛了大將軍的放手施為。
當他得知奇襲狄道之時,便以為可將萬余步騎驟然而出,趁那漢軍措手不及之時,一舉奪下城池!隨后趁著此時間差,修筑防御工事、補充軍械輜重以及囤積糧秣,以備駐守在隴右的漢軍前來反攻。
但從金城郡轉來大夏縣時,涼州刺史徐邈告知的作戰計劃,卻是決然不同!
此番來襲的兵馬,共有萬余人。
前驅之軍,乃是讓他所領的七千兵馬。
為了避開洮水下游漢軍游騎的偵察,乃從大河走另一支流大夏河進入河首之地。
入大夏縣后,別遣千余人駐守后退之路,他領余下六千兵馬繞太子山脈襲擊狄道。而徐邈領四千兵馬在四望峽為后應,等候消息。
如他襲狄道戰事不順,徐邈便來接應他歸去。
如狄道一戰而下,徐邈便運送輜重糧秣等物前來,讓他得以修繕工事駐守,以防漢軍反撲。
且兵出之際,徐邈還特地轉了大將軍曹真之言,讓他謹慎行事,萬不可冒進。
“狄道可攻,則攻之;若不能,則歸師,令士卒得周全即可。萬不可強為之,徒增傷亡。”
如此調度,如此言辭,令他覺得太過于保守了。
出其不意的奇襲,本就是弄險!
步步求穩,豈不是坐失戰機?
再者,沙場之上乃向死而生,當一往無前也!
他受大將軍曹真節制而戰不少年了,深知統領過虎豹騎的曹真,以往調度作戰十分果斷。
諸如討伐雍涼各地叛亂時,就不曾有過如此畏手畏腳的將令。
唉.......
去歲隴右之失,本非大將軍之過,卻讓大將軍被那群清談座論的迂腐之徒所累!
思至此,王雙又有些壓制不住心中的憤憤。
深深的吸了口寒風,他揮手招來身側的親兵,“去告知鹿將軍,督促后隊加速。此處雖人煙罕至,然不可不提防逆蜀有斥候來巡查。”
“諾!”
待那親兵領命而去,王雙便翻身上馬,往前軍而去。
雙眸之中的神彩,已盡是昂揚。
從細作打探到的軍情,以及河首羌人部落提供的消息,讓他覺得狄道不難攻下。
狄道,從秦昭王時期便是隴西郡的治所。
入漢后,又因是絲綢之路的中線與西線必經之路,是故城池修筑異常堅固。
后來河右百余年紛擾,數度被羌胡部落攻陷;靈帝時期那場讓涼州不復朝廷所有的羌亂,更是讓狄道城池徹底毀于戰火。
至魏文曹丕時期,朝廷以絲路中、西二線被羌胡部落所堵,以及河首與河湟區域叛亂不絕,便將隴西郡治所轉至渭水流域的襄武縣,更是讓狄道失去了戰略意義。
今新修筑的城池,城墻不過一丈有余。
無需云梯、攻城車等大型器械,也能蟻附越墻攻入城內。
自然,此一切前提,乃是建立在涼州刺史徐邈的故吏蔣流,所傳遞的軍情絲毫不誤的基礎之上。王雙自信,以自身本部五千驍銳士卒,出其不意攻破僅有三千士卒駐守的狄道,可一戰而下!
此戰,乃我等征伐沙場的將士,得以掙脫袞袞諸公口舌束縛之機也!
當狄道城池甫一映入眼眸時,王雙滿腔壯志躊躇。
當即,便分出部將別領五百士卒,去毀了洮水之上的浮橋,以防東岸高翔部的士卒來援。
雖然軍情之中,聲稱那座蜀軍大營內僅有千余人,無需懼之。但也需防備己軍正奮勇攻城之時,他們倏然殺來動搖了士氣。
隨即又遣副將鹿砦,領軍兩千別攻狄道南城門,自身領其余兵馬攻西門。
且他用了一個法子,便徹底抵消了城墻的優勢。
乃是參照攻城車的造法,讓兵卒們用木頭及圓盾造了個斜坡形狀的臺階,高半丈長一丈有余,只需推到城墻下,就能將城池變成小緩坡。
很簡陋,卻十分實用。
身手稍微矯健的兵卒,借著助跑兩三步就可以躍上去。
此亦是他僅讓士卒負二日之糧,人皆攜一兒臂粗木條而來的緣由。
只不過,他白費功夫了。
當狄道城墻上示警鼓聲雷鳴時,素來受士庶愛之的游楚,領著城內青壯配合五百士卒守備南城門。鄭璞便領著張嶷兩千人從城西門而出,依托城墻列陣而戰。
乃是很常規,也是很實用的陣形。
大櫓兵壓前推進,長矛兵次之,刀盾兵再次之。
對此,王雙有些疑惑,亦帶著一絲不安。
蜀軍竟然棄了地利出城來戰,必有所倚仗也!
然而,他也退不了了。
他麾下一路兼程而來,蜀軍則是以逸待勞,無論兵卒的士氣還是體力都容不得他退兵。
不然便是被蜀軍銜尾追擊,士卒一潰千里的結局。
“咚!”
“咚!咚!”
正當他大聲號令各部士卒嚴陣時,漢軍陣內便響起了如雷的催戰鼓聲。
只見漢軍陣列中,數個士卒提一雙手反縛面色灰白之人,至陣前便手起刀落,砍下了首級。
看似,類同于戰前祭旗。
卻是讓王雙的瞳孔急速凝縮。
他聽聞過,徐邈大致描述過蔣流的容貌如何,而今被梟首之人的容貌竟有七八分相似。
亦是說,蔣流內通之事,蜀軍早就察覺了!
我軍中計矣!
后知后覺的他,心里一片凄涼,連忙勒令讓兵卒靠攏結陣而守。
因為他知道,此地的漢軍絕不止于眼前的兩千!
如在洮水東岸落營的蜀將高翔部,恐萬余人皆不曾離去!
“戰!”
“戰!戰!”
正如他所料,當眼前的兩千漢卒緩緩推進之時,洮水上下游皆隱隱傳來了高昂且整齊的求戰聲。
天際線外,數桿繡著斗大“漢”字的旌旗,陸續冒了出來。
旌旗的背后,無數身著赭紅色軍服的兵卒,在各自將佐率領下,密密麻麻的圍困而來......
于剎那間,狄道城外積雪染白的原野,迅速被火紅色的洪流,急促的蕩漾暈開。猶如初生的朝陽,賦予了天地間妖艷的萬道霞光。
山坡上的樹木積雪在恐懼中抖動著,被士氣如虹的激昂之聲震得嗦嗦落下。
來的正是蟄伏數月的高翔部。
他麾下的萬余士卒,不曾離開過狄道。
而軍糧的補給,乃是鄭璞每每旬日遣軍夜出西城門而旦歸南門之際,除了效仿董卓兵寡而示勢盛外,還趁機給他運送了糧秣。至于為何漢中郡的兵力突然驟增,一部分來自新募的白馬羌,另一部分乃是劉敏麾下屯田鄉勇所偽裝的。
正如曹真佯作大軍將伐巴蜀,掩蓋奇襲狄道戰略意圖類同;丞相諸葛亮也讓趙云、陳式等人配合,讓鄭璞之謀順利騙過了魏軍的細作。
是故,如今的王雙心若死灰。
看到無數漢軍合圍而來,他便知道此戰不可能勝了。
唯有的希望,乃是結陣而守,堅守到遠在四望峽的徐邈得知消息率軍來救。
“敵襲”
“列陣”
他凄厲的吼聲,猶如深山老林的夜梟般歇斯底里。
但是他麾下,那些因中伏且敵我懸殊而面色大怖的士卒,尚能如他所愿誓死而戰嗎?
答案是否定的。
無數魏軍將士已然頻頻后顧,偷眼看去方才來時的道路。
他們不是將領,沒有精通諸如“退則必敗”的兵法,唯有讓那求生的本能占據了腦海。
結陣而戰,面對數倍蜀軍則必死無疑。
如若倉皇亡命而去,或許能逃脫被殺戮的結局。
只是他們尚未做出決定時,紅色的洪流便從迎面撞了上來。
大櫓甲士以身軀化作重力,頂著盾櫓撞開魏軍的盾墻;無數長矛兵尋到了間隙,將魏軍陣列撕開無數個小缺口,且讓出了中間的道路。讓緊隨他們身后的刀盾兵,揚起了閃耀著陽光冷芒環首刀,蜂擁而入。
迸發了一句讓天地色變的怒號:“克復中原!”
吼聲如雷,刀光匹練!
頭顱飛紛,殘肢飛舞,鮮血飛揚!
火紅色的大漢旌旗奮勇向前,銳不可當。
如果從蒼穹之上俯瞰,只見大漢將士化作了無數道火紅洪流,猶如那脫離強弓的箭矢一般,深深突入了魏軍陣內,擋者披靡!
將那漆黑甲胄的匯成的方陣,沖擊得支離破碎。
于無數人兒慘死前的哀嚎、受創將死未死的悲鳴聲中,魏軍終究還是迎來士氣崩潰。
有些人扔下了刀矛俯首請降,有些人反身往后方亡命而去,且是不管不顧的用手中利刃劈開所有擋路的袍澤。
“將軍速走!”
魏軍金鼓旌旗側,面如死灰的王雙,被親衛們拉扯上戰馬往后疾馳而去。
接戰不足半個時辰,魏軍已然再無轉機了。
尤其是被他別遣去攻打狄道南城門的副將鹿砦,首級正被漢軍將率提在手中,歡呼著繞道而來。
只不過,當他被親衛擁簇逃去之時,有一股悶雷聲由遠至近。
楊霽領著五百騎卒,已經繞到了他的陣后,正夾擊而來。
且與他并驅在前的將領,身長八尺有余,壯如熊羆,手提丈八馬槊咆哮如雷。
他是張苞。
因長離水河谷伏擊鮮卑之戰,別領騎都尉,被丞相遣去臨洮與姜維共同主事牧馬場之事,以備日后可統領步騎協力作戰。
路過狄道時,他抽空前來尋鄭璞敘敘久別之情,卻不想正恰逢其會,便自發請命驅馬與楊霽并肩而戰。
而王雙見漢騎迎面而來時,便目眥欲裂。
他沒有退路了。
后方的漢軍很快便會追上來,前方的漢騎太多,他既使撥轉馬頭繞道,也無法避開圍堵。
想突圍而歸,唯有從這些漢騎中殺出一條血路來。
是故,他不停的踢著馬腹,讓戰馬繼續馳騁向前,只手緊握著長矛,須發皆張而怒號。
“擋我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