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和三年,漢建興七年,公元229年。
雒陽,建始殿。
魏天子曹叡微微垂頭,將喜怒悲歡藏在了冠冕之后。
與不過二旬有余的年齒不符,他臉色有些灰敗。佐之深深的黑眼袋以及參雜無數血絲的雙眸,不難看得出來,他這段時間過得很不好。
去歲冬十二月時,遼東太守換人了。
公孫康之子公孫淵,年長后奪了先前被魏國授職的公孫恭之位,自立為太守。
雖說,遼東公孫家不過是名義上臣服于魏國,然而公孫淵在魏國三線皆戰敗之際奪位,讓曹叡心中有些憤怒,以及一縷黯然滋生。
此公孫賊子,竟以為我大魏聲勢微弱矣!
不過,忿恚之余,他還是遣使往遼東而去,正式拜公孫淵為揚烈將軍、遼東太守。
多事之秋,不可因忿怒而致國家不利矣。
他是如此寬慰自身。
然而,今歲開春之時,有些朝中袞袞諸公皆不敢稟上的事情,他始終卻是無法釋懷。
涼州及關中三輔漢家黎庶及羌胡部落,皆有傳言:彼那逆蜀儒者譙周,竟列舉武、文二帝子嗣為例,以他子嗣不豐以及長子夭折,聲稱魏室曹姓代漢而受天譴!!
此賊子之心,何其險惡也!
尤其是,此時他次子繁陽王曹穆竟染疾!
此非譙賊子所咒乎?
曹叡十余日來,每每思至此都忍不住怒目切齒,暗自發恨作誓:有朝一日得滅逆蜀,定將巴西譙家夷三族!尸首皆焚而揚其灰!
是故,他昨夜得了曹真的傳書,便急招了顧命大臣陳群、侍中劉曄、尚書令陳矯、中書令孫資、中書監劉放、中領軍楊暨以及剛剛遷職為中護軍的蔣濟前來共議。
此乃吸取去歲獨斷石亭之戰,以致大司馬曹休喪兵失土而愧疚亡故的教訓。
雖然,曹真的請戰,所需兵馬并不多。
曹真以鮮卑禿發部擾隴右大敗而歸為由,聲稱魏國如今并不適宜出大兵而戰。
僅是想分涼州駐軍的萬余兵力,突襲逆蜀隴西狄道。
待狄道奪下之后,再分兵擾洮水上游的安故縣、索西城等地,迫使逆蜀無法安心培育戰馬以及訓練騎卒即可。
自然,身為督帥,他還提出很詳細的作戰計劃。
如以關中主力威逼隴右三道,以及修筑秦嶺棧道;駐守在武威郡的征蜀護軍夏侯儒領軍南下佯攻,作足魏國將大舉進軍的巴蜀之勢。讓逆蜀丞相諸葛亮分各部兵馬,前來駐守警戒,讓其得知狄道被攻之時,亦無法迅速調遣兵力來援。
且領軍大將,亦有建言。
乃是以如今駐守在關中右扶風的將軍王雙為主將,駐守在平西郡的將軍鹿砦為副。
至于為何棄了更加熟悉隴右之地的徐邈、郭淮以及郝昭等人不用,乃是擔憂走漏消息。他能遣細作入敵境,時刻探查逆蜀各部領軍大將的動向,反之亦然。
逆蜀丞相諸葛亮必然也大肆遣了許多細作,潛伏在金城郡等地,密切監視著徐邈及郭淮等人的動向。
襲狄道,乃出其不意也!
若走漏了消息,極容易被逆蜀將計就計而設伏。
曹叡看罷,心中亦有贊同之意。
尤其是,曹真此番請戰的目的,乃是“隴右已失,不可再坐視逆蜀多騎也”這句話。
畢竟,魏國對陣逆蜀及孫吳的倚仗,除了國力雄厚外,尚有騎兵之功。
魏騎睥睨八荒、蜀依山地而戰難逢敵手,而吳水師縱橫大江稱雄。
如若讓逆蜀蓄力數載,擁有了大量騎卒,則是魏國的涼州不可守,關中三輔不可安!
唯此一緣由,便讓曹叡心切不已。
呼......
悄然在心中舒了口氣,他平緩了情緒,聲音且平且緩而謂之,“諸卿皆我大魏砥柱,覺得大將軍此番求戰,可行與否?卿等盡可暢所欲言,各抒己見。戰事如何,皆不責也。”
“唯!”
眾人聞聲,皆俯首領命。
只不過,當相繼進言各抒己見之時,眾人卻是意見相左。
今身份最為尊貴的顧命大臣陳群,斷然反對出兵。
他以去歲魏國三線作戰,皆以敗北而告終,國力已然有損,是時當以修生養息為重,不可再貿然大動刀兵而使民苦之。
且此戰若勝,逆蜀必然大軍來爭,恐引發兩國第二次隴右大戰矣。
再者,養馬以及訓練騎卒,絕非一朝一夕之功。
尚不如先與民休息,待一二載國力恢復、兵卒休整士氣之后,便再以大軍出隴右及漢中郡,一舉將逆蜀驅逐歸巴蜀。
不可爭一時之利也。
對于司空陳群之論,尚書令陳矯附議。
中書令孫資、中書監劉放與中領軍楊暨,則是認為此番可出兵。
緣由是因出兵萬余人,乃大將軍曹真的獨斷之權,且附和不可讓逆蜀有騎之議。
而在魏武曹操及魏文曹丕時期,便彰顯了籌畫策算之能的蔣濟與劉曄,則是與陳群一樣持有反對意見。
曾被曹丕贊為“志節慷慨”的蔣濟,言辭激烈。
以逆蜀丞相諸葛亮性情謹小慎微,不敢以國事弄險為由,斷言今駐守在隴西狄道的高翔與鄭璞部,行增灶之計也好,效仿昔日董卓兵寡而示勢盛之謀,皆是誘使涼州兵馬深入敵境而伏擊耳!
兵出狄道,誠不可取也!
亦附議司空陳群之論,是時當以修生養息蓄力,以期他日將逆蜀一戰而下。
侍中劉曄,則是眸光微閃,既不贊成亦不反對,而是出了一折中之策。
他以為此番以涼州駐軍而伐,恐會滋生河西四郡的豪右及羌胡部落的恣睢之心,引發州郡動蕩。不如遣使者去河首之地,以天子命加封羌人首領唐泛為歸義王,且劃分河首之地設新郡,將之拉攏為親善魏國,讓逆蜀忌憚之。
再一將軍領騎兵二三千入河首之地,以刀兵及絲綢等物利誘羌胡部落,共同沿著積石山太子山脈擾逆蜀在隴西新設的養馬地,拖延其建立騎兵的時間。
七位與議重臣,三人斷然否之,三人大舉贊之,一人婉言別取他策而諫之。
如此結果,讓曹叡一度難于抉擇,只得暫且罷議。
只不過,身為顧命大臣的陳群,還順勢提及了安涼州羌胡之事。
“陛下,老臣以為,今蜀丞相諸葛亮以蜀錦等物結好羌胡及豪右,我大魏的絲路利益,是時皆讓之矣!如若再晚之,恐人心難附耳!”
此言方落,殿內寂靜一片。
如此諫言,與議之人皆知乃可行之策,但唯有陳群可提及。
蓋因陳群有清流雅望,素被朝野所服且履歷最深,為國設謀而言利,亦無人膽敢指摘。
魏天子曹叡聞言微微瞇眼,臉龐之上有羞惱之色,一閃即逝。
非是惱陳群之言。
而是忿怒今中原豪族的貪利而罔國!
最初楊阜提出讓利絲路時,他便有心推行,但受阻于朝中勛貴及豪門,費盡心思不過爭得了讓出一半的利益。
身為天子之尊,有些事情亦無法如心意推行。
因那些勛貴及豪門大戶,皆扎根于地方,多為一郡一縣之望!
若是強行剝奪了他們的利益,他們便會鼓動黎庶作亂,以致郡縣紛擾不安。
“陳卿之言大善!”
曹叡很和藹的微笑著,目視陳群的眼神充滿了贊賞之意,“然而,今若強令為之,朝中僚佐或諫不可與民爭利,恐難行也。不知陳卿,可有周全之策?”
“回陛下,老臣以為可上行下效。”
陳群微微一笑,扯動了亦然花白的胡須,“如若陛下以天下刀兵為熄,傳詔令士庶尚清簡而逐奢綺浮華,以身作則推行之。且增九品官人之法,取才必論家世尚清簡與否,便可舉國推行矣。”
“大善!”
聞言,曹叡當即喜笑盈腮,拊掌而贊,“卿不負先帝遺命輔政之明也!”
對此陳群自是作謙遜言。
少時,以議事分歧極大,一時之間無法定奪而各自罷歸去。
天子曹叡歸入宮禁后,褪去朝服冠冕等物,且揮手遣小黃門等人離開,獨自步履緩緩于園林中。
兵出與否,群臣意見相左,便是唯有身為天子的他獨斷了。
不過,如若細細思量今殿上眾人所長,便能隱隱能得出答案。
陳群與陳矯皆是持重守中的老臣,所思乃老成謀國之道也。而孫資、劉放等贊同之人,其長在政事,而非軍爭之謀。
其長在籌畫策算的劉曄及蔣濟,皆不取大將軍曹真求戰之意。
由此可知,眾意乃是不可兵出也。
然而,正如孫資等人所言,持節督戰雍涼之地的大將軍曹真,審時度勢調度萬余兵馬軍出爭利,乃是獨斷之權。
再者,自古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與眾人皆在雒陽,不知雍涼之地實況,又何須過多置喙?
思有定論的曹叡,轉身步歸,出聲喚黃門令,“來人,傳召!”
數日后,關中長安。
曹真將天子曹叡的詔書,鋪展在案,凝眉捋胡而思。
其書筆墨不多,僅有數行,曰:“大將軍假節鉞都督雍涼兵事,兵出與否,可自決之,朕無預也!兵者乃兇,慎之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