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京兆,長安城池東門外十里。
儀仗俱全的魏大將軍曹真,親自下了車駕,執一人執手話別。
那人髡發獸衣,臉龐及身上皆隱隱可見油膩污垢,無需近身便可隱約聞到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然曹真卻是恍若無覺。
執他手言笑晏晏,行了數十步,“壽闐所敘之事,我知矣。亦不必有憂,且先歸去,五日之內必有佳音至。”
嗯,他便是禿發部的繼承人,禿發壽闐。
今歲五月時,受魏天子命的扶風太守楊阜,將他們遷徙入了關中。
達成遷徙的協議,乃是魏國為他們起房屋、賜予他們水草豐饒的放牧以及讓老農教導農耕之事。而禿發部鮮卑則是奉曹魏為主,每歲上貢定額牛羊戰馬,且在逢戰時,自發征族人隨曹魏大軍作戰。
算是各得所需。
部落首領禿發匹孤,被魏國授予“奉義王”,攜帶妻妾入雒陽安居。
留其子禿發壽闐在關中統領族人,且被魏國授予了扶風都尉的官職。
他此番前來長安,乃是尋曹真求過冬的物資。
因節制他的楊阜,斷然拒絕了他的要求。
畢竟,他部落族人常年在河套平原之西游牧,豈能匱乏過冬的冬衣以及大帳等物?
無非是貪得無厭罷了!
本就性情剛直,且不贊成徙鮮卑入關中的楊阜,自是不會允了如此無理的請求。
但曹真卻是允了。
還禮遇甚隆,親自送他出長安十里方執手話別。
是故,待禿發壽闐轉身而去時,曹真身側一執刀者,便容顏及音色皆憤憤。
低語而謂之,“鮮卑胡虜者,粗鄙寡文而無禮,又兼狡詐,行事唯利是圖。大將軍今縱容太過,恐其他日會恃寵而驕,多有恣睢不法之事。”
只見他身長近八尺,年齒近四旬。
寬額,方頤,重鼻,濃眉剛須,虎目灼灼,長得極為雄壯,聲若洪鐘。
他是夏侯霸,乃魏國元勛故征西將軍夏侯淵的次子。
因夏侯淵亡于漢中之戰,他常切齒于逆蜀,有志為亡父雪恨。
然而,他的仕途并不順暢。
夏侯淵亡故后,無有多久,魏武曹操亦然崩。
他守喪畢,已是文帝曹丕執政,且他兄長夏侯衡繼爵,是故僅蔭萌了偏將軍之職。
蓋因昔年“魏奪嫡”時,夏侯淵一系與曹丕相善者,唯有夏侯尚、夏侯稱、夏侯榮及夏侯威耳。
其中,夏侯稱與夏侯榮皆早亡,夏侯威年齒不重。
曹丕即位后,便僅擢拔夏侯尚為重臣。
后,夏侯尚亦亡,子夏侯玄之母乃是曹真之妹,故得曹丕善待。
今曹叡即位,為了籠絡曹真,亦屢屢擢夏侯玄得顯已然成為繼夏侯淵一系官職最重者。
哪怕夏侯尚的從第夏侯儒,見重程度都無法比擬。
夏侯霸的轉機,乃是今歲魏國失去了隴右之地。
曹真坐鎮關中長安后,便以夏侯淵昔日虎步關右的功績以及軍中威信,將夏侯霸擢拔為雜號將軍,令其隨在左右,以期激勵軍中將士敢死之心。且打算歷練些時日,便將之調遣去金城抑或者西平郡,壓制那些蠢蠢欲動的羌胡部落。
然而,聽罷夏侯霸此言后,曹真便打消了此念頭。
唉.......
仲權雖咸有父風,然權謀之道欠缺多矣!
悄然嘆了聲,曹真心中有些悵然。
誠然,如夏侯霸他所言,鮮卑胡虜者,心性狡詐,不可厚待之,以免日后生出禍端。
但如此道理,他焉有不知之理?
更莫說,他亦是不贊成徙鮮卑入關中者之一。
只是天子詔令已下,事已無有更改的余地,便只能因勢導利。
譬如,將這些鮮卑胡虜當成戰爭的消耗品。
逐水草而游牧的鮮卑,用兵之時多是秋冬戰馬驃壯的季節。
亦是說,如今滿足他們的無理要求,便是“將欲取之必先與之”。
曹真打算在冬季,便遣他們募族人取道安定入武威郡,再折南下騷擾劫掠被逆蜀占據的隴右之地。
無需舉眾俱出,只需將三五千騎分化成多隊,騷擾隴右黎庶不可安即可。
且,不必擔憂他們會拒絕。
寇邊擄掠,乃是他們的天性也。
有魏軍提供給他們輜重刀兵,有向導給他們引路,并承諾擄掠所得皆給他們所有,便會激起這些胡虜的貪婪。
再者,遷徙他們入關中定居,本就需要為大魏而戰。
兩軍鏖戰的決絕蹈陣赴死尚不可免,僅僅是讓他們遣游騎擄掠,禿發壽闐安敢拒絕?
既然如此,現今屈尊示之以恩、待之以寵,又有何不可!
待這些鮮卑胡虜,將隴右之地寇掠得人心惶惶、逆蜀防線現出漏洞來,便是讓魏國尋到戰機之時!可大軍悉出,一舉將隴右奪回來!
亦無需擔憂,厚贈這些胡虜物資等,會催生他們勢力大漲而尾大不掉。
昔日的匈奴也好,今日的鮮卑也罷,所倚仗的戰術,皆是以廣袤千里的草原為縱深,避戰耗時日,拖垮中原王朝大軍的補給,再趁機破之罷了。
論正面交鋒,區區胡虜在甲胄俱全的魏軍強弩利箭面前,便是肆意屠宰的牛羊。
如今他們既然已經入了關中右扶風定居,失去了草原的廣袤,以及與逆蜀連番消耗實力后,豈不是任憑大魏拿捏?
于曹真心中,早有了定策。
待將逆蜀逐出隴右后,便上表雒陽,以武力脅迫這些鮮卑胡虜編戶。以千戶為單位,打散了遷往各州郡定居,避免養虎為患。
如若有膽敢不從命者,屠了便是!
反正大魏境內,本就無有鮮卑部落盤桓,殺之亦不可惜。
而夏侯霸看不到這點,足以證明他胸中的權謀,尚不足以鎮守一方。
竟不知,有舍方有得。
再者,此一時非彼一時也。
護烏桓校尉田豫出塞,在馬邑城敗于軻比能,讓內附入并州的匈奴五部生出了恣睢之心。
河東及冀州的兵卒必須留守,威懾并州無有動亂,已無法調遣來關中作戰。
此時不厚待此些胡虜,讓之為大魏效力,又從何處調遣兵力去擾隴右?
從關中出兵攻打隴右,本就局限于地形地理而事倍功半。若是拖延時間太久,讓逆蜀在隴右的根基夯實,屆時再傾力攻之,尚有幾分勝算!
且近數個月,涼州軍報如期至時,皆在末尾錄上一句:逆蜀丞相諸葛亮以蜀錦茶葉等物,誘惑湟水流域的羌胡部落,讓涼州人心已動蕩矣!
長期以往,恐涼州羌胡部落及豪右皆對大魏離心,以駐守涼州的四五萬兵馬,尚可守土乎?
正所謂,兩權相害取其輕。
此乃時不我待也!
區區物資,有何舍不得!
唉.......
仲權可為突將,不可為督將也。
而涼州及隴右之地,我大魏唯有郭伯濟可督戰矣,
心中再度一聲嘆息。
曹真側頭目視著夏侯霸,含笑而道,“仲權言之有理。不過,無需擔憂太甚,我心中自有定策。”
言罷,便登上車駕,歸去長安城內。
在車輪滾滾向前之時,闔目而思,躊躇著如何將郭淮調任去涼州。
嗯,隴右戰事結束后,身為雍州刺史的郭淮,哪怕是有了討平安定楊條的叛亂,亦然被追失土之責。乃是罷了刺史之職,轉為雜號將軍留在曹真麾下聽用。
雖說,雒陽曹叡及袞袞諸公皆知失土之責不在于郭淮,然而總得申示朝廷法度。
不然有了先例,日后便難有人敬畏律法的嚴明。
隴西郡,臨洮縣,望曲谷。
一座漢家營寨,依著秦昭襄王長城的遺址而落。
迎風獵獵的兩桿旌旗,各自繡著“玄武”與“虎步”二字。
丞相諸葛亮遣鄭璞的本部,與姜維率領的兩千虎步軍,來此處駐扎將近兩個月的時間了。
昔日戰國七雄時期,秦昭襄王為了抵御西北羌戎部落的入寇,以望曲谷為起點,大致沿著洮水途徑臨洮、安故至狄道,再折回東的首陽縣,蜿蜒至終點的平襄縣上方。
呈現“幾”字形。
如今,這段被風吹雨打去的殘敗遺址,也成為了大漢與河首羌人首領唐泛以及逆魏的疆域分割線。
將隴右豪族遷徙走后,丞相讓士卒修筑蕭關道、隴關道與渭水河谷等關隘時,也分遣各部兵馬分散駐扎,扼守住防線。
鄭璞便遣來此,乃是因望曲谷,亦是隴西與武都郡的分界。
望曲谷再往西,便是出了大漢疆域外,以參狼種羌為主的羌胡部落棲息地。
自從武都郡內的氐人部落皆被大漢編入戶籍,以及大量巴蜀黎庶遷來定居后,就必須有一支兵馬來扼守。以防那些不服王化的羌胡,趁勢劫掠。
再者,楊霽已經前往了陰平郡,在太守廖化的傾力支持下,著手將陰平之西的白馬羌變成大漢子民。
鄭璞駐扎在此地,可隨時沿著羌水進入白龍江流域,支援萬一事有不順的楊霽。
而姜維也率軍隨來,是因為他熟諳羌事。
丞相想讓他試試,有無可能將那些羌胡也招攬為大漢所用。
不是編入戶籍的那種,乃是雇傭他們作戰。
與曹真的想法類同。
丞相也想著付出一些輜重,讓第三方兵力去騷擾魏軍的武威及金城郡。
其本意,同樣為了大漢能安心蓄力備戰,便處心積慮將魏軍拖入戰爭泥潭中,拖緩魏軍來攻打隴右的時間。
算是所見略同吧。
雙方都知道,時間才是決定勝負的重點。
于大漢而言,如若能讓魏軍兩年之內不兵出隴右,那么逆魏便再無可趁之機了。
只是這種想法不太實際。
以逆魏的國力,至多一年的時間,便可抽調出近十萬大軍,前來爭奪隴右的歸屬。
畢竟逆魏的屯田世兵制,乃是父死子繼、兄死弟及。
只要軍戶不絕,兵源便不缺。
一年的時間,也足夠他們訓練行伍之事了。
且逆魏再度兵出而來,必然行虛虛實實之道,分別進攻漢中郡、武都郡以及隴右。以人海戰術,試探出大漢兵力防守薄弱處,再一舉鎖定勝局。
這是國力的差距,哪怕大漢有地利也很難抵消。
尤其是,為了將漢中郡打造成為糧秣之地,以及化隴右為進軍前哨,大漢不到一年的時間,便將巴蜀之地的庫存消耗得七七八八了。
一旦戰事持續三四個月以上,巴蜀之地的糧秣恐會陷入不支消耗之憂。
因而,素來謹小慎微的丞相,并沒有將守住隴右的希望,寄托在逆魏的失誤上。
利誘巴蜀豪族分戶實邊,用蜀錦茶葉結好羌胡部落,乃是增添隴右的守備能力,而非是對爭奪時間裨益。
能否拉攏參狼羌參戰,便是丞相爭取時間的最后寄望。
亦是唯一的希望。
本來,讓河首之地的羌人首領唐泛,從河關縣的積石峽入逆魏西平郡騷擾才是最佳的選擇。
因為湟水流域的羌胡部落異動難安,歷來不臣于逆魏。
但唐泛拒絕了丞相的拉攏。
他效仿了昔日自號為“河首平漢王”的宋健,成為割據枹罕的新勢力。
既不得罪逆魏,也不附庸于大漢,想以左右逢源的姿態待價而沽,在漢魏雙方沒有決出勝負之前,不做出選擇。
雖說如此做法,是目光短淺的體現。
但卻令人無可奈何。
畢竟如今漢魏雙方,都不會遣兵去攻伐他,免得被對方所趁。
如此情況下,姜維便肩負了重任。
他歸降大漢后,丞相待他堪稱恩同再造,他亦有為匡扶大漢不惜性命之心。
只是有時候,決心并非成事的決定因素。
領軍來此地將近兩個月了,他頻頻進入望曲谷與參狼羌各部大酋謀事,卻半分進展都無。
那些大酋,僅僅是對大漢的蜀錦及茶葉有興趣。
兵出隴右去騷擾魏軍,他們不想無端折損部落族人。
理由很簡單:在過去一百多年里,頻頻起兵叛亂的先零種羌,曾經涼州聲勢最強盛的種羌,要不被遷徙更換種號,要么被擊殺屠戮,要么被其他種羌并吞,今已然徒有其名了。
參狼種羌,不想重蹈覆轍。
尤其是,他們的北方,尚有勢力蔓延到西海(青海湖)的燒當種羌盤桓。
雙方亦不乏為了牧場等起爭端。若是貪了大漢的物資錢糧,則損無數族人式微,恐會被燒當種羌并吞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