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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石亭

  夏,六月末,雒陽建始殿。

  獨自枯坐的魏天子曹叡,終于御筆準了大司馬曹休之請。

  自從隴右之戰結束后,親自坐鎮長安的曹叡,待右扶風等靠近秦嶺山脈的黎庶遷徙畢,便歸來了雒陽。

  原本,一心與諸多重臣群策群力著,如何應對蜀國掙脫了巴蜀的樊籠。

  而就在此時,鎮守魏國東線的大司馬曹休,便遣八百里秘奏來。

  求戰!

  上表之中,詳細陳述了作戰計劃。

  且聲稱,可一戰讓令孫吳,就此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然也,曹休用了數個月的時間,頻頻遣細作入江東之地探知消息,終于信了孫吳潘陽太守周魴的請降。

  于今歲之初,周魴獻策于孫權,得到首肯后,便先后作了七封書信于曹休。

  內容十分懇切。

  如詳細交代了投降的細節。

  如總結前次彭綺興兵,孫吳歷時許久方討定,而魏軍沒有及時接應錯失良機的教訓。

  如分析鄱陽地區及周邊郡縣各部宗帥的所在處,實力如何,對孫吳的態度如何等。連請魏國送來多少枚印信,用來收買官員將校,以及每個級別要多少枚,皆列得清清楚楚。

  如詳細解說,孫吳在鄱陽一帶的駐軍點,各部兵力的多寡。

  然,此此封投誠書信,并非是曹休相信他的理由。

  畢竟,昔年赤壁之戰,魏武曹操便是信了孫吳黃蓋的詐降,而導致大敗之事,曹魏舉國上下皆不敢忘卻。

  但他前去江東的細作,所打探歸來的消息,卻證實了周魴投降的誠意。

  乃是因為,孫權配合著周魴的計劃,故意不斷派使者前往鄱陽問責周魴,探查周魴有沒有犯錯等。以至周魴被逼無奈,割發代首向孫權謝罪。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也!

  堂堂侍奉兩千石的太守,卻被逼迫至割發做出此等不孝行徑!

  曹休得聞,心中都不由嘆息了幾聲。

  亦終于覺得,周魴乃是真心來投。

  自然,建功報效國家的豪情,于胸襟中熊熊燃燒。

  抑或者說,舉曹魏上下無有一人,比曹休更期盼飲馬江東了!

  曹休的大父,曾任職吳郡太守;而他年少喪父,又曾攜母避難江東,

  吳郡,相當于他的第二個故里。

  若是能飲馬吳郡,他隱隱有一種衣錦還鄉的味道。

  而當年他避禍江東時,吳郡太守官署中,仍舊懸掛著他大父的遺像。

  此亦是說,他大父頗得吳郡士庶的愛戴。

  而恰好,周魴年吳郡陽羨人。

  另一,則是他自從駐守江淮后,所戰皆順利。

  如于廣陵前線殺敵上萬;前后數次渡江作戰,在蕪湖、京城等地擊潰孫吳多部大軍。去歲更是斬殺吳將拿下皖城,奪回廬江郡!

  如此功績,昔日魏武曹操抑或者文帝曹丕,都不曾有之。

  尤其是,孫吳功勛老臣之后韓綜,帶著韓當的舊部來降,更讓曹休覺得自己的威名,已然令讓江東之人為之懾服。

  多種因數下,曹休方敢于上表中言之鑿鑿,聲稱一戰可讓孫吳萬劫不復。

  因若是接應了周魴的投降,魏國便可將廬江、鄱陽連成一線,中斷孫吳東、西兩境,讓荊州與揚州就此不能呼應。

  如此大戰果,曹叡亦然心動不已。

  只不過,有三個原因,讓他躊躇了許久,方敢作定論。

  其一,自是隴右之失,讓魏國不得不將大量的兵力、人力物力投入關中及涼州。

  其次,則是于曹丕在位時,孫資便有過諫言,聲稱孫吳急切之間難圖。

  再次,便是曹休領軍深入敵境,有戰略上的隱患。

  橫亙于廬江、豫章二郡之間的不僅有長江,尚且北有彭蠡澤、南有鄱陽湖。

  若依著曹休的作戰計劃,深入鄱陽接應周魴的投降,肯定會被從上、下游而來的東吳水軍截斷退路。

  前車之鑒,便是昔日天下洶洶之時,廬江太守劉勛。

  他亦有過,領軍跨江將豫章郡占據之舉,卻是被孫策截斷后路,連立身之地廬江郡都被奪了。

  再者,曹休攻占廬江郡的時日并不長。

  當下最好的選擇,乃是安撫廬江郡內黎庶,待人心安定以及防御工事修繕完畢后,再去思量如何以廬江為橋頭堡,進軍江東。

  只不過,他與曹休一樣,終究沒有抵御得了,讓孫吳荊州與揚州不能顧應的誘惑。

  抑或者說,年不過二旬的他,更愿意去賭一把。

  成就昔日魏武曹操、文帝曹丕都沒有的壯舉。

  是故,為了配合曹休此番作戰計劃,他別遣了三路大軍策應。

  分別是駐守宛城的司馬懿,進軍吳朱然駐守的江陵城;前將軍滿寵督領文聘進攻夏口;豫州刺史賈逵攻打吳國的濡須塢。

  詔令調發出去后,不過十日,曹叡便接到了滿寵的上表。

  滿寵雖是兗州人,卻是長期駐守在江淮戰場。

  不僅對江淮的地形環境了若指掌,更有著敏銳的軍事嗅覺。

  接到讓他領軍出征的詔令后,便覺得此時不應該出兵江東。

  緣由之一,乃是今歲初有吳國將領張嬰、王崇二人率部來投魏。且提到吳國正在緊急備戰中,恐在江北將有軍事行動。

  另一,又斷言曹休“雖明果,而希用兵”。

  意思便是說,曹休雖然聰明果敢,然而統帥大軍作戰的經驗有點少,容易輕敵冒進。

  直言曹休若是進軍,很容易被吳軍在舒縣的“無強口”切斷后路。

  因為由合肥所在的江淮地區,進入皖城所在谷地,必須從廬江舊治所舒縣經過。

  而從濡須口方向而來的吳軍,可以由舒口溯水而上,從無強口突入至舒縣,然后依著大別山山脈與舒縣截斷曹休的后路。

  不得不說,滿寵胸中軍略乃當世翹楚。

  曹叡得上表后,便連忙召來了,同樣熟諳江淮戰場的蔣濟商議。

  嗯,關于曹休進軍的真實目的,乃是為了接應周魴投降,曹叡并沒有告知他人。

  哪怕司馬懿、滿寵及賈逵三路配合作戰的督領,都尚未告知。

  為了機密行事。

  就如昔日呂蒙白衣渡江,舉孫吳事前知道作戰計劃的,也僅是呂蒙、孫權二人。后來因為陸遜的想法與此計劃相合,并且可以用陸遜來麻痹關羽,孫權方讓知情者多了一人。

  如此緣由,亦讓曹休的中計,再無挽回的余地。

  蔣濟甫一聽聞作戰計劃,便斷言此戰曹休必然吃虧!

  因為不管周舫投降之事真假與否,只要曹休敢渡江進入鄱陽,東吳的精銳水軍,必然從荊州與揚州夾擊而來,徹底阻斷他的歸路。

  且蔣濟還以前線傳來的情報,否決了周舫投降的誠意:吳國鎮守江陵城的朱然,正遣軍向江夏郡的安陸用兵。

  曹休統領十數萬大軍,厲兵秣馬正要往東吳用兵,動靜不可能瞞得住東吳。

  身為吳國前線督帥的朱然,卻在此時擺出進攻江夏郡的姿態,明顯有聲東擊西之嫌。

  對江淮戰場了若指掌的滿寵與蔣濟,意見竟不謀而和!

  曹叡聽罷,當即大驚失色。

  不僅將先前滅江東不日可期的雄心徹底澆滅,還立即遣人傳令曹休罷兵歸來。

  且下令讓司馬懿停止進軍,就地駐防牽制吳國朱然部。讓滿寵不再趕赴江夏夏口,而是領軍與賈逵并為一路,往濡須口而去,一同接應曹休歸師。

  然而,算算詔令來回輾轉的時間,已然來不及了。

  曹休身為大司馬,魏國軍方最高統帥,本就有獨斷之權。

  且他又曾是統領虎豹騎出身,最常用的戰術,便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潰敵軍。

  譬如昔日的武都之戰。

  他為了在孫吳反應過來之前,甫一得到曹叡的詔令,便不等司馬懿、滿寵與賈逵三路兵馬策應,率先領軍越過了舒縣的無強口。

  亦是說,曹休已然進入了,孫吳精心布置的設伏地。

  唯獨幸慶的,乃是另一路的偏師督帥賈逵,素來有進取之心。

  賈逵,乃并州人。

  因在魏武曹操崩時,成功化解了青州兵事件,幫助曹丕順利登位,而受重用。

  與曹丕時期,先后任職鄴城令、魏郡太守、豫州刺史。

  魏郡的鄴城,豫州的許昌縣與譙縣,皆是魏國定都雒陽后的陪都。從賈逵任職之地,可知曹丕對他的信任程度非同一般。

  而在曹叡即位后,賈逵曾上書,希望能夠沿大別山脈北麓,穿越魏屬廬江郡開辟一條直道,連接江北。緣由,是一旦魏吳間有戰事,豫州的兵馬可以快速進入戰場增援。

  對此,曹叡大為贊賞。

  此亦是此番他讓賈逵領豫州兵馬,攻打濡須塢的緣由。

  賈逵沿著直道進軍,行軍亦然十分迅速。

  尚未接到曹叡詔令有改,便已經隱隱洞悉了孫吳乃是在設謀。

  蓋因他領大軍至濡須塢時,竟發現守御的吳軍十分稀少。

  濡須塢,乃是東吳在江淮戰場的防御支點,若是被魏國所占,巢湖便會被魏國全占,可一鼓作氣將孫吳大江的命門濡須口,一舉攻下!

  于情于理,孫吳不可能守備松懈,兵力空虛。

  如此不合常理的現象,唯有一種情況可說得通:東吳必是聚集大軍攻伐,方會將濡須塢的守軍調走。

  而結合曹休如今正進軍的路線,不難猜測出孫吳將兵力調遣去了哪里。

  是故,賈逵當即放棄了進攻濡須塢,轉軍往皖城方向而去,準備接應曹休。

  但越過舒縣無強口的曹休,已然進軍至皖城了!

  哪怕是,隨軍同往的瑯琊太守孫禮,不止一次諫勸他不可孤軍深入。

  然而,去歲攻占廬江郡、正春風得意的曹休,并沒聽進去。自認領著十萬步騎而來,就算東吳真有什么準備,也無需懼之!

  此時,恰好秋八月。

  亦是大江及各支流水位最高之時。

  東吳的大船,可以從皖口暢通無阻的抵達皖城。

  且,與丞相諸葛亮將舉國兵力,用于歲初兵出隴右一般,孫權也破釜沉舟的賭了一次國運。

  此番調動的兵力,與以往領四五士卒而號“十萬大軍”不同,確實達到了十萬!

  除了留萬余士卒扼守大江南岸,不讓郡縣內心懷不軌者可趁之機,孫權將九萬大軍悉數調撥給了陸遜。

  然也。

  孫權拜陸遜為大都督,假黃鉞,全權督領調度此戰。

  坐鎮后方的他,甚至親自為陸遜執鞭牽馬,以壯行色。

  且讓濡須督朱桓、九江太守全琮領左右都督。

  陸遜、朱桓與全琮,皆是江東豪門出身。

  在魏國行九品中正制之時,若是率軍臨陣倒戈,抑或者擊敗了曹休歸來而心有異念.....

  江東將不再姓孫矣!

  不可不說,孫權此番調度所彰顯的大魄力,算是當得起孫策臨終前“舉江東之眾,決機於兩陳之間,與天下爭衡,卿不如我;舉賢任能,各盡其心,以保江東,我不知卿”之言了。

  而行軍至皖城的曹休,隱隱警覺到了蹊蹺。

  他率領十萬兵馬而來,孫吳不可能察覺不到半點端倪,但卻是沒有什么動靜。

  是故,本要進軍至彭蠡澤的他,便順勢在皖城稍作休整。

  膽敢按兵休整,乃是他對此地并不陌生。

  上次攻陷整個廬江郡,他就已經率軍攻打到了,彭蠡澤西邊的尋陽縣。

  然而,一旦停止了進軍,他便陷入了困境。

  從舒縣至宛城一帶的地形,丘陵與湖泊密布,且被大別山脈擠壓了沿道行軍的空間。十萬步騎無法像在平原地區那般,分為數路并進。

  前軍止步,后軍便被輜重塞道,以致首尾不能相顧矣。

  而此時,以逸待勞的吳國大軍,走大江入皖口,沿水勢大漲的支流皖水而來。

  陸遜自為中軍,以朱桓、全綜為左右軍,各自領軍三萬,以突襲之勢一舉向魏軍發起攻擊。

  措不及防的曹休,不出意外被擊敗。

  乃督領部下退至皖城東北部的石亭宿營,準備穩住陣腳后再有序退兵。

  但吳郡趁勢追來夜襲,本就成驚弓之鳥的魏軍嘯營,大潰。

  曹休只得拋棄輜重糧草等,一路往舒縣無強口北部的硤石而歸。

  其中,戰前朱桓曾經向孫權建議,由自己領軍去斷曹休后路。

  依朱桓之見,曹休得位不過是曹魏宗室的身份,并非有統帥之才,因而戰必敗。他想領所屬的三萬兵馬,走舒縣無強口斷其后路,以竟全功。若是此戰全殲十萬魏軍,盡得淮南之地,便可趁勝北圖許昌及洛陽,定鼎中原!

  然而,可惜了。

  孫權與陸遜商議后,否決了此策。

  緣由之一,乃是朱桓所進之策,前提是曹休必敗。

  而曹休領十萬步騎而來,兵力更甚于孫吳,想擊破絕非易事。且戰場之上瞬息萬變,為謹慎起見,理應將所有兵力聚集攻之。

  另一,則是吳國水師精銳。

  若是此地戰勝了,再以舟船走大江轉去舒縣無強口,斷其歸路亦然來得及。

  但孫權與陸遜沒有預料到,曹休會敗得如此徹底。

  竟因士卒嘯營,將所有輜重糧秣皆拋棄了。

  亦是說,如若依著朱桓之策,以三萬大軍扼守住舒縣無強口,堵死曹休歸去合肥的道路,魏軍無糧秣之下,只需二三日便可重演,昔日官渡之戰袁軍因糧秣被焚而數萬士卒皆投降的盛況!

  是故,待石亭大勝后,吳國方別遣兵馬至舒縣無強口。

  恰好此時,賈逵亦領軍到。

  雖兵力寡,卻也搶占了無強口北部的硤石道,與吳軍一南一北對峙。

  且在山口多布旗幟,讓居巢的魏國水軍船只橫跨巢湖西進,佯裝魏國大軍來援的假象。

  吳國見狀,竟是信了.......

  以石亭大捷、繳獲俘虜頗巨,便罷兵而去。

  因而,讓曹休得以逃出生天。

  不過,他兵敗歸去后上書請罪,無有多久便癰發背而亡。

  石亭之戰,不僅讓魏國青、徐與揚三州兵力死傷過半,且將多年積累的糧秣輜重等悉數消耗殆盡。

  于魏國而言,此敗不亞于赤壁之戰。

  無有一二十年的修生養息,絕無恢復元氣。

  亦讓魏吳二國的東線,攻守開始逆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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