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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絲路

  長者邀,不可辭也。

  鄭璞步履緩緩,隨在向朗身后,步往其署屋。

  待至,甫一進,不由驚詫。

  先前有所耳聞,向朗乃是蜀地藏書最巨之人,今日方知果不虛傳矣。

  只見署屋內兩側庋具高高,堆砌滿了書籍;連案幾兩側以及坐臥榻之角,都見縫插針堆放著不少竹簡。本就不大的空間,亦變得尤其逼仄,竟讓鄭璞覺得自身落腳都局促。

  屋內早有一人在。

  年齒約莫弱冠,身長七尺有余,胡須淡淡,相貌端莊。

  著士子常服,書卷氣異常濃厚,應是向朗的家中之人,而非僚佐。

  見向朗與鄭璞步入,本坐在榻前讀書的他,便起身行了一禮,移步側墻站去。

  “子瑾,此乃我亡兄幼子,名充,字文高。因其長兄寵、次兄平皆已授事,且年齒未及冠,我便留在身側使喚。”

  身為主人的向朗,含笑為鄭璞引見。

  話罷,亦不忘沖著向充招了招手,“文高,速來見禮。此乃相府參軍、領討虜將軍鄭子瑾。”

  “充,拜見鄭參軍。”

  向充依言再度見禮。

  聲音溫和,行舉從容,頗為溫文爾雅。

  亦讓鄭璞心生好感。

  含笑回了一禮,便側首目視向朗,贊道,“昔日先帝曾贊向中領軍曰“能”,丞相亦贊為性行淑均。今得見文高行止,風姿特秀。故可謂之,宜城向家不乏俊才也!”

  嗯,向寵如今官職為中領軍,宿衛宮禁。

  “哈哈哈”

  聞言,向朗不由暢懷大笑,連連擺手謙言,“子瑾過譽矣!過譽矣!”笑罷,便伸手虛引鄭璞入座,“子瑾,請。”

  “長史,請。”

  而那向充已然頗為識趣的步出,掩門而去。

  待入座,二人寒暄了數句客套,向朗便斂笑作肅容,輕聲道,“子瑾之書至冀縣時,丞相便召我私下與議。書中諸多謀策,皆對我大漢裨益。唯有‘攤丁入畝’,丞相躊躇良久。非是覺得子瑾思慮不周,乃是恐對子瑾他日不利耳。”

  于我日后不利?

  呵,應是此策一旦在漢中及武都實施,讓益州豪族們驚覺,以為日后會推行至巴蜀之故吧?

  心中略略作思,鄭璞拱手作禮,謙遜言之,“不知丞相憂我何?還請長史不吝明我。”

  “乃朝廷勛貴之故。”

  卻是不想,向朗給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先帝仁厚,昔日奪回漢中郡時,以漢中人口荒蕪,便將不少田畝賜給了有功之士。”

  鄭璞聽罷,心中才了然。

  昔日先帝劉備定蜀后,本想將成都中屋舍及城外園地桑田分賜諸將,后被趙云諫言而至,僅是賞賜了功高者。后攻下漢中郡,便將郡內田畝大肆封賞,以勞功臣。

  其中,荊襄系的僚佐,多有田畝桑園在漢中。

  因攻下成都時,元從系及東州士大多已經賞賜過。

  今若是將“攤丁入畝”在漢中郡推行,必會損傷此些勛貴的利益。

  畢竟,依著丞相治事公允的慣例,此些勛貴必然先做貫徹攤丁入畝的表率,而讓徙入漢中郡的豪族子弟無有悖論。

  是故利益受損的荊襄系僚佐,不敢記恨丞相,卻會對始作俑者的鄭璞切齒。

  尤其是,鄭璞乃益州士人。

  天生便不討荊襄系喜。

  丞相素來器異鄭璞之才,已經將之當成大漢后繼重臣來培養,自是對鄭璞他日不溶于荊襄系而有所顧忌。

  “多謝丞相與長史維護之情。”

  沉默少許的鄭璞,昂首而道,“不過,為臣者,但求為國裨益,不敢徇自身。我雖不成器,亦不俱日后被他人所訐。”

  “壯哉!”

  聞言,向朗音色皆穆,拊掌而贊,“子瑾報國之心,日月可表也!”

  就是贊罷,卻又露出笑容來,輕聲謂之,“丞相知子瑾為國謀事,素來不惜自身。故召我與議之,便是想著能否益補一二。”

  丞相竟已為我作思邪?

  挑了挑眉,鄭璞神情有些詫異。

  不過,轉念一想,卻又覺著不足為奇。

  依著丞相事無巨細皆躬親、謹小慎微的性情,常習慣先消弭諸多隱患后,方將事情付之于行。

  唉,又勞丞相費心了。

  微不可聞的嘆了聲,鄭璞露齒而笑,“我愚鈍,還請長史明言之。”

  “呵呵子瑾自謙矣。”

  向朗捋胡而笑,卻是不答反問,“子瑾尚且記得,陛下賜婚于你之前,丞相曾有言聲稱為你尋一姻親否?”

  “丞相恩德,我自是不敢有望。”

  頓時,鄭璞聞言便斂容,拱手側右遙致丞相。

  “然而,子瑾恐是不知。”

  微微昂頭,向朗語氣有些悵然,“若是陛下無有賜婚之舉,丞相便尋我之幼女,抑或者是故侍中馬季常之女許于你了!”

  竟有此事?

  天子賜婚故張車騎之女,竟不是丞相奏言邪!

  一時之間,鄭璞愕然。

  而向朗嘆罷,亦不等他開口,又繼續發問道,“我那侄兒文高,子瑾方才已見矣。不知子瑾觀其才如何?若是步上仕途,可堪為國裨益否?”

  不過謀面數息,竟讓我斷言?

  不會是........

  聞言,鄭璞心中隱隱有所悟,亦沒有作推辭。

  “長史有問,我不敢不答。且試言之,如有謬處,還望長史莫怪。”

  略作思慮,鄭璞先含笑客套一句罷,方說道,“我觀文高儀表堂堂,昂藏七尺軀。行止從容,可謂腹有詩書氣自華也!”

  “哈哈哈”

  向朗大笑,亦沒有謙遜,“丞相亦頗喜文高。已有言囑與我,稱明歲待文高及冠,便辟他入相府為僚佐。”

  “我嘗聞,錐處囊中,其末立見也。”

  得言,鄭璞囅然而笑,謔言而謂,“有道是‘內舉不避親’。正值國家用人之際,長史有侄成才,卻令之守于左右,乃屈才矣!”

  “哈哈哈,子瑾莫過贊。”

  喜笑盈腮的向朗,連連擺手謙遜,也終于圖窮匕見。

  乃斂容,目視鄭璞而敘,“我侄兒年少而孤,雖甚凄苦,卻難得品行純良,才學亦尚可。我為尊長,心甚慰之。又以他即將及冠,便有心為他尋一門良配。聽聞,子瑾家中有一女,才德俱佳,不知婚配與否?”

  果然是要聯姻啊........

  鄭璞聽罷,心中不由道了聲。

  不過,丞相如此安排,也無有奇怪之處。

  向朗名聲甚佳,常以家中藏書借人抄錄,被譽為長者。且年長,官職為相府長史,隱隱是荊襄系領袖之一。其侄向寵才能及品性,先后被先帝與丞相贊賞,又宿衛宮禁護衛天子,將來必為國之重臣。

  若是鄭向兩家成為姻親,哪怕是如今進言“攤丁入畝”得罪了些許荊襄系,有向家的情面在,亦不會被荊襄系攻訐之。

  再者,鄭璞已然與元從系的外戚張家定下親事。

  若是再添上一縷荊襄系的烙印,未來舉大漢朝臣,皆不會將之當成益州士人來防備。

  抑或者說,丞相乃為他日后仕途輔路了。

  如此用心良苦,鄭璞自是感銘于心。

  且向充與他的感官頗佳。

  雖然有志于仕途的他,能容許自身的親事帶有功利之心。

  然而,他不曾想過,將小鄭嫣的終生大事,當成自身仕途的墊腳石。

  哪怕如今的世理,乃是盲婚啞嫁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唉,罷了。

  若是回拒了,亦是不領情相的好意。

  沉默少許,鄭璞便拱手致意,輕聲而道,“長史之意,我知矣。然,如此大事,我不敢擅專。還請長史待我傳信歸去,問我阿母及兄長之意后方作定奪,還望長史莫怪。”

  如此回答,讓向朗微微愕然。

  旋即,卻又囅然而笑,輕輕頷首,“我卻是忘了,子瑾家中尚有兄長作主。如此也罷,此事待子瑾知會家中后,再做定奪亦好。”

  于他心中,無有羞惱之意。

  一來,以他向家的聲譽與門第,鄭璞若不當即婉拒,遠在蜀地的鄭彥又豈會拒絕?

  況且他侄兒向充,放在大漢后輩里,都算是良配了。

  另一,則是頗為欣賞,鄭璞無有功利之心。

  以鄭璞的才學,絕無可能預料不到向鄭二家變成姻親后,其自身獲得的利益。

  然而,他卻是沒有應下來。

  如此可見,此子并無汲汲營營之心。

  亦是說,他以后亦然不會因為權柄欲念,而變成六親不認、唯利是圖的獨夫。

  畢竟,每個人心里都桎梏著一只猛獸。當權柄在握之際,便是那只猛獸掙脫了樊籠之時。與善亦與惡,取決于每個人的心性。

  正事敘定,二人閑聊數句,鄭璞便作別而出。

  歸于途,隨著馬背的顛簸,便覺得參雜了蠅營狗茍之事的疲倦,讓心力更加憔悴。

  索性,隨意在渭水畔尋了個小亭歇腳,趁著等諸葛喬的時間假寐一番。

  只是挨著官道的小亭,牛馬車輛來往交織,小吏黔首走夫等沿路如縷,喧囂不絕。

  細細觀之,又見人人臉龐之上,無有恐慌神采抑或者麻木表請,反之乃是雙眸灼灼的干勁十足。

  大戰消弭、所屬改旗幟不過一月,黎庶安然竟已然如此,實屬難得。

  鄭璞心中甚奇焉。

  便讓扈從攔了一小吏過來,細細問起近日隴右的狀況。

  原來,隴右不日而安,乃是丞相立信了。

  因歲初大戰導致黎庶春耕耽誤之由,丞相哺育黎庶百姓的糧秣,乃是以工代賑。

  以伐木、取石、平路、修筑等諸多民生及軍事相關的事務,丞相皆以糧秣募黎庶為之,當日事罷即可領酬勞。

  讓黎庶對大漢朝廷皆信之。

  亦然催生了無數貧民蜂擁前來,求入民屯佃之。

  周邊勢力微弱的小羌胡部落,則是被丞相許諾,可攜牛羊戰馬或皮革角筋等換取蜀錦或茶葉等絲路緊俏貨物。

  且作價十分公道。

  哪怕他們僅是將蜀錦運至魏軍所轄的西平郡,與湟水河谷的燒當、燒何、當煎、勒姐等種羌部落交易,都能獲取不菲的差額利潤。

  在口口相傳中,于實際利益的刺激,誘使無數西北羌胡部落驅趕著戰馬而來。

  相傳,在金城郡的魏軍已然下令,攜蜀錦者當定以“通敵”之罪,誅!

  然而,各大種羌部落對此,卻是嗤之以鼻。

  魏軍提供給他們走絲路的絲綢等物,作價太高了。

  讓他們覺得,繡著“漢”字的旗幟,比繡“魏”字的旗幟,更令人血脈僨張。

  尤其是,于繁衍生息在湟水河谷的羌胡部落而言。

  蓋因大漢朝自武帝時期起,絲綢之路主流分為東、中、西三線。

  東線是從關中走安定郡的蕭關道,進入武威郡,沿著祖厲河往上進入河西走廊。

  中線和西線,都是從關中走隴關進入漢陽郡冀縣,經過隴西狄道走金城。

  其中,中線沿著莊浪河穿行烏鞘嶺進入河西走廊;西線則是逆著湟水往上,走出大漢疆域境外,穿行大通達坂山脈,再從祁連山脈東段的冷龍嶺進入張掖郡。

  亦是說,湟水河谷內的羌胡部落,只需得到了蜀錦及茶葉等貿易物品,便可避開魏軍的駐軍點,繞道進入河西走廊。

  而河西走廊地廣人稀,黃沙遍地。

  魏軍也僅有在敦煌郡的玉門關抑或者陽關,方能尋覓到他們的行蹤了。

  不過,敦煌及酒泉二郡,乃是河西豪右最聚集的郡。湟水河谷的羌胡部落,將蜀錦交易于此些豪右,便可滿載而歸。

  至于那些本地豪右,能否有辦法將蜀錦運出玉門關嘛........

  魏軍若是不想郡內烽火連綿,便只能選擇視而不見。

  如此狀況,便是昔日魏天子曹叡,僅將絲路利益讓出一半的廟堂決策,讓楊阜痛心疾首的緣由:西北羌胡部落以及豪右,將因蜀錦等物的利潤,更愿意選擇站在大漢的旗幟下!

  此亦是鄭璞“固本益州”之策的其三,得以執行基礎:絲路再通,蜀錦利潤來襲。

  他諫言丞相,繼先帝劉備時的“鹽鐵官營”后,再添一“蜀錦官營”。

  以蜀道難的閉塞,將所有出隴右的蜀錦都嚴加控制。

  有資格通行蜀北四關的蜀錦,朝廷僅會授權于,傾力襄助大漢北伐的豪族商隊。

  以扼住商路的方式,以令人垂涎三尺的利潤,讓益州豪族們自行去作選擇:北伐逆魏,克復中原,君愿“與子同袍”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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