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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取長

  長安,魏天子曹叡臨幸殿宮。

  數十盞青銅油脂燈具,照亮頗為堂皇的廳堂。

  偶爾有燈芯迸出火花,于忽明乍暗間光影搖曳,將在座三人的影子拖拽在宮壁上張牙舞爪,讓暮色低垂的寬敞殿內更顯陰郁。

  一如,侍中劉曄及中書令二人眼眸中的神采。

  被曹叡急召而來的他們,看罷大將軍曹真的上表后,都不約而同的陷入了沉默。

  并非是他們心中無有所決,而是在思緒著言辭,如何讓天子及大將軍能放棄這種孤注一擲的念頭。

  然也。

  他們并不贊同,曹真的提議。

  破釜沉舟與逆蜀博弈,這種激進的手段,不應該出現在執國者的思緒中。

  畢竟,哪怕是逆蜀得了隴右,無論國力還是財力仍舊無法與魏國抗衡。何必現今便以國之安危去博?

  殊為不智也。

  然,曹真乃顧命大臣及曹魏宗室,又是舉國最熟悉西北局勢的督帥。

  他既然提出來了作戰計劃,此生都不曾踏足過西涼的劉曄與孫資二人,沒有充足的理由,是無法勸得動天子的。

  且,奪不回隴右,便會導致涼州不穩。

  抑或者說,涼州亦會被逆蜀逐步蠶食,隨后被奪走。

  從關中三輔出涼州,關隴道與蕭關道若是不成行,僅靠著安定郡的山道繞去武威郡,不管馳援還是糧秣輜重轉運,都是事倍功半。

  僅僅靠著如今駐守涼州的三四萬兵馬,鎮壓當地豪族及羌胡部落都捉襟見肘,無法指望他們能抵御得住蜀軍的發難。

  且涼州本地瘠,糧秣出產不豐,魏國亦無法再度增兵駐守。

  西涼者,地處西方,常寒涼也!

  漢武帝設置涼州刺史部的時候,便依此來命名。

  數百年前便是如此,更莫說今數十年來,西涼各郡的氣候一歲寒賽過一歲,春冬季節的白災頻發,讓黎庶及牛羊凍斃無數,糧秣亦逐步減產。

  如敦煌太守尹奉,任職數年以來,便一直推行著屯田戍守及護衛商賈走絲路。

  然郡內士卒屯田所得,尚不及商賈關稅所得的一半。

  以此可見一斑。

  從文帝便再度開通的絲路貿易,亦是劉曄與孫資不能輕易置喙,聲稱放棄隴右的緣由之一。

  有財力及物力走絲路逐利者,皆是魏國貴戚及世家豪族耳!

  隴右不復魏國所有,絲路便會斷掉。

  本就失地喪兵有損國威,他們若再諫言讓官宦豪門的利益受損,恐內部亦難安矣。

  于曹丕時代便開始任職中書令、常伴駕左右的孫資,心思更活泛了些,便率先開口說道,“陛下,臣近日得報,有京兆鎬縣黎庶數百戶,取道子午谷亡奔漢中郡。”

  明明被問計于曹真之策可否,他卻答非所問。

  然而,曹叡聽罷,面色便兀然一僵。

  他少小便被魏武曹操愛之,常令在左右,且斷言曰“我基於爾三世矣”,聰慧自是超乎常人。

  是故,他無需作思緒,便聽出了孫資的言外之音。

  曹魏代漢的時間,太短了!

  尚不足十年,天命威信未立,黎庶未附,亦無法抹去四百年劉姓漢室的深入人心。

  哪怕魏武曹操時期,便誅殺了不少漢室死忠;抑或者是文帝曹丕坐鎮鄴城時,借著魏諷謀反案牽連誅殺數千人,都無法將人心徹底扭轉。

  尤其是,安置在京兆的黎庶,多是昔年張魯投降后,魏武曹操從漢中遷徙歸來安置的。

  張魯割據漢中近三十載,素有仁義愛民之聲。

  讓此些黎庶早已習慣了寬仁的法度,以及輕松的賦稅。

  后遷徙來關中,魏國定下的賦稅及徭役皆多于漢中張魯時。

  今正逢春耕時節爆發隴右大戰,關中黎庶皆被征發徭役,他們勞苦之下怨言滋生,又抱著“還歸鄉閭”的情結,叛逃入逆蜀亦不足為奇。

  而如今中書令孫資,提及此事,便是隱晦的諫言于他。

  關中三輔,已不堪再戰負荷!

  哪怕是大魏天子曹叡親自坐鎮長安,都無法遏制黎庶苦戰事勞役而亡奔!

  亦是說,曹真提出想兵出武都郡與逆蜀消耗之策,失去了執行的基礎。

  關中不穩,安能驅兵而戰邪?

  只不過,曹叡與曹真的心思同,亦無法接受坐視著逆蜀占據隴右。

  沉默了少許,他便將含著詢問的目光,投在了列坐另一側的侍中劉曄身上。

  “稟陛下,臣之思,與中書令無異。”

  見狀,劉曄亦不敢怠慢,連忙作禮說道,“不過,臣有一思,或可讓那逆蜀得了隴右亦疲于奔命,讓我大魏他日再奪回之。”

  “哦?”

  聞言,曹叡頓時大喜,雙眸灼灼催聲發問,“劉卿何思邪?且速言之!”

  “唯!”

  俯首領命,劉曄聲音淡淡,“回陛下,臣之思,乃縱容涼州豪右以及羌胡部落的權勢耳。”

  聽罷,曹叡臉色便化作復雜無比。

  亦再度捏須,陷入了沉吟之中。

  因為劉曄的諫言,比曹真的兵出隴右更為大膽:乃是放棄西涼!

  其本意,乃是隴右既然已失去,涼州便陷入的尷尬困境中。徒然耗費糧秣輜重與駐大軍,也難以固守。

  既然如此,尚不如兵走偏鋒,將涼州各郡縣交給涼州的豪右及羌胡部落,讓他們為保障自身的利益,成為抵抗逆蜀的屏障。

  而魏國則是可趁此時機,休養生息蓄力,待他們與逆蜀相互損耗、彼此乏力的時候,再出兵奪回隴右及涼州。

  反正,如今魏國對涼州的統御,亦不過爾爾。

  抑或者說,自從漢光武帝劉秀定都雒陽后,西涼便成為頻頻叛亂的不安之地。

  蓋因定都長安,可通西域;定都雒陽,可鎮關東!

  自漢武帝開辟涼州以來,長安作為京都,關中三輔常駐軍不曾少于十萬將士。

  強大的威懾力,讓西涼豪右及羌胡部落不敢叛亂。

  且當時的西涼分潤著絲路如縷的利益,果腹無憂,民心思安,亦無有多少人作出叛亂之舉。

  但王莽篡漢,以至天下鼎沸。

  隴右被隗囂割據,便催生了無數后者生出效仿之心。

  自隗囂被滅后,西北斷斷續續的羌亂竟連綿一百多年,成為拖垮大漢財政的無底洞。

  如漢桓帝時期,在關東一帶便有《小麥謠》傳頌甚廣。

  歌曰:“小麥青青大麥枯,誰當獲者婦與姑。丈人何在西擊胡。吏買馬,君具車,請為諸君鼓嚨胡。”

  大致意思,乃是因涼州諸羌俱反,南入蜀、漢,東抄沙三輔,延及并、冀,大為民害。

  朝廷平叛而征調男丁,因指揮無能而兵敗,又因兵敗再需戍邊御敵而征兵,使得勞力潰乏,田園荒蕪。小民苦之,卻也不敢出聲申述。

  而至靈帝時期,西北羌亂達到最高峰。

  由北宮伯玉及李文侯率先舉起叛旗,先后裹挾韓遂、邊章、王國以及馬騰等人,讓涼州不復漢朝所有。

  后董卓亂漢,獻帝東奔,以至形成了關隴之地皆被十余部叛軍瓜分殆盡。

  再后,渭水之戰,曹魏奪回關中之地。

  但對涼州及隴右之地,亦未形成有效的統治。

  如涼州牧韋端被征調入朝任職太仆后,魏武曹操任命的涼州刺史,乃是韋端之子韋康!

  待到馬超襲隴,圍攻韋康于冀縣長達八個月,坐鎮關中的夏侯淵都按兵不動,一直等韋康被殺后才出兵。

  之后,夏侯淵虎步關右,掃平涼州各部割據,才讓魏國開始實現了對涼州的統治。

  只不過,逆蜀奪了漢中郡后,魏國在涼州的根基便不穩。

  常有豪右及羌胡部落起兵反叛。

  換而言之,關中無有大軍駐守的威脅,涼州各部的割據之心便不會消逝。

  而劉曄的諫言,便根據于此。

  逆蜀奪了隴右后,為了建立騎兵以及維護隴右的安穩,便必然會覬覦河西走廊。

  亦必會與涼州各部暴發利益沖突。

  此些人,不愿意臣服于魏國,也是不會屈尊與逆蜀的!

  不得不說,劉曄此策十分狠辣。

  至少,要比曹真所謀,更符合如今魏國的局勢。

  然,于曹叡的角度出發,此策兇險的程度,不亞于曹真之謀。

  因為隴右之戰已然是大敗,若是再度放棄了涼州,代漢時日尚短的大魏,無論威信還是人心,都會迎來不可承受之重。

  畢竟,今天下未平。

  西有巴蜀及羌胡、南有孫吳、北有鮮卑,皆虎視眈眈,孰可損大魏之威也!

  尤其是,先前在雒陽時,曹叡還聽聞了些許不順耳之言。

  逆蜀有儒者名為譙周,肆意宣大魏暴戾苛政,蠱惑人心!

  孫吳得聞后,亦有樣學樣的大作流言,傳于荊州及淮南之地,讓黎庶隱隱有離心之象。

  曹叡無需作思緒,便可預料到,若是他依侍中劉曄諫言放棄了涼州,逆蜀必然會遣細作入關中三輔,蠱惑那些從漢中郡及巴地遷徙而來的黎庶。

  讓關中三輔的人心動蕩不安。

  與其如此,他更加傾向于曹真的傾國力一戰。

  非是劉曄所謀不好,乃不敢用耳!

  “諸卿之意,朕知矣。”

  思有所決的曹叡,輕輕頷首,出聲道,“朕今方寸已亂,暫無所決。卿等且歸,待朕有所決后,再尋卿議之。”

  “唯!曄告退。”

  “唯!資告退。”

  聞言,劉曄與孫資立即起身拜別而去。

  只是他們沒想到的是,曹叡目視他們離去后,便遣人將城門校尉楊阜召來。

  嗯,因楊阜乃天水冀縣人,熟諳隴右之事,且被贊為“有公輔之節”,此番亦在隨駕長安者之列。

  少時,楊阜至。

  一番見禮入座,曹叡將曹真的上表讓其過目后,便有些迫不及待的發問,“楊卿久在隴右,以為大將軍此策可行否?”

  “回陛下,臣斗膽言之,此策不可行。”

  性情剛直,常有犯顏直諫之舉的楊阜,聞問便作肅容,出聲反駁之,“大將軍雖一心為國,然此策若稍有偏差,必然將我大魏陷入不復之地。臣竊以為,誠不可取也!”

  呃.........

  曹叡再度啞然。

  于他心中,本覺得身為天水人的楊阜,于情于理都會聲援曹真之謀,兵出武都郡奪回隴右。

  哪料到,他竟會斷然否決之?

  莫非,大將軍之謀,委實不可取乎?

  連續有三位重臣皆持有否定的態度,讓曹叡心中隱隱有些動搖。

  略作沉吟,便出聲發問,“楊卿可細言之。”

  “唯。”

  于席上行了一禮,楊阜恭聲言道,“稟陛下,臣此斷所依者,有三。”

  “其一,乃是孫子有云‘主不可怒而興兵,將不可慍而致戰’。隴右被逆蜀所占據,我大魏關中及涼州必然震動。今之所急,乃撫慰黎庶百姓及將士軍心耳!安可再度大軍而出,令居心叵測者有可趁之機?”

  “其次,北鮮卑賊酋軻比能,秋冬時節必然寇我大魏邊郡,是故冀州之兵不可動也。且逆蜀與賊孫吳已然共盟。今逆蜀出兵隴右,孫吳亦必然籌謀著兵出北來。若是從大將軍之意,調動荊州及淮南之兵與逆蜀相攻,恐難御賊孫吳矣。陛下,賊孫吳的國力,比逆蜀更強盛也!”

  “再次,乃防患于未然。若是依大將軍之謀,舉我大魏各州郡之兵而戰,國無富余之兵,若有動亂,孰可安之!”

  “此三緣由,皆可令我大魏陷入危境,是故臣以為不可取也!還望陛下明察。”

  “唉”

  曹叡聽罷,闔目而悵然長嘆。

  半晌,方再度睜眸,欣慰的嘉許道,“楊卿之言,鞭辟入里,不負‘公輔之節’之贊也!朕,不準大將軍之謀罷。”

  對此,楊阜自是連忙起身謙遜。

  不過,曹叡嘆罷,又轉述了方才侍中劉曄之謀,問道,“楊卿以為,劉卿此策,可乎?”

  “回稟陛下,臣竊以為,此策亦不可行。”

  得聞后,楊阜再度不假思索,出聲回道,“蓋因西涼豪族及羌胡者,秉性狡詐,反復無常,不可信也!斷不可將涼州皆授之。且臣曾得聞,逆蜀丞相諸葛亮,有得人心之稱。恐羌胡等被逆蜀所敗皆降伏,而轉刀刃加于我大魏也。”

  話落,不等曹叡再度發問,他便續謂之,“陛下,臣以為今之計,乃是大將軍之謀與劉侍中之策,各取其長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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