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關道。
已可聲稱勝券在握的魏軍,并不輕松。
魏平及戴凌合兵九千出蕭關,攻破馬謖部戰損了八百余人。與鄭璞部連續攻防了五日,戰死了三千有余,且傷殘無法再戰者無數。
哪怕張郃領著兩千有余的騎卒及時趕至,如今的可再戰的步騎,不過五千有余。
如此大的傷亡,任何一位將領都知道,于兵卒的士氣抑或者各部混編而言,都急須落營休整。
這也是張郃想迅速攻滅兩側山道漢軍的緣由。
只要攻滅了扼道的漢軍,魏平及戴凌二人可在此地休整,及扼守魏軍入隴右的道路。
而他領著千余騎卒,長驅入隴右各地騷擾,拖延漢軍再次來塞道的時間。
然而,他尚未下令,蕭關道之南的三百步外,便傳來如雷的鼓聲。
是一支高喊著“克復中原”的漢軍,正疾速接近中。
從旌旗蔓延兩三里可推斷,兵力不少于五千人!
漢軍來援,竟如此之速乎?
端坐在馬背上的張郃,微瞥眼看因敵軍來援而士氣有些不穩的士卒,不由心中泛起了些許無奈。他安能不知,苦戰五日的疲憊之師,迎戰兵力相當的巴蜀援軍,勝算有幾多。
然而,心有所悟,并非意味著他會退兵。
抑或者說,他不得不戰!
從街亭繞道趕來的他,知道隴關道有蜀丞相諸葛亮親自領大軍扼道而守,大將軍曹真親臨督戰亦很難攻破。至于渭水河谷,熟悉雍涼每一處地形的他,更不作念想。
隴右的歸屬,已然由此蕭關道決定!
魏國已死傷了無數兵卒,絕無可能半途而廢。
哪怕是,將此地所有步騎的生命,都盡數壓上孤注一擲,他都在所不惜!
且,他從一降將身份入曹魏,今已然官職左將軍矣。
深受國恩,安能惜命而不放手一搏!
心有所決的張郃,迅速調整了應對的陣型。
他讓戴凌及魏平二人,各自領著麾下攻打緩坡上的漢軍,自身則是帶著沒有了戰馬的騎卒,就地結陣準備迎戰巴蜀援軍。
至于緩坡上的漢軍因援軍到來而士氣大振,且魏戴二人從下往上仰攻,一時三刻難以徹底攻滅嘛.........
他讓長子張雄,領著一千七百騎卒,正驅馬往后退。
待后退到足夠讓戰馬加速的距離后,便以騎沖陣。
然也!
他要以自身長子以及近兩千騎卒的性命,為魏戴二人爭取時間!
為魏國占據此蕭關道,爭取時間!
不過寬三十余丈的道路,近兩千余騎卒可分為七八組,持續不斷的沖鋒,至少可以阻擋巴蜀援軍一個時辰的時間。
一個時辰,足夠他清空此地的漢軍,構建防御的陣線。
且以剩下的步卒,足以扼守此道一段時間了。
亦足夠他遣信使,去尋大將軍曹真了。
至于曹真是否還有多余的兵力來援,抑或者來不來得及趕至,他沒有考慮。
亦不想去考慮。
他只知道,此乃魏國援軍入隴右的唯一機會。
戰,仍舊有一絲希望。
不戰,則前功盡棄!
“鳴鼓!”
“列陣!”
在張郃瞬息間做出決定后,魏軍各部便各自領命忙碌起來。
而遠處疾行而來的漢軍,見狀也減緩了速度,重新組陣準備迎敵。
立于將旗之下的人,乃是陳式。
昔日他得丞相“六日之內必須趕至蕭關道,違者行軍法”的將令后,便輕裝急行軍而來。
二日前,途中遇到了馬謖的潰軍。
詢問軍情,得知鄭璞部危在旦夕后,便下令所有士卒人負二日之糧,僅攜帶到隨身軍械倍道兼程。將糧秣軍帳等輜重,悉數扔給馬謖,讓他護送在后。
昨日清晨,又遇上了傅僉與李球。
知鄭璞都作好戰死準備了,不由大急。
乃下令扔掉弓弩箭矢,卸掉戰甲等負重,再度全軍加速狂奔而來。
所幸,他乃軍中宿將。
麾下的將士,要么是身經百戰的老卒,要么是昔日在南中收降的蠻夷兵,無論紀律還是行軍速度都堪比擬精銳之師。
硬生生的提速,至日行百里,堪堪于千鈞一發時趕到。
自然,兵法有云,“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將,五十里而趣利者軍半至。”
急行軍的劣勢,也無法避免。
除去不斷掉隊者,趕至此地的兵卒,不過三千有余,且人人疲憊不堪。
張郃以為的來軍五千有余,乃是山道狹長,讓他無法目睹陳式部的全軍,只能依靠旌旗的數量來估算。
是故,聽聞魏軍陣內響起了催戰的鼓聲,陳式的眼眸里也有些苦澀泛起。
以疲倦之師迎戰,他心里沒多少勝算。
抑或者說,他隱隱有一種,馳援變成送死的覺悟。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他也只能下令士卒們列陣,拼死一搏。
對此,本已作好赴死準備的鄭璞等人,是不知道的。
他們聽到后方戰鼓雷鳴而來,見到那桿“漢”字軍旗佇立在天地間,所有人都忍不住狂呼,“援軍已至!”
“援軍已至!”
更有不少人,喜極而泣。
畢竟,若能活命,沒有幾個人趕著陣亡。
因而,他們無需鄭璞、霍弋等將率的下令,便自發嚴陣以待,相互依托著守御。
以免陣亡在獲救的前夕。
只不過,他們白費了功夫。
魏軍沒有攻上來,連陳式部都沒有被沖陣。
張郃剛剛讓長子張雄領著騎兵后退,緩沖出戰馬加速距離之時,他的身后便傳來了一陣悶雷聲,由遠至近!
有騎兵至!
魏軍士卒聞聲,有些期待。
他們以為己方又有騎兵,從涼州方向來援了。
亦有些詫異。
救援當爭朝夕,為何新來的騎兵,比左將軍來得晚了一日?
只是他們將疑惑的目光,投在張郃身上時,卻發現這位大魏左將軍已然闔目,昂頭向天。
似是,在長聲嘆息?
“將軍,速走!”
將欲往緩坡上攻的魏平與戴凌二人,皆撤了下來,跑至張郃身側抓住戰馬韁繩,便往蕭關的方向而去。
他們二人都是大魏的雜號將軍。
且有長期在關隴一帶駐扎,亦然有資格知道魏軍各方兵馬的調度。
自然也知道,大魏的涼州,并無有騎兵來援!
而張郃的嘆息,則是知道大魏無法占據蕭關道了。
他抱著破釜沉舟的心思,將所有的兵力都面朝山道之南而列陣,倉促之間,是無法轉向去防御北面來襲的。
哪怕他讓長子張雄,領著騎兵先去堵道,都無法扭轉局勢。
畢竟,沒有讓戰馬完成加速的騎兵,不過是一群待宰的牛羊罷了!
且,若是己方騎兵堵后而去,前方的巴蜀步卒,又孰能擋之?
尤其是,被巴蜀前后夾擊之勢,我軍連日苦戰的士卒,尚有多少人可死不旋踵而戰........
我大魏,竟失隴右了啊 對局勢洞若觀火的張郃,心中喃喃的都是這句話。
亦然,任憑著魏平及戴凌二人,一邊拉著馬韁繩狂奔而退回蕭關,一邊呵斥著部曲督領士卒斷后抵御。
因為,他心若死灰。
于街亭與蜀諸葛亮攻防,他戰死了近萬士卒,無果。
馳騁十余日,繞道近千里,他終于趕到了蕭關的后方,看到了大魏奪回隴右的曙光,滿懷著將蜀軍趕出隴右的希望。
然而,上蒼薄于他。
先是給了他期待,又掐滅了所有的希望。
遙想當年,官渡之戰,他率眾投于武帝。武帝執他手而謂曰:“昔子胥不早寤,自使身危,豈若微子去殷、韓信歸漢邪?”
見信甚重,器異莫名。
亦讓他感銘五內,不辭艱辛為大魏征戰近二十載!
如今官至大魏左將軍,亦年過六旬。本以為,此生不負先帝之恩,留下身后百戰之名而離世。
卻是不想,在此眼睜睜看著,隴右從自身手中被逆蜀奪去!
焉能不恨邪!
雖說,勝負乃兵家常事。
他此生便歷經多不少敗陣。
然而,那時候,他尚且能開兩石之弓,鏖戰一日而不倦,馳馬十日而不乏,一餐食斗米七斤肉!
哪怕一時敗了,亦能再度勝回來!
但今,他已垂垂老矣!
尚能有機會,報武帝隆恩否?
心中恚忿與悲戚交加之下,張郃隱隱覺得,先前在街亭時的胸悶氣短,隨著十余日馳馬趕路以及今日的無奈退兵,變得更加難受。
猶如心頭上壓了一塊巨石。
挪不開,卸不下。
且隨著戰馬的顛簸,慢慢的加重分量。
抑或者說,他自己也不想挪開。
而此時,山道之北,披著漢軍甲胄的騎卒,終于從地面上浮出起來,沖破連綿細雨形成的雨簾,疾馳而來。
“無前!”
為首一騎,身披魚鱗甲,手執雙刃矛,咆哮如雷。
乃是大漢唯一掌騎的將領,趙廣趙義弘。
在此番兵出隴右中,魏延的職責,乃是北上平襄城遏止逆魏涼州援軍。
丞相以涼州多騎為由,將趙廣調入了他的麾下聽命。之前也有所建功,于長離水(葫蘆河)設伏,擊退了逆魏將軍鹿砦的騎兵。
初,鄭璞以馬謖部入蕭關,遣人去魏延處求援。
魏延得報后,當即就往地上狠狠啐了口唾沫。
怒斥馬謖委實乃禍國之疽。
還翻了舊賬,于眾多將佐面前,列數昔日在漢中時二人共事的林林種種。
又思忖逆魏涼州的兵馬不敢來戰,且又有將軍郝昭轉去西平郡,威懾湟水河谷的羌胡部落不敢有異心,覺得以七千兵馬也足以扼守。便以趙廣的騎兵為前驅,領“蜑獽”軍的張苞為后續,前來蕭關道助戰。
從馳援的人選中,便可看出,先帝劉備以他鎮漢中絕非偶然。
如趙廣乃是鄭璞舊部,亦極力推選他任騎督之人,于情于理,趙廣對此番救援都會不辭艱辛、不顧自身安危。
而張苞更不用說。
張家小女,都被天子劉禪賜婚給鄭璞了!
焉不心急如焚之理?
此亦是趙廣來得如此之速的緣由。
他與張苞合計后,便將輜重糧秣盡數讓蜑獽步卒所攜,自身領騎先行。沿途遇上了張郃部掉隊的騎卒,也僅是分出兩百騎看管。
待趕至此地,見魏軍后方不做防備,便不假思索,身先士卒馳馬蹈陣摧鋒。
身后的千余騎,皆是他父征南將軍趙云親自諸軍中選拔而出,亦然士氣如虹。
“殺!”
“殺!”
緊隨其后,以馬蹄顫抖大地,以咆哮戰栗山谷,以高高揚起的環首刀撕開細雨水簾。化作一條上古巨蟒,以千軍辟易之勢,以當者披靡之威,貼著魏軍殿后的士卒馳騁而過。
人借馬力,只需要在雙方靠近的那一瞬間揮舞刀鋒,便利用巨大的慣性將任何人劈得頭斷腸流。抽絲剝繭般,一層層收割親衛們的性命。
約摸二三十個呼吸的時間,千余騎兵就沖到另一頭。
趙廣立刻掉轉馬頭,準備第二輪沖鋒,大聲吼著,“轉馬!轉馬!加速!加速!”
“無前!”
千余漢騎,整齊的發出一聲口號。
立刻掉轉了馬身,不到十個呼吸的時間就整隊完畢,再次猛然加速。
飛舞在手中環首刀,不停在半空中劃出軌跡,帶著的冷光,向魏軍斷后軍陣露出了死神的微笑。
魏平及戴凌的部曲督,看著自己麾下死傷慘重的兵卒,目眥盡裂。
留下斷后,乃是必死之局。
他們早就心有所悟。
是故,也再不吝性命。
“靠攏!”
“靠攏!”
“盾向前!”
“矛負手,聽我號令!”
久在西北邊郡而熟悉騎戰的他們怒吼著,驅趕著矛兵準備,惡狠狠的盯著再度來襲的漢騎。
馬蹄聲如雷,急劇的拉近了雙方。
間隔約摸十丈米的時候,他們便大吼,“投馬!”
頓時,長矛化箭,驟然直射而出。
直接讓近十匹戰馬悲鳴馬腿跪了下去,還連續拌翻了身后來不及躲閃的幾騎。
馬背上的騎卒更慘,直接被巨大的慣性扔了個騰空而起,飛到前方的地上。只來得急發出幾聲慘叫,就讓無數馬蹄活活踩成了肉泥。
然,倉促之間的迎敵,他們的建功便止于此了。
“殺!”
“殺!”
怒馳的戰馬洪流再次掠過,呼嘯的環首刀再度劈砍而至,奏響綻放了生命的凋零曲。
魏軍斷后的士卒,不停的有人頭被砍斷,在刀鋒的余力下,飛起空中,打著旋跌落塵土,被馬蹄踩成肉糜。亦不斷的有士卒在絕望之下,扔下了刀矛,轉頭逃竄。
無論那兩部曲督如何奮勇而戰,都無法扭轉戰局。
而待陳式部趕至的時候,戰事已然落下了帷幕。
因那兩部曲督臨陣戰死后,余者要么請降,要么亡命而去。
豕突無前的趙廣,雖然殺得興起,卻沒有繼續追擊。
他領軍一路疾馳而來,歷經數次的沖鋒收割,產自于武都郡的戰馬體力隱隱有些不支了。
且窮寇莫追。
孰人膽敢斷定,先前逃離的逆魏軍士,不會趁著此時間差沿道設伏?
只不過,他不知道的是,此番縱馬臨陣殺敵,成果不止于救下了鄭璞部以及讓魏軍退出蕭關道。
隴關道無法突破街亭,蕭關道再次無奈退兵,讓張郃隱隱預知魏國將失隴右。又因兩處之戰,皆由他督戰過,便歸罪于自身,覺得愧對魏武曹操昔日厚恩。
是故,連日艱辛又兼年邁,悲憤交加之下,歸到蕭關不久便嘔血不止。
未幾,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