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興六年,公元228年。
春,正月,武昌城,吳王別邸。
孫權執一臣子之手,殷殷謂之,“假降誘賊曹休之計,卿盡決之。若需孤共謀者,卿遣人來告之,孤無不允之。但望卿”
“臣,必不負厚望!”
那人聞言,躬身拜而作別。
小趨步緩緩后退,待十余步后,便轉身大步離去。
他乃潘陽太守,周魴。
字子魚,吳郡陽羨人,此番前來,乃是密獻伐魏之計。
然也,孫權要再度伐曹魏。
倒不是蓄力許久,終于要北伐的丞相諸葛亮,遣使來江東邀孫吳出兵策應,踐盟共力伐曹魏。
乃是孫吳若不戰,則不得安。
去歲孫權大舉兵出江夏與襄陽,雖受挫而歸,卻沒有傷筋動骨。
然,在淮南戰場上,卻是被曹休攻城略地。
曹休,繼曹仁病故后,督領揚、青與徐三州已有五年。乃是曹丕四位遺命輔政大臣中,唯一一直領軍在外的督帥。
曹魏與孫吳,邊地相接數千里,素來牽一發而動全身。
但主戰場一直是在淮南。
蓋因孫吳的根基,在吳郡。
且出于“守江必守淮”的戰略考慮,江東屢屢出兵想將淮南占為己有。
是故,曹休所督領的兵力,不曾少過十萬之眾。
又因昔日曹丕屢屢伐吳,讓曹休對江東一直虎視眈眈,勢將之攻下而報國恩。
得細作報,孫權親征荊州后,蓄勢待發的他,便率領大軍南下圍攻皖城。
孫吳皖城的守將審德,被曹休打了個措手不及。且因江東兵力皆在荊州,無有機動兵力支援之下,被一戰而下,梟首。
得利后,曹休再度奮發余勇,沿安慶谷地而下,率軍一直攻擊到尋陽,將整個廬江郡都納入了曹魏麾下。
因此,曹休被擢升為大司馬,成為魏國軍隊的最高統帥。
廬江郡的失去,對于江東而言,乃是不可承受之重。
以建業為中心的江東,荊州防線是以武昌、江陵兩城為支點;而揚州防線則是以廣陵與濡須口為支點。廬江郡若是被曹魏所占據,不僅濡須口會遭受巨大的壓力,魏軍更是可隨時殺入隔江對望的豫章郡,將孫吳的疆域,一分為二!
尤其是,豫章、鄱陽宗帥眾。
素來不服孫吳統治,自孫策據江東六郡后,不曾停止過起兵叛。
最近一次,乃于曹丕第三次伐吳,時有宗帥彭綺,聚眾數萬而叛,在鄱陽攻克數縣。叛亂持續一年有余,剛剛被鄱陽太守周魴討平。
曹魏若是舉兵來,這些遁入深山的宗帥,必然會再度起兵。
屆時,江東外憂內患,恐不可守也。
更令孫權不惜一切代價,反攻廬江郡的,乃是韓綜降魏了!
韓綜,乃孫吳功勛老臣韓當之子。
孫權率軍攻江夏前,韓當恰好病故,因而沒有讓繼承了其父部曲的韓綜隨征,留他在武昌守喪。
然,韓綜此人,雖軍略有父風,私德卻是不堪。
葬父之際,竟尋機與亡父的妾婢茍且!
有司者得聞,報于孫權。
孫權雖忿怒其不堪,卻以其父之功,不責之。
然而韓綜卻不是這么想。
事露而心懷恐懼的他,以為孫權不責,是因為遠在江夏。待歸來武昌時,他將會在劫難逃,便起了投魏之心。
只不過,為了得曹魏厚待,他還需將亡父舊部帶走,作為晉身之階。
乃慫恿與縱容亡父舊部劫掠百姓,再聲稱自身不追究,但孫權已經下詔要治罪。再以家中女眷,上到姑母、姐妹,下到自己寵幸過的侍妾、婢女,全數強行下嫁手下的將吏,與他們歃血為盟,共生死。
得將士之心后,便帶著亡父棺木,母族及部曲數千人,渡江取道尋陽投奔了曹休。
且韓綜的投魏,還引誘了駐守蘄春的一位守將翟丹,也率眾隨行而去。
唉........
有如此無君無父之子,韓當若是泉下有知,估計會揭棺而起吧。
嗯,韓當的本部,號為“敢死”,乃江東赫赫有名的精銳之師。
且另一支精銳“解煩”,戰時也常歸他所領。
所幸,韓當亡故后,孫權讓陳武之子陳脩,任解煩督之職,不歸韓綜所領。
不管怎么說,元勛之子率眾叛逃,讓孫權顏面盡失之時,亦然給對孫吳其他將領起了一個很不好的示范作用。
尤其是,韓綜及敢死軍熟悉江東地形,以及各地軍士駐守防御!
讓曹魏得了廬江郡后,再得到熟諳江東虛實的將率,孫權若不出兵奪回廬江郡,其后果不言而喻。
恰好,此番討平叛亂的潘陽太守周魴,前來述職時,也獻上了自身假意投降,誘曹休領軍深入的計謀。
亦正中孫權下懷,讓其行之。
雒陽,建始殿。
恢弘的大殿內,僅有魏天子曹叡,大將軍曹真、司空陳群與侍中劉曄四人。
且人人神色穆然,兀自捋胡蹙眉而思。
緣由,乃是督戰荊、豫二州的司馬懿,在述表上庸大勝及傳孟達之首后,僅隔了三日,便再度以八百里加急,送來軍情。
以申儀叛歸蜀,以及西縣被遷徙一空等為由,聲稱巴蜀將出兵來攻。
自然,巴蜀兵出何處,無非乃隴右或關中罷了。
他無需去言之鑿鑿。
數月之前,常年駐守在隴右的雍州刺史郭淮,便在上表中,隱隱有所提及巴蜀恐有動靜。
那時曹魏廟堂的論計,不以為然。
此番換成輔政的司馬懿來上表,曹叡便自然不敢疏忽。
當即召來曹真等人問計,是否要發兵,前去關中及隴右駐守。
倒不是質疑司馬懿的斷定,而是自曹叡即位后,便聽從了中書令孫資的諫言,以曹丕連年大動刀兵為戒,國策偏向于修生養息。
而聽從了司馬懿之言,大軍若動,便與國策相悖。
且,增兵隴右及關中后,巴蜀尚且出兵否?
若其見大軍開撥,心生俱意,不再出兵,那將士們還要留在關中及隴右戒備多久?
徒作等待,日益耗費糧秣,軍安能長久邪?
“陛下,臣竊以為,驃騎將軍所言,不無道理。”
最先出聲的,乃是對西北熟悉的曹真,“巴蜀與孫吳已然結盟久矣。其孫吳去歲寇我荊州,巴蜀若出兵,亦是踐盟而動,不足為奇。且,巴蜀討平南中叛亂、休整士卒亦有數歲,可兵出矣。”
“嗯......”
微微頷首,曹叡給了曹真一個肯定的微笑罷,便又側頭目視著陳群及劉曄二人。
“陛下,臣附議大將軍之斷。”
劉曄用眼角余光,瞥見陳群尚在沉思,便徑直開口而道,“我大魏近些年來,數度用兵淮南與荊州,士卒亦調往此二處居多。那逆蜀見我關中及隴右兵力空虛,不自量力而生出覬覦之心,欲作以卵擊石之事,亦情有可原。”
他甫一話落,一直錄尚書事、知曹魏家底的陳群,亦隨之開口。
“陛下,我大魏連年征伐,民多勞苦。如今巴蜀來襲尚未確鑿,臣以為不可大動刀兵。可先令關中及隴右各地駐軍,加強戒備;再讓雒陽駐軍,嚴令以待即可。”
此話,乃是諫言,讓曹真去關中鎮守之意。
亦是隱晦的,請曹叡將那無有韜略的關中都督夏侯楙,調回來雒陽。
免得巴蜀當真出兵,而其才不堪,耽誤了軍機。
諫言嘛,當隱隱提及即可。
無有指名道姓的,無妄得罪同僚,而招他人記恨。
“此言甚善!”
高踞案首的曹叡聽罷,拊掌而贊。
贊罷,又將隱隱目光投在曹真身上,“列卿既皆言,逆蜀將寇邊。大將軍久鎮關中,威信之箸,無人可替。正值朝廷用人之際,大將軍莫辭辛勞。”
“唯!”
聞言,曹真當即離席大禮而拜,朗聲領命,“蒙陛下不棄,不以臣愚鈍而授予重任,臣安敢辭邪!”
“哈哈哈”
曹叡大笑,連忙伸手虛扶,“大將軍速速請起。”
然而,就在這時,殿外黃門令小趨步疾來,“報尚書臺轉關中軍情,八百里加急,至!”
亦讓曹叡的笑聲,愕然而止。
連忙傳令,取來軍情而看,然后便凝眉成川。
傳遞軍情的小布帛上,僅寥寥數字,“巴蜀兵出,取褒斜谷,望右扶風郿縣而來。”
然也!
司馬懿的上表,尚未到雒陽時,丞相諸葛亮便率軍而出了!
乃是兵分兩路。
以趙云為督,鄧芝為副,領萬余人出褒斜谷作疑兵。
穿行秦嶺山脈的褒斜谷,依托南麓的褒水、北麓的斜水河谷而得名。
其道中間,有片平坦之地可供駐軍,被稱為箕谷(今太白縣一帶),趙云便是率軍入此地駐扎。
因箕谷一帶,還有一條馬尾河,蜿蜒北上匯流入渭水,此河谷亦然可以通行。
是故,為了故意讓曹魏右扶風的駐軍,驚覺自身佯攻的方向,趙云別遣前部,多設旌旗,進入斜谷大作聲勢。
另一路兵馬,自然是丞相諸葛亮自領之。
西出漢中郡,疾襲隴右。
必然,過武都郡境內,乃沿著西漢水走祁山道。
且曹魏駐軍的下辯、上祿及武都道三縣,僅有武都道在祁山道路上,且兵力甚少,無力阻擋漢軍的進發。
是故,丞相并沒有遣兵先攻占武都。
乃是讓主力浩浩蕩蕩進發之際,別遣了先鋒魏延部,逆著青泥河而上,直發祁山而去。
青泥河,發源于祁山,途經武都郡治下辯縣,再匯入嘉陵江。
且跨過此河流的分水嶺,便是漾水河。
兩條河流連起來,便是昔日馬超被驅逐出隴右后,投奔漢中張魯的路線。
難得可貴的是,此路線比走祁山道要節約三分之一的時間。
因為早在一百多年前,大漢名臣虞詡任職武都太守時,為了更便利的取漢中糧秣及軍械平羌亂,曾親自率領軍吏,以“燒石法”,清除青泥河中的礁石,修通了從下辨至沮縣的航道,至今仍可暢通無堵。
僅是可惜,青泥河太窄小,無法行走大船,亦不適合運送大規模行軍的輜重。
不管怎么說,可用舟船運送糧秣輜重的便利道路,自古以來都是兵家扼守之地。
如今的曹魏,亦不意外。
因而,丞相別遣先鋒魏延,取此道先行,乃是堵住武都郡內曹軍報信的信使,順勢將此駐點的魏軍悉數拔掉!
嗯,扼守此道的終點,乃是漾水河的上游西縣歷城。注1
但馬超戰敗而逃時,還順勢攻入歷城,殺叛他的姜敘滿門,以及焚毀了歷城泄恨。
后來曹魏以武都郡為屏障,并沒有重建。
僅是駐守了百余軍士。
魏延領軍至歷城的廢墟,可保障丞相自領的主力,在曹魏隴右駐軍一無所察的情況下,順暢抵達祁山道終點,天水郡的上邽縣。
事實上,丞相成功了!
當繡著“漢”字的大纛,以及繡著“克復中原”的旌旗,飄揚在天水郡內時,曹魏竟無一人知!
是時,雒陽的曹叡,讓曹真為都督,以張郃為先鋒,領大軍趕到了右扶風郿縣。
且是大肆鼓舞士氣,進入斜谷內,將欲與趙云戰。
而雍州刺史郭淮,則是被曹叡飛馬傳令,正與天水太守馬遵在天水郡巡視,威懾那些羌胡部落不敢趁機作亂。
見丞相大軍而至,頓時大驚失色。
連忙退回屯重兵的,上邽縣內駐守,且派人疾行去關中右扶風稟報曹真,聲稱漢軍主力在隴右,請他火速來援。
其中,還有一小插曲。
天水太守馬遵,竟不歸去治所冀縣布防,反而跟著郭淮跑去了上邽縣。
那時,郭淮還以守土有責,而勸說他,曰:“明府當還冀。”
他卻以冀縣偏西,無有大軍來援下難堅守,且那些從武都郡遷徙而來的氐人部落,都安置于此,恐趁勢與漢軍合而作亂,竟不敢歸去。
亦害苦了一人。
那人官為中郎,職為參天水郡軍事。
乃冀縣人,姓姜名維,字伯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