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鼓催,聲聲入耳來。
逼仄的山道上,人命在怒吼與悲鳴中不斷消逝。
連老天爺都不忍心看這肢體橫飛、血肉飛濺的倉促,從天際外招來了許多彤云,將昭示希望的光芒給遮住,讓天地間幽暗了下來。
看似,是想用寒冬時分的純潔雪花,來掩蓋人世間的兇殘。
只是未等雪花飄落,安陽縣的戰事便落下了帷幄。
雙軍廝殺,最忌后方被襲。
因后方乃將旗與鼓金號令等,一軍士氣所在。
若后方失守,前軍必潰!
縱使孫吳復生,都無法挽回戰局。
而州泰為了斬殺或拖住魏延,連身邊三百部曲,都讓部曲督領去了兩軍鏖戰的前方。僅剩數個傳令小卒,如何能抵御關興領著板楯蠻來襲?
且,論山地作戰,號稱“巴郡神兵”的板楯蠻,孰可擋之?
更莫說,戰鼓雷鳴、士卒喊殺起伏的戰場,讓他發覺后方有敵來襲時,沉默而來的關興部,已然距離他百余步。
如此距離,不過瞬息間,板楯蠻便沖鋒到跟前。
州泰連調動前方士卒歸來,結陣扼守的機會都沒有。
我軍竟敗了........
他心中沒有去思慮,為何后方會有漢軍在。
亦沒有憤恚怒罵,之前探路的斥候,為何沒有探到漢軍有伏于此。
僅是心有所悟,帶著無力回天的悲戚,沉默中拔刃立在將旗下,準備迎接生命的終點。
然也。
他無有想過投降。
其一,他少有大志,以立功業自勉,對隨軍戰死沙場并不恐懼。
另一,則是自從魏武曹操被張繡降而復叛后,曹魏對將率不僅是施恩拉攏,更立下了律法來約束。臨陣投降,必累及家門。
恰好,州泰出身大族,門戶頗重。
且,他乃使被司馬懿越級擢拔,委于重任,若是投降了,結果可想而知。
哪怕司馬懿無意刁難南陽州家,荊州各級僚佐便會主動阿諛奉承,盡心打壓州家落寞入塵埃中。
戰死,兵敗之責,便會隨著身死而消。
為家中父老及妻兒計,為自身名節,何惜一死邪?
隨著眼眸中的漢軍,愈來愈近,州泰闔目深吸了一口氣。
再度睜眸時,便是滿目決絕。
“殺!”
口綻春雷,他提刃猛然沖向前,猶如那撲火的飛蛾。
然而,他卻是沒死。
督領板楯蠻沖在最前方的王平,見他決死而來,眼眸中閃過一縷異色。
亦然對身側的部曲督吩咐,“活虜之!”
是故,那部曲督帶著十余扈從沖前,配合很默契的,以合盾而擊之技,將他死死的困住,再拍倒在地,擰手而縛之。
任憑他目眥欲裂,狂怒而罵,也無人一刀下去避免聒噪。
與此同時,他的將旗亦被砍倒。
那些與魏延部廝殺得如膠似漆的曹軍士卒,見后方有敵來時,已然士氣大崩。待州泰被俘、牙旗跌落塵埃,皆戰心冰消雪融。
或有棄械而投降,或有些揮刃怒吼想與敵諧亡,或有奔入沔水中,想順流而遁去。
只是他們結局不好。
關興讓王平率軍在前,而令句扶率軍執軍弩在后,狙殺每一個企圖逃歸西城的曹魏兵卒。
不讓西城以及在上庸的司馬懿部,得知此地消息,乃他的本意。
不然,他亦不會蟄伏如此久,一直待魏延都身先士卒了,才率軍殺出。
“賊敗矣!”
渾身浴血,兀自奮力突前的魏延,驟然覺得前方壓力一輕。
心中奇怪下,昂頭目視戰場,見曹軍牙旗已然不見,便駐刀而立,隨手抹了把臉上黏糊糊的鮮血后,捋胡縱聲大笑。
他已有許多年,未有如此暢快淋漓的執刃突前,決死而戰了。
“降者免死!”
“降者免死!”
無需魏延吩咐,漢軍各級將率,便吼出了瓦解曹軍最后一絲斗志的口號。
隨著越來越多的曹軍士卒,無奈束手就擒,此地的戰鼓亦歸于寂靜。
因而,正想趨步向前,去好好夸贊關興一番的魏延,驟然止步。
他聽到了,后方的戰鼓聲聲催,隱隱入耳來。
亦倏然想起,后方的鄭璞僅被他授予了五百士卒,卻要拖住申儀所領的三倍之敵。
“你留于此地,收降俘虜。”
側頭對著部曲督囑咐一聲,魏延拔出插入土壤的戰刀,轉身大步而去,昂揚作聲,“左軍將士,隨我前去誅殺無義賊子申儀!”
“諾!”
整齊的哄然應諾聲,震得沔水都不由泛起漣漪。
約莫六百余將士,隨行在魏延身后,猶如一條蜿蜒下山的蛟龍,拖著長長的身軀,以千軍辟易的氣勢,昂揚疾奔而往。
事實上,他們若來得晚些,恐怕鄭璞便無力回天了。
申儀所領的士卒,命為曹軍,實為申家部曲。
每一人的家眷,都是申家的佃戶,皆是被安置在魏興郡各縣內,生死亦然掌控在申儀心念之間。
得知援兵已至,士氣大生,是故人人奮勇向前。
而鄭璞不過五百士卒,且不是本部兵馬。
兵不知將之下,很難做到如臂指使。
且,既然要為魏延據后,為了避免申儀別遣軍士通行,鄭璞不得不放棄依著山體結陣,選擇塞道而戰。
本來就兵寡。
橫斷山道而鋪開列陣,更是捉襟見肘,軍陣連縱深都無。
待申儀率兵趕至,雙方短兵相接不過一刻鐘,鄭璞的防線便岌岌可危。
唯一可幸慶的,乃是拜魏延昔日善待麾下的干系,這些兵卒甚是精銳,人皆不畏死!
且張嶷頗為勇猛。
立在眾將士前方,手執刀矛而戰。
以寸步不讓的勇烈,鼓舞著士卒們,刀刃臨身而面無異色的勇氣。
鄭璞亦親戰了。
并非是奮勇突前,而是與乞牙厝等二十余扈從護衛下,抵御著已然突前到將旗前的曹軍。
甚至他偶爾的偷空一瞥,亦能將申儀的面容,辨認得一清二楚。
然也。
不足三刻鐘,督戰在后的申儀,便隨著前驅來到漢軍將旗前二十余步。
戰事之危,不言而喻。
不過,幾乎勝券在握的申儀,臉龐之上卻是半點喜色都無。
反而陰郁無比,雙眸幾欲噴火。
這部漢軍的抵御,太頑強了!
讓他戰死了近三百部曲,方將戰場隔斷,突到將旗前。
且看這些漢軍,于兵力懸殊下,都死傷慘重了,竟也沒有士氣崩潰或伏地投降!
想盡數誅滅,尚要再付出不少人命。
彼那魏文長,不過一粗鄙部曲出身,竟能有如此軍容森嚴邪?
申儀有些訝然。
亦然泛起縷縷憂慮。
攻破此處的漢軍,他還要奔去魏延的本陣,與司馬懿的援軍前后夾擊。
屆時,不知還要戰損多少部曲。
唉........
暗自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申儀收拾心情,繼續督戰,且打算讓部曲督領親兵而前,將那漢軍將旗砍了。
然而,他尚未出聲,便哽咽在喉。
乃是被一記昂揚的咆哮,給堵住了。
“魏延在此,孰敢決死一戰!”
率軍從遠處奔來的魏延,人未到,而音先至。
讓此處的漢軍,聞聲便猛然迸發了一陣歡呼,各自靠攏彼此依托,免得倒在獲救的最后一刻。
但他們有些多慮了。
申儀并沒有讓部曲奮發余勇,將這些搖搖欲墜的漢軍士卒,徹底擊潰,好迎戰即將到來的援軍。
反而,他勒令士卒們,迅速脫離戰場歸去洵口戍圍。
一來,久戰不下,他麾下士氣不可能再昂揚。
再者,乃魏延竟然回援了,亦意味著,司馬懿的援軍已被擊潰了,再戰也無益。
“聒呲!”
伴著劍刃與山石的刺耳摩擦聲,見曹軍若潮水退去的鄭璞,反手將長劍深深插入土壤中,以支身而立。
毫無形象的,張開嘴巴大口大口的喘息著。
亦側頭顧看著,愈來愈近的魏延,心中有些憤憤然。
對于這種決死而戰的調度,他心中是極為不滿的,亦是從不推崇的。
雖說,戰場之上本為死生之地,然魏延的戰法太激進了。明明,戰局尚未到置之死地而后生,但他卻是故意弄險。
為將者,焉能肆意孤注一擲邪?
我大漢本就地小兵寡,凡戰須謹慎,寧可軍出無利而歸。
亦不可弄險而大損士卒,以至朝廷元氣大傷。
蓋因以戰爭底蘊而算,損兵五百而殺曹魏一千,我大漢仍不敗而敗也!
何苦來哉?
“子瑾無礙乎?”
不知被腹誹的魏延,令士卒們去照料傷者后,便步至鄭璞前,罕見的露出滿臉笑容而問。
的確,他心情暢快無比。
隨著司馬懿遣來的援軍,被悉數誅殺及俘虜,申儀勢孤而退入洵口戍圍,讓此番出兵的目的,幾乎達成。那下方無有多少兵力駐守的西城,對于他而言,已然是任憑拿捏了。
“無礙,將軍恤問。”
氣喘吁吁的鄭璞,直身拱手而答。
“甚好,此番大勝,與子瑾昔日謀劃........”
頷首而笑的魏延,正想說些什么,卻眼角余光瞥見一士卒正背負傷者而過,便倏然止言。
且是趨步向前,以雙手護著那傷者,免得山路崎嶇而顛簸到了傷口。
亦讓鄭璞見了,不由心頭一暖。
不得不說,部曲出身的魏延,對待士卒堪比昔日的關侯。
也將方才心頭上的那縷不滿,盡數化去。
或許,乃是每個人的看法不同吧。
他覺得戰局尚未到決死弄險的地步,而魏延或覺得已刻不容緩吧。
少時,傷卒皆安頓得當,而下游的關興部,已然遣人來稟,聲稱已然將俘虜盡數收降,問魏延打算何時長驅去西城,將城池內的黔首黎庶遷徙,以及搜刮軍輜糧秣等。
恩,此番兵出西城的主將,魏延自是當仁不讓。
關興部亦被丞相勒令,歸魏延調度。
卻是不想,不知是此番鄭璞力戰之由,魏延態度大變,竟無有當即獨斷軍機。
反而,乃前來尋他一起合計,“子瑾,我知丞相素謂你多謀。此番前去西縣擄民歸去,當如何避免,被那逆魏司馬懿探知邪?”
聞問,鄭璞亦驟然凝眉成川。
上庸與西城先前,于靈帝時期,皆是隸屬于漢中郡的縣。
彼此之間,距離不算遠。
雖兩者之間,無有河谷貫穿而過,山路崎嶇難行。
然司馬懿若是得知了消息,兩日之內必然可驅兵至,而漢軍遷徙一城黎庶及輜重,可不止兩日之功。
除非,放棄西城的輜重及糧秣,僅是拔黎庶而歸。
默默沉吟了半晌,鄭璞方昂頭,輕聲說道,“將軍,若不讓我試試,看可否能勸降申儀吧。”
“勸降?”
微作詫然之態,魏延便揉胡而思。
誠然,若是申儀能降,漢軍所面臨的問題,便迎刃而解。
申儀久任西城(魏興)太守,一城黎庶皆俯首聽命,讓他下令遷徙,在佐以刀兵,無人膽敢磨蹭。
且,可令他遣一死忠之人,去軍報給司馬懿,聲稱此地安若泰山,便可拖延數日。
然而,魏延對申儀為人,甚為不屑。
此賊素無信義,屢屢叛大漢,如今被困死在戍圍內,當讓士卒登鋒履刃而誅之!
以泄昔日丟東三郡之恨!
自然,不屑乃私憤,一切當國事為重。
沉吟少時,魏延便出聲問,“勸降賊子申儀,子瑾且有幾成把握?”
亦讓鄭璞齒牙春色,“回將軍,乃九成。”
呃.........
九,數至大者也。
鄭璞說九成,乃是絕對的把握。
是故,魏延先是啞然。
旋即,便囅然大笑,“善!子瑾可速去,我遣軍護之。”
“諾!”
拱手作禮,鄭璞便帶著扈從大步離去。
待到了洵口戍圍,便做了封書信,讓士卒以箭射入內。
書曰:
“太守今兵敗,被困死地,逆魏援軍已盡數伏誅,我軍將去破西城,盡拔黎庶徙歸漢中。其中必不乏太守部曲家眷,屆時軍心動蕩,戍圍安可守乎?再者,縱使我軍不拔洵口戍圍,太守亦無活路矣。彼司馬懿,為救太守而喪兵失愛將,必不饒之。自古良禽擇木而棲,蜀地成都,太守宗族皆在,何不出戍圍而降?”
申儀得書,看罷便闔目昂頭,長聲嘆息不已。
正如鄭璞而言,他已無活路了。
哪怕司馬懿不會借故誅殺于他,雒陽廟堂亦然會因此戰,將他奪爵左遷,就此淪為庶人。
畢竟,西縣黎庶被漢軍盡徙而走,對于曹魏而言,申家也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尤其是,世上豪族馭下,皆恩寡而威重。
蓋因人心多有不足,厚恩而待之,亦不乏心有如豺狼者。
而威重,將麾下之人的家眷性命,捏在手中,便鮮少有敢叛者。
然,如今申家部曲的家眷,即將落入漢軍手中。
他若不降,屆時戍圍內軍士見家眷被驅趕路過,焉能匱乏密謀揮刀,取他首級而降者邪?
唉,罷了。
投降了,尚且能被巴蜀授于個閑職,護家小安寧,按時點卯,就此庸碌終老。
一番心念百碾,申儀終究還是率領軍士,棄械出戍圍而降。
將昔日獨占東三郡的野望,徹底變成過眼煙云。
上庸城內,太守署。
司馬懿憑案而坐,眉目舒展得執筆,點墨疾書。
他在給雒陽曹叡作此戰述表。
攻城一十六日,孟達外甥鄧賢、部將李輔開城投降,讓曹軍得以破城斬殺孟達。且要傳首雒陽,以儆效尤。
只不過,書罷讓小吏傳去后,司馬懿又再度蹙眉。
申儀已兩日,無有讓人遣書來稟報戰事了。
雖說他上一次稟事,乃是聲稱隨著州泰領軍至,他得援兵后,便遏制住了巴蜀軍的來襲。
信誓旦旦,稱洵口戍圍固若金湯。
然,一直忙于攻打上庸的司馬懿,現今得緩心情后,方驟然發覺,為何州泰不曾遣人來報戰事?
以州泰的幸慶,安有如此玩忽?
“來人。”
沉吟少時的司馬懿,喚來了扈從,讓他疾行去洵口戍圍打探。
只不過,那扈從剛趕至西城,便折道而歸。
西城,已空城矣!
司馬懿得聞后,大驚。
連忙親自領了兵馬而來,且沿道趕至洵口戍圍。
見洵口戍圍已然夷為平地后,他便闔目而嘆。
無需多作思緒,僅看沿道上的依稀痕跡,滿腹韜略的他,便可大致推斷得出,此間戰事的始末。
只是他無有,過多恚忿申儀的反復。
抑或者是,州泰及千余士卒的就此戰損。
而是蹙眉而思:巴蜀來援,既然大勝,為何不長驅來上庸救孟達?
自然,孟達被外甥及部將叛變,督軍攻城的他,都無有預料到,巴蜀更不可能提前預知上庸城破!
兵出,求利耳。
巴蜀不救孟達,所謀必更大。
思至此,司馬懿猛然睜眸,失聲而道,“不好,巴蜀將兵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