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輩論交,驟然行大禮。
亦讓兀自負手昂首、故作激昂姿態的鄭璞,頓時一陣失措。
“使不得!使不得!”
連忙趨步向前,扶起柳隱,鄭璞苦笑連連,“休然兄真折煞我也!”
“子瑾有教于我,有何當不起邪!”
性情樸質的柳隱,依舊豪情迸發,反問了一句。
若是你知,此乃我搪塞之言,或許會取刀斫我首而去...........
鄭璞心中自忖,又從窗帷處探出腦袋,見那家仆依舊于閣樓恭候著,便出聲使喚道,“鄭乙,且去取些機子酒來。”
待那家仆領命,他又側頭顧看柳隱而笑,解釋道:“此時若是無酒助興,乃憾事也!”
頓時,柳隱開懷大笑,“知我者,鄭子瑾也!”
少頃,酒取來,兩人再席地而坐,邀杯換盞。
或是藏于冰涼井水中的酒水,將胸腹中的火熱激昂平息了關系,柳隱將身子斜靠在塌檐,只手捋須,星目半闔,緩緩謂之,“子瑾,依你之見,我若出仕,當應募州郡吏為上,抑或是北上漢中投軍更佳?”
“北上漢中郡?”
聞言,鄭璞不由挑眉。
“對!漢中郡。”
柳隱頷首,捋須之手都快了些,顧盼間亦頗為自得,“忘了知會子瑾,我那匹良駒,便是游歷漢中時奪來的!”
原來,柳隱和今鎮遠將軍馬岱還有些交集。
當年漢中之戰時,馬超曾領軍入武都郡,馬岱隨軍而戰,因而留在漢中郡與關城一帶任職。后先主劉備稱帝,馬超病故前,上疏以扶風馬氏血脈殆盡,唯剩馬岱支撐門楣,請先主顧看之,因而受重用。遷職為廣石督,駐守陽安口(陽平關),兼戍守褒斜谷一帶兵事,為漢中太守魏延的副職注1。今天子即位后,馬岱亦升遷為鎮遠將軍,廣石督以丞相府參軍廖化(廖淳)繼任。
丞相諸葛亮主政,以曹魏遏制西涼商路導致蜀中戰馬匱乏,及馬岱父兄在西涼羌氐部落中素有威望,便令他督廖化及其余將士,常出關隘聯絡隴右一帶的羌氐部落,或誘其來降、或利使陰驅戰馬來貿易、或縱兵奪馬等,為朝廷組建騎兵。
柳隱去歲游歷至漢中郡,恰逢其會。
亦機緣巧合下,以朝廷僚屬之家的良家子身份,布衣隨軍中小校出關隘。
途中遇陰平氐王強端外圍游離部落的探馬,當即奮發豪勇逆戰,獨自格殺十余人,讓敵膽寒而退,乃奪取良馬牛羊數十而歸。
是故,猛士之名,在軍中傳譽一時。
馬岱得聞,乃大贊之,折節盛請柳隱出任軍職。
被柳隱婉拒后,亦不勉強,改從軍出奪回的輜重中,取良駒一匹、羊數頭賜之,以壯其聲勢。
柳隱乃受,留良駒為己用,將羊分同行軍卒食,備受贊賞。
因而,他今提及北上投軍,便是想去投入馬岱麾下,以圖建功業。
鄭璞聽罷過往,先贊了好幾聲壯哉,然后沉吟片刻,才試聲而問,“休然兄不提南中之叛,乃是覺得應募了州郡吏,亦因履歷太淺而無法隨征?”
“然也!”
柳隱頷首,扼腕而嘆,“我若當年便與從兄或杜文然一同出仕,征南中之叛倒能主動請纓,但今布衣,難逢其會矣。且聽子瑾壯言,心亦有只爭朝夕之念,是故便想另辟蹊徑,轉去漢中郡謀軍功。”
“嗯........”
微微一鼻音,鄭璞耷眼沉思。
他對柳隱的印象十分不錯,已以友朋視之,亦有心為其參詳一番。尤其是柳隱乃勇猛之士,且胸有韜略,已有將才之姿。
而柳隱見狀,也不催促,兀自抱著長喙陶瓠慢飲,靜候其思定。
寂靜半晌。
鄭璞才昂頭睜目,語氣緩緩,“正如休然兄所言,若想只爭朝夕,北上漢中郡乃上策。不過,若是休然兄信我,不如靜候一兩月之期,待你我歸成都后,看有無轉機,再做決策。”
歸成都后?
難道,子瑾是想在被丞相府辟命后,舉薦我隨征南中?
柳隱聞言,瞬息間心念百輾,亦囅然而笑,“子瑾之智,我安能不信邪?莫說一兩月,靜候半年又何足道哉!”說罷,又加了一句,“況且,子瑾尊先君注釋的六韜,資質愚鈍如我,一兩月之期安能悟透?”
“哈,休然兄自謙矣!”
“實言耳,何來自謙!哈哈哈.......”
........
諸事聊定,兩人又談笑一陣,鄭璞便以夜深罷席離去。
就是出了閣樓后,被那皎潔的月光,往心中塞入了些忐忑。
方才勸柳隱暫候時日,看有無機會隨軍南征平叛,他并無十分把握。
當時在張表府上與馬謖坐論,故意不言“推恩”之策,便是想有機會面見丞相諸葛亮。既是為了自證他是愿意與蜀漢休戚與共的益州士人,亦是為了嘗試將心中之謀暢所欲言,以“推恩”的方式讓利于益州豪族,進而將之綁上蜀漢的戰車。
只是他不敢確鑿,諸葛亮是否會聽取他的進言。
若是事不諧,推舉柳隱便無從談起。
唉,罷了!
多思亦無益,且看吧。
歸到自屋的鄭璞搖了搖頭,摒棄雜念歇下。
此夜過后,柳隱便將自己關在閣樓里,悉心專研鄭璞先父注釋的六韜,除了偶爾出來縱馬外,足不出戶。
而鄭璞亦然。
平日與家人共話家常,偶爾在小溪畔垂釣,悠哉游哉的靜候丞相府辟命到來。
悠閑的時光,最易流逝。
轉眼,便是伏月中旬。
與往常的午后一樣,戴著青箬笠躲暑氣于小溪畔垂釣的鄭璞,正昏昏欲睡,外兄盧晃便喜氣洋洋的疾步而來。
人未到跟前,歡喜之音已至。
“子瑾,速凈手整儀容!朝廷有辟命來!”
終于來了?
鄭璞昂頭,起身伸腰,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
正欲收拾釣具,卻又被外兄盧晃給扯住衣袖,連聲催促,“還理會這些作甚!我已將之迎入主宅堂內,子瑾速去,莫讓其久侯!”
催得鄭璞無奈,只得疾行遁去自屋收拾儀容,步去主宅。
待見到前來傳詔令的郎官,心中不由泛起了疑惑。
朝廷郎官,竟如此年少?
且,此二人,為何我似是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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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廣石,是魏武曹操定漢中后,任夏侯淵為督,依著陽平關隘修筑的陽安口防御戍圍,以張郃守之。先主北進漢中,曾遣數倍精兵晝夜攻,不能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