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成都城內,方能感受到閉關息民帶來的繁榮。
入目所及,街衢閭閻之間,皆熙熙攘攘。
公廨、酒肆腳屋、狗屠肉鋪、文軒墨閣,一路雅俗雜陳,交相輝映。
若說是“人不得顧,車不得旋,闐城溢郭,旁流百廛”,有些太夸張了。
不過在星羅棋布的兩側屋宇前,但見勛貴豪族車馬粼粼而來,商賈馱運貨物川流不息,走夫肩挑手提奔波忙,人人臉上都洋溢著生活的煙火氣。
亦可讓鄭璞覺得,這才是蜀中閉塞安詳的可貴。
而自幼生長于山野的小鄭嫣,則是大開眼界。只見她身軀前傾,昂著小腦袋,兩手扣住鹿車轅壁,仿佛兩只眼睛不夠用一樣,不知疲倦的四處亂瞥。
見到新奇之物,還會目光微愕小口微張,雙眼滿是晶瑩亮光閃爍。
步行于側的鄭璞見了,不由莞爾。
張開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嗤笑著打趣道,“小嫣兒,別看了,你口涎都垂出來了!”
“呀!”
本是目光迷離的小鄭嫣,猛然回神,一聲驚呼。
亦滿臉羞紅,連忙將小身子縮回鹿車中,還偷偷曲手抓住衣袖,抹了抹嘴角。
待發現自己被逗趣了以后,又挺起身軀,鼓腮撅嘴,眉鼻皆皺的委屈控訴,“仲兄你騙人!待回去桑園了,我就告訴阿母!”
“哈哈哈~~~~”
鄭璞暢懷大笑,似乎覺得趕路鮮少沐浴的身上粘膩感都少了好多。
又見小鄭嫣憨態可掬,便忍不住伸手去揉她的小腦袋。
“仲兄你還笑!”
伸手拍落兄長的手,小鄭嫣側身以背對,委屈巴巴的嘟囔,“嫣兒再也不理你了!”
“好好......仲兄不笑了。”
收起戲謔之色,鄭璞拍了拍幼妹的背,示意她往東側看去,“小嫣兒,那邊有賣飴糖的,要不要仲兄給你買一份?”
“好呀!在哪?”
幾乎沒等兄長的話語落下,小鄭嫣轉身顧盼,滿臉雀躍的脫口而出。
旋即,對上了鄭璞似笑非笑的神情,嘴巴又撅了起來,“那......仲兄要先答應我,以后不許騙人!”
“好。”
.......
一路鬧鬧笑笑。
不一會兒,便按著當日秦宓家中子侄留下的地址,尋到了城北里弄閭閻。
這是朝廷專門劃出來,給朝中公卿百官造府邸的地方。
筆直且闊綽的街衢,可供兩架四驅馬車交錯而過,兩側灰白色質的外墻沿著道路蔓延,圍合著各家主宅起伏的歇山頂或懸山頂。
但見蒼穹之下,筒瓦排山勾滴,瓦當井然有序,檐角深遠飛入云,恰是亭臺樓榭齊競秀。
各家宅前門楣輪廓粗獷,線條簡練的椽、楹之上,依稀可辨認出各種姿態的牛鳥、蟠螭、白鹿和狡兔等福瑞等圖案。
公卿貴胄,官宦門第,無需近觀,亦可感受到那股雄渾威嚴的氣勢。
令人高山仰止。
“哇,仲兄,這里的房屋好高呀!嗯,也好漂亮啊!”
不出意外,小鄭嫣再次為年幼新奇發出了感慨。
“嗯,因為這里是貴人住的地方。”
鄭璞頷首,側頭問道,“小嫣兒,還記得仲兄路上叮囑你的,怎么做才不失禮嗎?”
小鄭嫣乖巧的點了點頭,聲音脆生生的,如數家珍,“記得。不要盯著別人看,也不要隨意開口,更不要高聲敘話.......”
秦府是哪一棟,并不好尋。
不過鄭璞也有辦法。
當一隊挎刀巡視的甲士經過時,鄭璞不等他們盤詢,便主動上前道出此來目的。
因而也享受到了被甲士引送的殊榮。
雖然那幾位十分熱枕引路的甲士,手一直放在刀柄上,神情警惕無比。
就差臉上沒寫著“如有異動則縛以囚之”等字了。直到秦府的子侄輩出迎,證實了鄭璞確實非歹人,那些甲士才放心離去。
亦讓鄭璞忍不住感慨,諸葛亮開府治事后,各級僚佐及小吏們執法的嚴謹。
失于嚴苛,卻勝在仔細、一視同仁。
怪不得蜀科執行以來,蜀中百姓皆服呢!
此時未至晌午,秦宓尚且在公廨任事未歸,秦家子侄不敢隨意代父設宴待客,只是招呼仆從讓鄭璞幾人在別屋安頓來了,便令人去公署稟報。
鄭璞也正好得以休憩一下,緩解連日跋涉的疲憊。
沐浴更衣、草草果腹后,便摒退秦府的婢女丫鬟,跪坐在案幾前,取出從家中攜帶的熏香點燃,就著一縷幽淡的裊裊,闔目而思。
吾日三省吾身。
托詞送書來到了秦府,即將面見秦宓,鄭璞也要好好思慮一番,如何借著秦宓之口,見到丞相諸葛亮當面。
再不濟,也要讓諸葛亮知道有自己這么一號人。
嗯,關于譙周大肆宣揚他才敏、引發成都眾人好奇之事,一路趕路的他尚且未知。
日暮時分,得家人傳報的秦宓從公廨歸來。
甫一見鄭璞,未等他行禮拜見,秦宓便露出滿臉笑容,“數年未見世侄,不想子瑾今已成七尺男兒,一表人才矣!”
頓了頓,又語氣唏噓不已的加了句,“子瑾能得丞相贊為‘蜀中俊才’,衡之兄于九泉之下亦無所念矣!”
衡之,是鄭璞先父鄭度的表字。
亦讓鄭璞聞言,先是面露謙遜,繼而愕然。
諸葛亮已經知道我了?
而且,還夸贊我為俊才?
微微愣神后,鄭璞收起心中疑惑,情真意切的以子侄之禮拜見秦宓,保持著躬身的姿勢含笑而答,“數年未謀秦世叔音容,今得見,一時欣喜而罔禮,望恕罪。嗯,不知世叔方才所言,丞相知我名是何故?小侄之前在什邡桑園一直深居簡出,實在想不通,竟有名入丞相耳之事。”
“噫!你尚未知邪?”
正伸手虛扶鄭璞的秦宓,手中動作一頓,亦驚詫出聲。
旋即,微微蹙眉后,又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來,“莫非,是譙允南自作主張,為你揚名乎?”
譙允南?
巴西郡的譙周,為我揚名?
一頭霧水的鄭璞,神情更加愕然了。
“哈,有趣!”
倒是秦宓打了個哈哈,走過來十分親近的執起鄭璞的手,往主宅堂中而去,“世侄遠道而來,不必在此枯立敘話。家中應已設宴,我等席上再詳談。”
“諾!”
“慚愧,璞有擾世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