譙周還是赴任了。
丞相諸葛亮以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為由教諭勉勵之。
并暗示將不日征辟鄭璞為勸學從事,主蒙學,讓譙周與之為同僚共課州學。
此事在成都傳開后,便有許多功勛世家造訪譙周,求抄錄千字文的同時,亦問及鄭璞其人如何。
譙周不知是真心想為鄭璞揚名,還是故意激起他人嫉恨,竟然張口即出,“昔日州郡有云,巴西程公弘、犍為楊文然、巴郡楊季儒與蜀郡張伯達并為巴蜀翹楚。今程公弘悼恨未呈,但復識鄭子謹,雖謀面數日,亦可謂巴蜀之地不乏賢也!”
如此話語,堪稱一石激起千層浪!
因譙周提及的四人,分別是故益州別駕從事張松之子張表、故益州從事祭酒程畿之子程祁,和楊戲、楊汰,皆少年成名,被譽為巴蜀后起之秀。
且都已經踏上仕途,頗受丞相諸葛亮器重,以才學與德行聞名。
其中,程祁在一年前病故。
而如今譙周竟然說,見了鄭璞之才后,便覺得“四士”之名依舊可以傳揚下去。
將鄭璞和程祁等人相提并論。
最耐人尋味的,則是“謀面數日”這個前綴!
僅謀面數日,自然了解不深,但卻足以讓譙周以為才學媲美于張表等人;若是與之深交,了解鄭璞更多以后呢?
是否會斷定,鄭璞之才尚在張表等人之上?
是故,一時間,朝野士庶的目光,都被此事吸引了過來,成為茶余飯后的群議洶洶。
亦讓長水校尉秦宓的府邸,屢屢被人造訪問詢。
只因他之前和鄭璞先父頗有交情,且有好事者嚼舌頭,將鄭璞不日將帶著注釋版的千字文,前來拜訪秦府之事廣為傳揚。
素來喜靜的秦宓,不勝其煩,卻又不好閉門謝客。
能不請自來登門的人,其身份地位自然也和秦宓相當,或者本來就交情尚可。
最后,在不堪其擾之下,秦宓便托詞公務煩身,夜里也留宿丞相府署去了。
嗯,近日朝中事務頗為繁瑣。
吳王孫權派遣了張溫,以輔義中郎將身份出使而來,將商討和解舊日仇恨、重修兩家關系,并敲定聯盟共抗曹魏的事宜。
此事干系到蜀漢的國策,朝廷上下對此都異常持重。
秦宓尋了這樣的借口,避而不答,讓人無可奈何。
但那些官職尚不得顯,或有許多閑暇時間的年齒不高者,卻另辟蹊徑。
竟邀朋攜友,終日奔走于北城門外河畔(走馬河),意圖在鄭璞入成都前,先睹其人和考校其才。
如故軍師中郎將龐統之子,龐宏龐巨師。
因其父中流矢而亡、少小被先主劉備養于府上的他,如今被終日在宮中無聊的天子劉禪所遣,前來見聞時事新奇的。
如丞相府東曹掾蔣琬的次子,尚未出仕的蔣顯。
他是被派來關注鄭璞的行程,好去登門秦府宣告,州牧府征辟鄭璞為勸學從事的文書。嗯,蔣琬先前曾任職什邡縣令,是故丞相諸葛亮將征辟鄭璞的事轉托于他。
還有蜀中豪門的家中子侄。
他們是被父輩所遣,想先人一步從鄭璞手中抄錄注釋版的千字文。
不過,眾人皆不識得鄭璞相貌。
只得效仿盲人摸象,見了年齒弱冠且不曾謀面的士子,便讓隨從上前做禮詢問辨別。
但連續數日,皆尋不得鄭璞蹤跡。
無聊乏味之下,又這么多功勛子弟和豪族子侄湊在一起,不可避免的,就讓得意氣風發、怒馬鮮衣的性子展露了出來。
先是因父輩頗有交情得關系,并肩偕來的龐宏和蔣顯。
他們一個早就被授官,一個也即將踏上仕途,且都是根正苗紅的荊襄系二代,難得游郊的閑暇,索性讓隨從設席于河畔,興趣勃勃的商討學問及辯解時事。
其余豪族子侄見了,紛紛效仿。
就是有些類似于東施效顰。
龐宏和蔣顯不過一杯水酒話學問;他們倒好,依仗著家中財資豐厚、生活奢靡,竟然帶來了不少美婢奏絲竹之樂,讓仆從們設宴歡歌,權當廣邀友朋踏青郊游之趣。
亦讓北門河畔在剎那間,仿佛有了一種醉生夢死的靡靡。
鄭璞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抵達了成都城池北門。
甫一見如此場景,不由心中大詫。
他亦無法想象,為何京師成都的郊外,有如此多的年少者,游手好閑無所事事。
不是說丞相諸葛亮開府治事以來,時人皆勤勉任事,不無競進嗎?
為什么這些衣裳華貴的膏粱子弟,驅車走馬聚眾于河畔,有若牽黃擎蒼、斗雞嬉戲的紈绔之象呢!
莫非,是傳言有誤?
帶著疑惑,鄭璞與隨從護著鹿車,緩緩步入城門。
而那些等候了數日的眾人,見鄭璞路過,只是微微打量一番后,竟無一人讓隨從上前問詢。
這也不怪他們。
雖然鄭璞身長七尺五寸,面如冠玉,兩目神采奕奕,舉止蕭灑安詳,隱隱有爽朗清舉之氣質。讓人見了,都忍不住從心中贊嘆一聲:此子風姿特秀。
但也無人會將做出千字文的蜀中俊才形象,和眼前這人重疊在一起。
其一,是鄭璞穿著打扮和豪強之家的管事無異。
況且那簡陋逼仄的鹿車之上,不見文墨竹簡詩書;但見鑊、簋等炊食之物,以及一些瓜果吃食!尤其是,那鹿車上還端坐著,一位年齒頗幼的女童。
一個離家游學的士子,誰會選擇攜帶著女童隨行呢?
這分明是鄉郊豪強攜家眷踏青游玩,順便進成都城見見世面嘛!
其二,則是鄭璞一點都不維護士人風度。
尚未步入城門前,竟然還跑去城外熙熙攘攘的小攤上,買了幾個“糍”注1和“寒具”注2,分給車上女童以及隨從。
就這么咬一口走一步,一點都不矜持的在無數人前,啃得津津有味。
論語.鄉黨有云:“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
士人守禮,克己,慎獨。
哪有眾目睽睽之下,貪口腹之欲的?
鄙徒!
販夫走卒輩!
可惜,白生了這副好皮囊!
眾人心中泛起這樣的惋惜,目視著鄭璞一行的身影轉入城門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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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糍,是漢朝對米糕的稱呼,別稱還有“稻餅”、“餌”。
注2:寒具,馓子的古稱。屈原楚辭.招魂篇有:“粔籹蜜餌,有餦餭兮”。宋代林洪考證:粔籹乃蜜面而少潤者;餦餭乃寒具食,無可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