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兩個來月前東瀛對中州始發難起,閩浙兩地沿海防務進入了緊急備戰狀態,同時有條不紊地開始組織百姓們往內陸郡縣或山中避險。
可要將各家各戶百姓老老少少進行統一遷移并完成臨時安置,無疑是個浩大工程。
當地各級官府即便沒有收到朝廷的指令,僅是出于自身安危考慮,都在緊鑼密鼓地組織與協調各方面工作,本地軍兵則調撥出一成人手全權聽憑調遣。
饒是如此,在平海郡冒出兩支叛軍配合東瀛人入侵時,浙地北部沿海仍有近半百姓或在內遷途中,或才剛收拾好行裝上路。
中州軍敢去相信兩支叛軍礙于心中有愧至少不會對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下手,卻不能指望瀛寇不會燒殺搶掠以戰養戰,不得不投入更多兵力保障遷徙百姓的安全。
可以想象東瀛人在見到這般場面時該有多開心,百姓就是中州軍最大的軟肋,東瀛人只需要掐住這處要害,就能以較少的兵力牽制住大部分中州軍,從而鋪展開沿海的進攻陣地線。
對于山多水富卻無關鍵險要可守的閩浙一帶,陣地線鋪得越廣,才站得越牢。
站得越牢,才越有勇氣往內陸開進。
否則哪怕戰梨花的傲骨嗜血團是支虎狼之師,可區區數百騎如此孤軍深入,一旦遭到兩千三兵力包夾便當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要是碰上萬余人堵路也只會被捏成肉餡!
傲骨嗜血團狠狠扎入浙地腹地,要迅速抽身而退,說起來簡單,然去路漫漫,沒有占據沿海戰線的東瀛軍向內陸發起騷擾完成牽制配合,很容易被關門打狗。
前來包夾傲骨嗜血團的三路軍,正有兩路受前線突起的戰事牽扯無法及時來援。
當中沙海塢和義遠鏢局所屬的江湖義軍遂因此遲遲未在西湖邊出現。
最早趕到場的還是從閩地內山迂回而到的龍炎靈一行。
半月前,龍炎靈就憑著在閩地表現出來的卓越才能被朝廷特授臨時參將,賦予指揮調動三個營兵力的權限。
戰時仍有晉升空間,戰后若有心為國效勞亦可封候拜將。
盡管閩地軍兵在東瀛軍沖擊下七零八落,龍炎靈沿路撈撈撿撿還是慢慢整合起來三百余名殘兵敗卒,拉扯起頗具戰斗力的一營軍兵。
今次他是特來阻擊傲骨嗜血團的主力軍。
來路上遭遇到神風營的伏擊,龍炎靈不敢有任何耽擱,留下雙翅、李慕然等三十余名山莊高手進行周旋,自己領著軍兵強行突圍。
為免再遇阻截,還特地繞了些路途,只來晚了一炷香的時間。
一炷香的時間實在算不得長,可戰場局勢瞬息萬變,晚一炷香的結果已不容樂觀。
想必另兩路軍也同是遭遇到相似阻擊,沒能及時到來。
反倒連累其他友軍為了強留下這股叛國強軍,把命全搭了進去。
來路上收到傳訊的暗部,龍炎靈已然知曉犧牲在西湖邊的這些同胞是何許人也。
看到百余丈外那紅白參半的騎兵團踏血而近,龍炎靈不由嘆了口氣。
他當然知道要想殲滅傲骨嗜血團,這樣的犧牲能夠預見,也可以說很值當。
可即便他熟讀兵書、深諳兵法,卻終究不是徹頭徹尾的將領,而是在義字當先的江湖里摸爬滾打起來的江湖人。
慈不掌兵的道理他懂,卻暫無法適應。
然則既成事實在前,龍炎靈還是暗下決心,不會讓元慎真人等武當派門人以及齊廣、于大有等軍兵的犧牲付諸東流。
龍炎靈已看出傲骨嗜血團有大量減員,可即便如此面對千余騎兵,他們這三百余兵力怎么看也像是以卵擊石。
更別說對方是受朝廷專款供養、訓練有素、旨在攻克江湖高手群的特編騎兵團,而己方則是零零散散拼湊而成、為趕路方才全部騎馬非全建制騎兵的臨時軍。
對方馬匹是清一色的照夜白配種,匹匹白馬高大健碩,短距離沖刺快,長距離奔走也有不錯的耐久力,唯一缺點就是配種時間長且飼料貴。
對方全副武裝的銀鎧銀槍統統是輕質而鋼刃材料所鍛造,如此方才能應對匹配上江湖高手超乎尋常的機變與靈動。
落后是全方位的。
己方唯一優勢似乎只有他們是一路趕來,而對方除了早前一路殺來的消化外,才剛結束了一場血戰!
龍炎靈簡單做了下盤算,還是能夠肯定如果拿己方三百來人去同戰梨花的輕騎兵團硬碰硬,結果不會比元慎等人更好。
所以他一面放慢了馬匹步調,一面朗聲向后軍傳達戰略部署。
堵不如疏。
他要給對方讓出不需拼命的生路,教己方隨對方的沖擊之勢邊退邊打邊拖。
拖延打法不一定能等來另兩路友軍,但只要能拖下去,與之持續斡旋,死傷就不會太重。
龍炎靈沒想著把對方每一人都留下。
還是擒賊先擒王的道理。
只要他們這三百來人能夠拖到他把戰梨花斬落,余者不攻自破。
錢塘道上,兩軍相遇,相去百丈,各自調整起進兵節奏。
不論是戰梨花,還是龍炎靈,均神情凝重,如臨大敵。
從二人在平海郡第一次相遇開始,仿佛命中注定就得戰上一場。
彼時龍炎靈是帶著義云山莊莊客去平海郡接送南下的牛軻廉父女等一行,而戰梨花卻是領著數十名兵卒在官道上操練。
不管戰梨花是否叛出中州,都無法否認自己是朝廷打造出來的一桿槍。
龍炎靈則是在江湖中磨礪出來的另一桿槍。
面部線條剛硬、五官頗為陰柔的戰梨花若是卸去一身甲胄,白衣佩劍,在容貌足可同洛飄零與公孫煜之流相較,填補上而今空缺出位置來的四大公子之美稱。
方臉大耳、粗眉英挺的龍炎靈哪怕不穿甲胄,也有不怒自威的將領之風,更像是生而戰于沙場之才。
命運軌跡毫不相同的兩桿槍錯進錯出、宿命般地走向同一交點。
兩道目光只好相遇。
在空中對炸出看不見的花火。
戰梨花想不戰而走。
龍炎靈看出戰梨花想不戰而走,卻一定不會任之溜走。
戰梨花看出龍炎靈那不死不休的架勢,便知今日錢塘道上兩人至多只有一人能活著離開。
那便戰吧!
不到八十丈距離時,二人不約而同地率軍沖鋒!
銀白輕騎來得飛快。
另一邊的馬匹跑得不但不快,反而隱隱有停馬反跑的趨勢。
兩軍相交在即,戰梨花已看破龍炎靈意圖,可要想突圍沒有退路,只有前沖!
一快進一慢退之下,雙方騎軍到底還是完成了碰撞,卻絲毫不見騎軍沖鋒時一沖見生死的場景。
不少人注意到騎兵洪潮中出現了兩道異流!
白馬銀槍與黑馬金槍于雙方騎兵間穿行、如入無人之境。
兩桿長槍很快相遇!
二人都欲畢其功于一擊,是故沒有任何保留。
在沖鋒途中對真元爆發量、出槍力道和精準度的調整把控都已磨合到了極致!
這樣兩股勁力的交碰已超乎尋常,幾可謂是神通范疇。
就如暴風眼的中心最為平靜,二人二騎間僅僅是一觸即分、擦身而過,頂多被擊碰時的反震之力帶動全身跟著一顫。
以二人二騎為中心的三尺之外,錢塘道的地面像是被壓實了一遍,石子盡陷、無塵飛起。
澎湃氣浪向四周席卷。
丈余遠的騎兵馬匹被掀翻在地,馬匹倒地抽搐口吐白沫,騎兵們不是捂著腰部就是捂著腿部,好像腰部臟器受創或是腿骨碎裂。
三丈外的馬匹統統前蹄高舉,遲遲不肯落下,近十息后再次四蹄踏地便支撐不住,倒地不起!
再五丈外,眾騎兵身下的馬匹無不受驚失控到處亂竄。
更遠處,堤岸上似有石塊崩起落水。
錢塘江的急流仿佛也因此受滯,緩了一瞬,才重新流動起來。
金槍銀槍交碰往復,不下三十回,一炷香已過。
雙方千百騎隨戰隨走在錢塘道上跑出了二十余里。
龍炎靈帶來的軍兵不少不善騎戰者,沒能支撐太久便跌落下馬,被亂蹄踏死或遭亂槍戳死。
傲骨嗜血團的千余騎除了先前被兩位將領沖撞余波掃蕩中的,幾乎再無傷損。
壓力全在龍炎靈身上。
金槍銀槍再次激碰在一起。
周遭人馬立馬退讓出空間,兩人胯下之馬都已被舍棄。
兩匹馬都是戰馬,在先前那次駭人碰撞中也是受了些驚嚇,持續為戰已到了強弩之末。
二人默契下馬而戰。
龍炎靈不常騎馬,下馬后戰力更強。
戰梨花亦有下馬一戰的實力,自認分毫不怵。
雙槍起舞。
金槍如猛虎下山、步步生威。
銀槍如靈蛇出洞、蛟龍戲水。
二人腳步交錯、手腕反復,忽而舉重若輕,忽而力逾千鈞!
場間霎時沙飛石走、雷鳴火竄。
他處千百騎兵間交鋒的聲勢全難相及。
又一炷香過后,傲骨嗜血團成員尚余一千零一百騎,龍炎靈所部騎兵卻只剩不到兩百五十人,完全夠不上一個營的兵力。
然,二百四十余騎仍貫徹著且戰且走的拖字訣戰術,把上千輕騎的馳騁速度一壓再壓。
當然千余輕騎之所以一炷香內僅僅推進七八里地的距離,只因自家主將棄馬與敵方主將激斗,難以跟上大部隊步伐。
戰梨花被龍炎靈纏下馬絞斗,雖有較勁之心,卻多是迫不得已。
戰梨花倘若不下馬,龍炎靈便會強行捅殺其胯下戰馬。
戰梨花要是換一匹馬,龍炎靈恐怕將換一匹殺一匹。
面對此陽謀,戰梨花全無選擇,只能將計就計,以期馬下功夫能克敵制勝。
只是從未與頂尖江湖武者在馬下有過長久糾纏的戰梨花終究暴露出了經驗不足的劣勢。
龍炎靈在對抗節奏上把握得更好,在內息使用調配上更為合理,他自然也吃準了戰梨花速戰速決或急于脫身的心理狀態,溫水煮青蛙,慢慢將戰梨花的精氣神拖垮。
劍有劍虹。
槍也有槍梭。
龍炎靈手腕急轉勁抖,長槍高速轉動震動!
槍出如龍,以沛莫能御之勢朝戰梨花正面捅去!
戰梨花橫槍悍然相抗。
卻見有道金梭無視銀槍透胸而過!
戰梨花悶哼一聲,倒滑出兩丈外,雙腳犁出兩道長溝!
胸前輕甲未破,可背后的甲胄卻是破開個圓口,滲出血色!
這回戰梨花身上的血跡再不全是他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的實力本與龍炎靈差相仿佛,但連日沖殺至此已有疲敝累積,又遭龍炎靈取巧纏斗,終于是敗下陣了。
陣前受創只有一死。
戰梨花這么想著,倚著槍想強撐起身子戰死,卻吃痛使不上勁。
就在這時,他眼簾中的視線卻被成片櫻花粉霧包裹,鼻中被熟悉香氣所充斥。
身子先是被溫和地撐住,而后被背起。
“姨”
戰梨花虛弱地呢喃出聲,安然合眼。
“別睡!姨帶你去看姨最喜歡的櫻花!”
龍炎靈本無手下留情之意,更是要一舉取敵性命,眼前卻突然一花!
一瞬愣神之后才反應過來剛才有身海棠花服一晃而過!
緊接著便見濃密的粉霧莫名升騰而起,全然籠罩了視線。
待得龍炎靈運轉內力圓舞起長槍將粉霧驅散后,前方地面上除開一桿銀槍、一灘混于泥土的血跡、一串腳印之外,哪還有戰梨花的影蹤?
龍炎靈沒能聽清適才粉霧中二人的對話。
只能肯定戰梨花沒死,卻勢必受了重傷,不管來人是誰,背上一人總歸逃得不快。
他輕功算不上好,可要追的話,牽上馬往山路上趕不一定會被甩掉。
但他還是沒有選擇去趕盡殺絕。
并不是他不想殺戰梨花,畢竟此來本為阻殺對方而來。
可這時候那邊還沒結束的戰斗更重要,戰梨花的生死只在他言語之間。
龍炎靈拾起那桿銀槍,跨上戰馬,趕上前面交斗的雙方騎兵。
隨而高舉起銀槍,氣勢磅礴地宣布道:“戰梨花已死,降者,不殺!”
叮叮當當的聲音稀稀拉拉。
錢塘江畔不見落雪,卻似有清脆雨聲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