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色調,緩緩地向著更深的層次推移。
掠過松樹梢頭,接近黃昏的風聲中,藤原臨也嗅到了一絲雨的氣味。
和因為被姐姐強迫整天都在拜殿迎客,因此一看到他就哭唧唧地告狀的明日香學妹告別,藤原臨也離開東京大神宮,想在下雨之前趕回到淺草,搞定接下來要住宿的地方。
本田小狼慢吞吞地開著。
黃昏的天空中還看不見一片烏云,環顧四周,拿著雨傘走路的人一個也沒有。從高樓間隙吹來的涼風,輕飄飄地掀起女孩的裙擺。
但空氣中的確有雨的味道,藤原臨也的嗅覺很敏銳,這點不會搞錯。
而且這不是一場小雨,五月份的雨,通常一下就會連綿不絕地下個不停,也不知道會對神社的翻新工期造成多大的影響。
回到淺草,已經是薄暮時分。
藤原臨也把車停好,走進Lemon面包店,見到雪野里穗正把展示在柜子的蛋糕模型和搬出來清洗。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店內燈光透過玻璃窗流泄出來,照亮了她的側臉。
“這些蛋糕有賣嗎?”藤原臨也好奇地問。
“有的啊。”
雪野里穗低聲地說,把硅橡膠做成的小蛋糕抱在胸前。在她懷中,那假蛋糕看著柔柔軟軟、蓬松蓬松的,似乎很美味。
藤原臨也不可思議地問:“你會做蛋糕?”
“呃,不會的,都是預定了后到面包工廠拿貨…”雪野里穗不好意思地笑笑,隨后她忽然想起什么,頓時好看地皺起眉:“藤原君的表情什么意思?我就不能會做蛋糕嗎?”
“可就就是不會啊。”藤原臨也哈哈一笑,“我沒猜錯,不許反駁!”
雪野里穗氣鼓鼓地別過視線,不想看到他可惡的臉。
藤原臨也饒有興致地看著干活。
每天早上,她都會把這些蛋糕搬到店外的展示柜里,到了傍晚再一個個搬回店里。如此來來回回、搬進搬出的,她好像很滿足于這樣簡單的工作,感覺十分有趣。
結束關店的工作后,雪野里穗這才重新和他說話:“藤原君吃過晚飯了嗎,要不要一起?”
“還沒呢,不過我趕時間。”藤原臨也看了眼外頭的天色,還是沒有烏云,但雨就快要下了。
“有急事嗎?”
“嗯,要得找個旅館住一段時間。”
“呃…”
“怎么了?”
“不如藤原君在我這兒住下吧。”
正彎腰準備搬紙箱的藤原臨也,詫異地回頭。
店內暖黃的光暈中,雪野里穗淺淺地笑著說:“恰好我這里有空出來的房間,不嫌棄的話可以住下來的。”
“呃,這樣不好。”藤原臨也低聲拒絕,“我最近惹了麻煩,住在這里會連累你的。”
“沒關系的,我可以自保。”雪野里穗蹲下來,雙手按在藤原臨的紙箱上,認真地凝視他的臉。
一股清幽香味撲鼻而來,自然垂落的劉海幾乎觸碰到藤原臨也的額頭,這是他第二次這么近距離地注視她的眼瞳。
帶點淡藍色的眸子,很好看,像雪寶的眼睛。
“可以嗎?”
雪野里穗語調緩慢地問。
“為什么要執著這個?”藤原臨也感到不理解。
“唔…我說不太清。”雪野里穗難為情地垂下視線。
那聲音如深夜的細雪般平靜,美麗到感覺會立刻消失,在彷佛會降下白霜的寂靜中,她用繼續用輕柔的聲音接著說:“我有好多東西都不懂,怎樣做面包,怎樣經營,怎樣走好自己的路這些,好像都通通都不是我擅長的東西。大概…大概你是唯一幫助過我的陌生人,我想盡可能地幫你度過難關吧,所以還請你接受…”
“蠢女人…”藤原臨也嘀咕了句。
雪野里穗的耳朵抖了抖,然后她抬起通紅的小臉蛋,視線不滿地瞪著她:“雪野小姐第三十八次鄭重向藤原同學抗議,她不是蠢女人!”
“好啦好啦,你不是。”藤原臨也笑著回她一句,抱上紙箱轉身,“我的事很多,怕連累你,還是謝謝你的好意了。”
話音剛落。
“轟隆”天邊傳來一道劇烈的雷聲。
瞬間,不到一秒的時間里,就下起了磅礴大雨。
雨水店門的石階上,濺起一片片水霧,隅田川岸邊的綠化樹發出嘩嘩的聲音。
“看來走不了了呢。”雪野里穗沖他呆在店門的背影說道。
“是啊,好兇的雨。”藤原臨也無奈道。
門外的雨水傾盆而下,甚至連成一條條水線,整個世界都籠罩在嗆人的水氣了。
他看回店內。
在店內暖色燈光的襯托下,雪野里穗長長睫毛下的眼睛,一閃一閃地亮著。
兩人視線交錯。
她腦袋一偏,笑了。
“吃個飯再走吧。”藤原臨也把紙箱放回到地板上。
“太好了,”雪野里穗問,“你想吃什么?我去點。”
“你不會做飯嗎?”
“蠢女…”
聽到前邊兩個字,雪野里穗的表情立馬倔強起來,大喊一聲:“我會!”
“期待雪野小姐的手藝。”藤原臨也笑地無比勉強。
沿著狹窄的樓梯,雪野里穗帶他上到二樓,就鉆進廚房里去了。
這是一棟西式二層小樓,大并不怎么大,但由于立柱粗實碩壯,房子看上去還算沉穩。面包店后面帶了個寬大的庭院,院內有幾株灌木和一個不大的池塘,池塘里的水仙開得正盛,邊上有個小小的涼亭。
藤原臨也在陽臺看了一會雨。
這樣陽臺朝著向東邊,沒有遮擋,很適合早上用來做日光浴。但現在正下著大雨呢,強風吹拂下,不斷細小飛沫吹進來。
把窗關上,回到室內。
兩個房間帶客廳餐廳廚房的布局,設計得寬寬敞敞,有空調有電話,有17英寸彩電,有帶淋浴的浴室,還有許許多多的樂器。
窗邊藤椅上整齊疊放著主人的長筒襪和睡衣,椅背搭著做工精良的芥末色連衣裙。
閑著沒事干,藤原臨也溜達到廚房門口,看她做菜。
柔和的橘色燈光下,她的背影恍如蒙朧幻影般浮現在眼前,耳邊傳來輕柔拿取餐具的清脆聲響和水在鍋里咕嚕咕嚕的冒泡聲,睡意忽然涌現。
“啊”
藤原臨也打了個呵欠。
“你要先和點湯嗎?”雪野里穗聽到動靜,回過身問,姿態異常艷麗。
藤原臨也看向冒著熱氣的鍋蓋:“煮好了?”
“應該好了,你等一下…”雪野里穗掀開鍋蓋,用勺子舀了一點試了試味道,一抹如釋重負的笑容綻放在她的臉上。
想來,她原本也沒多大的信心煮好這鍋湯。
藤原臨也走進廚房,接過她遞來的碗,半透明的湯汁里漂著宛如裙帶菜深綠色的海帶。他毅然地喝了一小口,柔軟濃稠的海帶纏在舌頭上,味道居然還可以。
“很好喝吧!”
雪野里穗炫耀地說,自己也端起碗來。
喝了一小口,放下碗,她接續做飯,做的是蛋包飯。用雞肉炒飯當做底料,并在調味料中找到一瓶腌橄欖,切片混入萵苣里做成配菜沙拉,小小的廚房里滿是烹調的氣味。
藤原臨也心情平靜地看著,久違地感到了家的氣氛。
晚餐做好,兩人圍在榻榻米的小矮桌對面,兩份熱騰騰的蛋包飯,一瓶果汁。
“請嘗一下我的手藝。”雪野里穗新高彩烈地說。
藤原臨也雙手合十致謝:“我開動了。”
舀起一勺香味撲鼻的蛋包飯,放入口中一咬。
“咔”
蛋殼破碎的聲音。
“…”雪野里穗臉上的微笑,瞬間如同滲入砂地的水般消失了。
“還行吧,”藤原臨也一邊嚼,一邊說,“至少味道還算準確,沒加什么奇怪的東西進去。”
“嗚”
雪野里穗發出小貓般的呻吟聲,纖弱的雙手捂住臉,肩膀微微顫抖。
“你不該我給倒杯飲料嗎?”藤原臨也出聲打消她的尷尬。
“嗯…”
雪野里穗松開手,抵著腦袋給他倒果汁。
微弱的燈光無法照亮她低垂的臉,但藤原臨也認為,那俏麗的臉蛋此刻肯定紅得迷人。
“有番茄醬嗎?”他問。
“有的,我這就去給你拿。”雪野里穗低著頭站起來,低著頭往廚房跑去,結果一頭撞在了門上。
“唉喲”
“哈哈…”
藤原臨也開心地笑了起來。
受其感染,雪野里穗也不由地笑了,心里的尷尬化解開來。
把番茄醬拿去來,兩人重新隔著一片木板構成的小桌子相對而坐,藤原臨也很貼心地提示她:“吃的時候小心一點,里面搞不好還摻了很多蛋殼在里面。”
“討厭欸,”雪野里穗瞪著他,“不許拿這個取笑我!”
“味道還是很不錯的,”藤原臨也以笑臉回應,“除了有點難以下咽外,沒有別的缺點了。”
“無所謂,反正我主打的優點又不是廚藝。”雪野里穗不以為意地反駁一句,低頭吃了口蛋包飯。嘴唇上不小心沾到一點醬汁,她便伸出粉嫩舌頭,一點也不浪費地舔掉。
潮濕的風從窗口吹來,暖得不像五月的風 房間的空氣就像湯一般黏膩,纏繞著兩人的身軀,味道香甜。
“雪野小姐是哪里人?”
“北海道,你呢?”
“長野縣人。”藤原臨也喝著果汁,問她:“家里種不種土豆?”
“為什么北海道人家里就要種土豆?”雪野里穗疑惑地問。
“固有印象嘛,”藤原臨也好笑地說道,“就像一提起去西伯利亞,大家的第一反應都是去挖土豆,要不就是種玉米。”
雪野里穗眨眨眼,滿臉疑惑。
“要你理解這個太難為你了。”
“嚯!你又在拐彎抹角罵我蠢。”
藤原臨也一臉囂張:“對啊!”
“你好過分!”雪野里穗雪白的瓜子臉逐漸變紅,就連纖細脖子都染紅了。她左手握拳,咚咚地敲著桌子:“藤原君太惡劣了,你這個態度非常不應該!我不是蠢,我只是不知道而已!!!”
她這真心抗議的模樣,實是像個孩子一樣可愛,藤原臨也忍不住放聲大笑。
吃過晚飯,餐具收拾干凈后,雪野里穗燒了一壺水,將熱水輕輕倒在咖啡粉上,粉末緩緩膨脹冒出香氣。
藤原臨也坐在陽臺前的地板上,看著外邊。
雨勢依然很兇,宛如積存小半年的水氣吐了出來,屋外一片雨霧迷蒙,什么都看不見,唯有紅色的警示燈一閃一閃的。
視線回過來一看,就看到雪野里穗端著兩杯咖啡過來,臉上也帶著笑容,光著腳滑行地面的柔和悶響,在耳里聽起來像是在水里的聲音。
雪野里穗把咖啡遞給他,略微咬了下嘴唇:“藤原君能不能住在這里?”
“為什么?”藤原臨也看著她的眼睛,“男女有別,你不知道?”
“不知道。”雪野里穗低著頭,眼睛看向咖啡杯,“我不是蠢女人嘛,你問我我哪回答得上。”
“可以忠告你一句么?”
“請。”
“不改要吃虧的!”
“可能。”雪野里穗笑了笑。
她明白這樣的相處肯定在不久后結束,然而現在的她前所未有地開心,就連原本冰冷的手指腳趾都是暖烘烘的,嘴唇也因為喜悅及快樂而始終漾著笑容。
“難辦呀。”藤原臨也撓了撓頭發。
“不難辦的。”雪野里穗撲哧一笑,眼望窗外,仿佛在思考什么。“我時常想,假如活得不給任何人添麻煩該有多好,你說能做到嗎?”
“怎么說呢…”
“咦,我是在給你添麻煩吧?”
“無所謂。”
“現在無所謂?”
“當然無所謂啦。”藤原臨也把咖啡一口喝掉,心里想著住就住吧,大不了明天把暗鴉叫回來,讓他二十四小時守著這里,保護蠢女人的安全就是了。
“謝謝!”
雪野里穗開心地笑了下,雙唇輕輕合攏。
似乎自己修剪的劉海不經意地微微顫動著,看上去帶有幾分拘泥,卻很美,是那種能夠直接觸碰到對方心中最敏感部分的美。
從這天開始,藤原臨也暫時就住在了Lemon面包店。
把兩個箱子的行李放好,洗過澡,在陌生的房間里望著陌生的天花板,他想起小時候的事。那時還不到一歲的他精力旺盛得很,晚上總是睡不著,也不肯和爸媽睡在一起。爸媽不放心他一個人睡,就讓那時還在讀小學的小姨過來陪他,一直到小姨到了該上高中的年紀,她才回東京上高中。
那時候躺在小姨的懷里,藤原臨也就是這樣看著陌生的天花板發呆的。
到后來和小姨混熟了,他才可以愜意地躺在那個小女孩的懷里睡過去,一睡就是將近八年的時間…也不知道現在如果被小姨抱著睡是什么感覺,應該不賴吧,畢竟當年的小丫頭已經長成25歲的美麗大姐姐了。
打住!
想那東西干嘛。
藤原臨也躺雜志床上,繼續看《西班牙內戰》。
在自己中意的時候看自己自己中意的書,是一件無比愜意的事。至于這樣的時光能維持多久,暫時還不知道,想來應該很快結束了,但結束之前不妨盡情受用。
隨著夜色更深,燈火漸次稀落,最后只剩下路燈和霓虹燈,在夢里,他成了一只碩大的烏鴉,而且身負重傷,羽毛上沾著塊快發黑的血跡,四周飄蕩著隱隱血腥味。
假期過后的第一天,北原貴樹把神社的施工圖紙拿了過來。
送到陰陽寮去審批,有了笠原理事長的命令,審批手續沒遇到多少麻煩,三天不到就全部通過。盡管這一周都在下著細細的小雨,神社的重建還是在5月10號這天如火如荼地展開。
藤原臨也白天上學,傍晚跑去工地溜達,晚上回面到店睡覺。
雪野里穗不知出于何種目的,居然生出了照顧他生活的想法,但可惜她做的菜委實難吃了點,藤原臨也不得不偷偷在外面吃了一遍再回家。不過有個女人幫忙洗衣服還是不錯的。屋子里沒洗衣機,有時候他躺在沙發上看書,抬頭看一眼陽臺,就可以看到她蹲在那里洗衫的身姿。這種時候,是他一天最快樂的時候。
至于打算住到何時,兩人都一概沒提起。
不過有一說一,她還是很蠢。
一起在沙發上看電視新聞時,藤原臨也都得花大量時間給他解釋哪里是緬甸,哪里是澳大利亞;為什么日本會有這么多非法滯留的東南亞人,為什么說到說道俄羅斯就不得不提棕熊…
住了半個月后,藤原臨也已經熟悉了這棟小樓,晚上不會失眠了。
每件細小的家具都開始沾上了他的氣味,例如枕邊的鬧鐘、窗口掛的窗簾、茶幾上的黑色電話機、掛歷上的攝影畫、她脫在地板上的長筒襪,以及她喝水用的杯子。
日子過得波瀾不驚,神社的新拜殿也在慢慢拔地而起,沒有人來搞破壞。
藤原臨也很奇怪。
川島美記那女人,忽然一下就像忘了他似的,半個月來什么動靜都沒有。他打過去的電話和信息通通不回,就連他去到女帝泡泡浴,都會被保安攔下來,不讓進。
難道她放棄了?
藤原臨也認為,不是沒這種可能。
可這種事,你說放棄就放棄的嗎,我還要讓小蜘蛛覺醒呢!
5月22號,周六。
一個下著蒙蒙細雨的早晨。
藤原臨也起床后,撐著傘去神社工地。
一路上,他都在思考一個問題,隨著月底臨近,任務時限就快要到了。他不能坐著干等川島美記的下一步動作,得想個辦法主動出擊才行。
決定了!
今晚就去敲寡婦門。
回到淺草神社,剛穿過鳥居,就看到北原貴樹迎面走出來,臉色好像很急。
“北原先生早上好。”藤原臨也笑著打招呼,“有什么急事嗎?”
“啊,大師好。”北原貴樹停下腳步,無奈道:“黑蜘蛛組今天新的老大上任,剛給我發了消息,讓我過去參加他們的集會。”
“黑蜘蛛?”藤原臨也心念一動。
“嗯嗯,臺東區最大的極道組織。”北原貴樹嘆口氣,很是憤懣地說,“你也知道的,我們干地產的,多多少少會和極道打交道。今天他們新老大上任,我得去恭賀一下,不然關系鬧僵了就不好了。”
“他們的前老大是不是姓荒木?”藤原臨也問。
“對的,小法師怎么知道?”北原貴樹好奇地問。
“我還知道他老婆是女帝呢。”藤原臨也哈哈一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帶上我一起去,我們去見一見這個新老大。”
北原貴樹莫名打了個哆嗦。
不知怎地,他覺得小法師展露出來的笑容,有那么一點點變態呢。
乘著北原貴樹的車,來到吉原一處偏僻的街區,一個寬寬大大的,古香古色的宅院。門口守著許許多多的黑衣保鏢,不時有衣著光鮮的客人從車里出來,鉆進大門。
剛到門口,還未入場,藤原臨也就已經成了全場的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