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比之虛空更加虛無的視角里,果汁還在輕輕搖曳,葉片翠綠,生機盎然,如同一切剛開始的樣子,充滿了無窮的可能性。
而這一切的,便是余子清抱著絕對的信心,完成了一次發根扦插移植的過程。
曾經的光陰的故事,已經化作曾經,只剩下一個老樁。
新生的光陰的故事,有了一個新名字,叫果汁,皮實,生命力旺盛,特別好活。
被冠以新名字的那一刻,便是真正完成新生。
仙草是最玄妙的存在,但是也正因為如此,當一株仙草,開始步入人視角下的生命盡頭時,正常情況下,便如同歲月的洪流,無可阻擋。
便是仙草自己,也不可能抵擋那一天的到來。
雖然仙草并不像人一樣,追求永恒,追求長生,甚至都不抗拒消亡。
曾經的光陰的故事,就是在再也不可能開花的情況下,等待著自然的消亡。
然而,當一個人,一個不屬于這個世界的人,腦海中充斥著無窮不屬于這個世界的烙印,只是將其當做一株花,只是想要將其救活,也有絕對的信心時。
當蹲在其面前,講述著各種各樣的小故事,如同怕它承受不住,小心翼翼的施薄肥,換最好最適合的土,一切就開始改變了。
光陰的故事,如同老樁一樣,徹底化作了曾經。
現在,只有輕輕搖曳著身形,茁壯成長的果汁。
在余子清被一種超出正常范疇,涉及到果汁觸及范疇的神韻,或者力量,或者其他東西侵蝕時,果汁便在未知的視角下,以生靈無法察覺到的方式插手了。
約等于,在對方偷偷干壞事的時候,繞后給了對方一個大比兜子。
只是如今的果汁最多算是剛剛越過牙簽苗的階段,局限性還是有點大了。
所以,不死曼陀羅出現了,對方便主動退走。
余子清當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是冥冥之中,感覺到好像有什么事情發生了,又好像沒有。
再加上現在正在感悟邗棟曾經的感悟,疊加之下,余子清就更分不清楚,到底這是邗棟曾經的感應,還是他自己的。
因為,兩者都是,而且一模一樣。
余子清無法確定什么,但是他還是謹慎的退出了感悟。
他一只手握著邗棟給的短劍,蹙眉沉思,繼續感應了一下,依然還是有一種冥冥之中的感應,完全無法說清楚到底是什么。
他收起短劍,就在這時,他像是感覺到什么。
他在身上翻了翻,翻出來放在里面落灰的真品六十四面體水晶。
將封印解開之后,便見到這枚六十四面體水晶,在無人窺視的情況下,微微閃爍著光輝,其內的符文在不斷的變化,不斷閃耀。
最后匯聚成一個符文,顯化出一句很淺顯的意思。
“人有窮時,天無盡時。”
余子清眉頭微蹙,無人順著看一遍,竟然也能自行顯化。
這話什么意思?
然而,就在余子清窺視到那枚符文的時候,異變又出現了。
符文尚未徹底穩定的時候,微微閃爍了一下,看起來符文沒有任何變化,可是其中的意思卻完全變了。
依然是一句看起來很淺顯的話。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這句話余子清可太熟悉了,而且他非常確定,他從來沒說過這句話,也沒有寫出來過。
在這個世界,說出這句話,寫出這句話的意義可能都完全不一樣。
瞬間,余子清明白,哪怕他只是看到了而已,看到本身就是影響。
肯定是出什么大事了。
真品水晶球,一直都是謎語人風格,他完全看不懂每一次的信息是什么,所以他將其封印之后,就一直放著落灰,基本上不會拿出來。
畢竟,謎語人的創造者,就是因為討厭謎語人,才創造了謎語人。
有句話不是說,笑容不會消失,只會轉移么。
讓謎語人去惡心別人,總比自己被惡心好。
就像這六十四面體水晶球,真要用的話,余子清反倒是覺得他制作的贗品,還更好用點。
雖然贗品也挺謎語人的,但惡心的是別人,那就沒事了。
真品難得出現一次他能一眼就看明白,起碼能瞬間看明白表意的東西。
余子清覺得,肯定是有什么事發生了,只是他不知道是什么。
他只能利用那種冥冥之中的感應,去感覺到好像有什么事發生。
就在這時,真品六十四面體水晶內的符文光芒慢慢散去,徹底穩固下來的那一刻,卡察一聲,水晶球表面,一道裂紋浮現。
余子清盯著水晶球看了半晌,沉默許久之后,他忍住了去轉動水晶球,看看會不會浮現新符文,水晶球是不是壞了的想法,默默的將其收起來,重新封印了。
從一開始,他就覺得這顆六十四面體水晶球很古怪,可能有他沒發現的坑。
現在他更覺得這里面有坑。
彷制的贗品,經過別人用后的反饋來看,都不能說一定是好的。
真品應該更難以把握。
尤其是真品忽然直白了,起碼表意能一眼看明白,再加上自動運轉顯化成型,成型了之后,意思竟然還能變,變了之后立刻裂開了。
以余子清積累的豐富經驗來看,這里面要是沒大坑,他就敢把頭擰下來當球踢。
重新封好,將盒子放到儲物戒指的角落里繼續落灰,余子清長出一口氣。
鬼物學堂里,教室里一個餓鬼正在教下面一堆奇形怪狀的家伙讀書識字。
有些是不識字的,有些家伙的確識字,只是認識的字跟現在的不太一樣。
統一起來重新教,順便在這個過程中,也會灌輸一些基礎的樸素價值觀。
畢竟,就算是識字這一項,就能橫跨幾個神朝,從上古到現在,中間多次變遷演化,想要深入研究,那也是很難的。
教室外面,蛇柳昂著數數百個蛇頭,認真聽講,記錄先生寫的字,順便還能分出來幾個蛇頭跟著在地上練習。
它相當于有幾百個腦袋,按理說,學習效率,的確應該更高點。
等到一堂課結束,蛇柳便昂著頭,伸長了一堆脖子,等待著它的同學們出來。
雖然跟余子清說的不太一樣,這里的人其實一點都不多,它的同學就只有一個活人,而且那活人下課了也沒法出來,因為腿斷了。
但能交流的對象多了,各種腦回路奇形怪狀的家伙多了,那就特別讓蛇柳開心。
一下課,見到同學們有一些湊過來,蛇柳立刻四面開弓,幾個蛇頭為一路,分別跟四面的人一起交流,地面上唰唰唰的聲音不斷,一瞬便能在四面同時書寫幾十個字。
下課后的餓鬼先生,遙遙看了一眼,頗有成就感。
教的學生,雖然怪了點,不過這學生可比他活著的時候教過的調皮孩子省心多了,你看看,下學了竟然還在練習。
尤其是蛇柳,簡直就是他腦海中的標準好學生的模板,又認真又努力。
餓鬼先生回到后院,跟人說起的時候,都忍不住夸了一下蛇柳。
老俞聽了都差點忍不住去嘲諷兩句,幸好那個蛇柳不會說話,不然的話,蛇柳那幾百張嘴皮子,怕是一刻也閑不下來。
而且是那種實在沒人搭理的時候,都能自己跟自己吵架的極品碎嘴子。
不過,現在吵吵鬧鬧,倒是也熱鬧,老俞擔心的身份問題,在這里倒是沒有出現。
學堂里第一次出現打架,也跟身份來歷無關,純粹是因為那個活人,皮癢的毛病,一時半刻很難根植。
不過打完架之后,倒是該怎么樣就怎么樣,這讓老俞徹底放心了,所以,把打架的雙方都抽了一頓。
活人的雙腿康復時間,被迫向后又移了移。
外面正鬧的時候,蛇柳忽然昂起幾個腦袋,最頂端的幾條蛇身,迅速的構建出一個符文的形狀,片刻之后,蛇柳又在自己的身體里翻了翻,翻出來幾枚玉簡,將玉簡咬碎。
另外一邊,剛拿起一本書準備看的余子清,便感應到了傳訊。
蛇柳傳來的消息,說是有重要消息告訴他。
余子清悄悄在書庫里直接開了仙境之橋,從學堂里的一座小橋上走了下來。
蛇柳昂著幾百個腦袋,其中倆蛇在地上寫道。
“我大哥有事讓我告訴你。”
“咦,你在這邊,也能聯系上果汁?”
“我大哥什么不能。”
“行吧,那你寫吧。”
“給我筆墨紙硯。”
“嗯?”余子清昂起頭,打量著蛇柳。
蛇柳昂著幾百顆腦袋,也不在地上寫了,就這么等著。
余子清嘆了口氣,拿出了一堆筆墨紙硯,蛇柳開開心心的將大部分都收起來,留下一張紙,然后分出倆蛇,纏著筆在紙上開始書寫跟雞爪子爬似的字。
“我大哥說,有東西盯上你了,要侵蝕你。”
“然后呢?”余子清想到之前那種模湖的感應。
蛇柳握著筆,艱難的寫著狗爬叉字。
“你急什么,我剛開始學用筆,別人都學會了。”
“你慢慢寫,不急…”余子清捏著鼻子忍了。
“我大哥說,你被侵蝕了,會污染故事,會有很大改變,然后,當然是我大哥把對方趕走了,曼陀羅大哥也來了。”
余子清等了一下,看到蛇柳不再寫了,才開口問道。
“果汁還能主動出手么?”
“當然能啊,對方擁有的力量,足夠我大哥出手,換個人就不行了。”蛇柳唰唰唰的書寫,倒是越來越熟練了,進步飛速,它頓了頓,又補充了一行:“這是我大哥說的,我沒加東西,我也不懂。”
余子清眉頭緊鎖,聽明白了。
意思是果汁跟一般生靈,是有割裂的,果汁也不會管一般的事情。
但是這一次,侵蝕他的東西,層次非常高,高到能跟果汁碰一下的地步,所以,果汁才能插手。
哪怕自家果汁,現在還是個幼苗,那也是仙草。
在余子清的理解里,這幾乎是位格最高的一種生靈,又不似生靈的存在。
甚至因為太過貼近道,才不能如同神祇那樣自在,只能以仙草的形態出現。
以前余子清跟諸神干架,被神祇奪舍,自家果汁可都從來沒主動做過什么。
就算要做什么,那也是余子清去給果汁講故事施肥,借果汁來達成什么目的。
也就是說,這次侵蝕他的家伙,能利用到仙草相關的神妙,而且已經動用了。
所以,才達成了果汁主動去做什么的必要條件。
而余子清也的確從頭到尾,也的確只感覺到一種不確定,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若不是果汁插手,不死曼陀羅也幫了場子,他八成是無法弄清楚發生了什么。
“你現在能聯系上果汁么?”
“能啊,我跟了大哥那么久了。”
“你問問,這次的事,是不是跟某個仙草?”
“不是。”
“那你再問,是不是跟某個仙草的神妙有關?”
“是。”
余子清輕吸一口氣,腦海中迅速將所有有關仙草的信息都過了一遍。
拋開跟果汁有關,或者說跟曾經的光陰的故事有關的,可能有關的。
再拋開跟不死曼陀羅有聯系的信息。
最后就只剩下一個最明確的。
那株跟現世演化出現直接相關的那株全盛時期的仙草。
余子清覺得,他得去找人聊聊了。
山君最合適。
他離開了學堂,直奔深淵而去,一路來到群山深淵。
群山深淵已經有些大變樣了,雖然還是群山遍布,地洞所在的位置,卻已經破開一個大洞。
余子清站在邊緣喊了一聲。
“大哥,有要緊事。”
聲音飄飄蕩蕩的落下,仿佛有什么力量,阻止了余子清的聲音擴散,直接將所有的聲音都收攏帶走,一點痕跡都沒有。
片刻之后,就見山君從下方踏空而來,他的氣息不如上次見時霸道無匹,反而有些內斂了,那顆明光錚亮的光頭,都顯得和氣了許多。
只是現在余子清可沒心情管山君的不一樣了。
余子清拿出桌椅,開始煮茶燙酒。
“大哥,有些事,我想來請教一下,我之前被侵蝕了…”
余子清大致說了一下,說道果汁還有不死曼陀羅之后。
就見山君錚亮的腦袋上,密密麻麻的符文浮現,一個道紋構建出的箱子從符文里浮現出來,落在山君的手中。
山君看著箱子,再看了看余子清。
“這是我封印掉的一些記憶,曾經有太多東西,我怕知道了,就會出問題,全部都封印起來了,這是其中一個,看來是時候了。”
山君張開嘴巴,一口將箱子嚼碎了吞噬掉。
他閉上眼睛良久,才緩緩的睜開眼睛。
“我知道是誰在侵蝕你。”
“誰?”
“這話得慢慢說了。”
山君端起茶杯,最后又放下,直接端起了酒壺,豪飲一口。
“現世的來歷,之前都給你說過了。”
“是,我記得,是一株全盛時期的仙草,以一位諸神神王的一切為養分,演化出了現世,掀翻了曾經的世界化作了深淵。”
“其實是那位單論力量來說,最強的神王,她的一切,演化出的現世。
如今現世的山川大地,江河湖海,統統都是來自于她。
她倒下之后,她的一切,化作了現世的一切。
或者說,她還活著的時候,就在仙草的影響下,演化出的現世。
甚至于,她現在都沒有真正死去。”
余子清有些震驚,腦海中瞬間浮現出一句話。
骨節為山林,體為江海,血為淮瀆,毛發為草木。
“曾經的諸神,真有這么強么?”
這么離譜么,以身化世界,更離譜的是,曾經的那株全盛時期的仙草,竟然能讓這么強的諸神,被迫去以身演化世界。
“諸神當然沒有這種能力,甚至于,絕大部分諸神和神祇,連真身都沒有,只有真形。
這位嚴格說,根本不是天生的諸神。
他其實是一位古神。
你以為更古老的時代,在還沒有人族的時代里,古神與諸神的戰爭,諸神是如何打贏的?
這位古神叛變,化作諸神,成為諸神十神王之一,才是諸神最終贏得戰爭的最關鍵原因。
所以,你現在猜到,她是誰了吧?”
“深海里那位,對吧?”余子清直接說出答桉,這還有什么好猜的。
“對。”山君端起酒壇子,為了省事,連壇子帶酒一起嚼了。
山君連嚼了十壇酒,長出一口氣,有些唏噓道。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為什么只有四神朝么?”
余子清沒說話,靜靜的聽著。
“因為最初的時候,情況遠沒有那么容易。
甚至根本來不及先以神朝承載。
所以才會有八個人,分別先行承載一字。
這八個字,便是來自于那株仙草。
寶術,便分別對應這八個字。
最先承載的是大艮、大坤、大巽、大坎。”
山君話音一頓,語氣里帶著一絲痛苦。
“現在你應該也猜到了。
先有四人承載起一半,爭取了時間,而后才有立神朝,承載剩下四方。
但是先承載的四人里,只有我活了下來。
現在根本沒有人,也沒有神朝,去承載坤和巽了。
而坎…”
山君輕吸一口氣,目光銳利,沉聲吐氣。
“大坎,就是深海,承載之人,就是深海里那位。
現世,從未真正的完成演化。
時至今日,也依然卡在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