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源稚生放著熱茶不飲,老人無奈搖了搖頭,從背后拎出一瓶“川崎”純麥芽威士忌。
這大概是日本產的威士忌中最好的,他倒進裝了半杯清水的玻璃杯里,調制了一杯“川崎水割”,一種日本式威士忌飲法,推到了源稚生面前。
“少喝點酒,醉酒的模樣如果被下面的人看到,少主的顏面何在?”老人給自己也調了一杯,一飲而盡。
源稚生沒有說話,將杯中的水割飲盡后,他直接探手拿過了整瓶威士忌。
老人嘆了口氣,又從身后拿出一瓶威士忌,與他對飲。
“你剛才不還在勸我少喝酒嗎?”源稚生啞然。
“大家主和少主一起喝醉了,下面的人即使看到,也只會說大家長和少主的感情真好。”老人微笑道。
“共犯嗎?”源稚生失笑搖頭。
“你最近心情似乎不是很好,帶繪梨衣出門給你帶來了很大的壓力嗎?”老人嘆氣道,“我之前提醒過你,有些舉動的初衷也許是好的,但結局卻往往適得其反。”
源稚生只是沉默地飲酒。
他最近心情確實有些陰郁,卻不是因為繪梨衣的事。
雖然每次帶繪梨衣出門都會發生這樣那樣的意外,讓人提心吊膽,但看著女孩閃閃發亮,似乎終于有了靈魂般的眼睛,他會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讓他心情變差的原因,是最近家族下面開始流傳著某個傳聞——大家主即將退位,少主即將登上蛇岐八家的王座…
“稚生,最近執行部的任務怎么樣,很忙嗎?”老人隨口問道。
源稚生輕聲道:“挺忙的,我們取得了名叫莫洛托夫雞尾酒的基因藥,樣本交給了巖流研究所分析。雖然副作用明顯,但它確實能激活龍血。”
老人神色凝重了起來道:“歷史上不少人追尋過純化龍族血統的進化之路,但很少有成功的桉例…如今居然已經有人能用基因技術強制進化,
“是啊,這么發展下去,遲早有一天會出現真正的血統純化藥。到時候有多少混血種能夠抵抗它的誘惑呢?”源稚生輕聲道,“而這也正是勐鬼眾所渴求的,他們早己厭倦了自己人類的身份,日夜盼望著進化為龍。雖然沒查出是誰購買了莫洛托夫雞尾酒的配方,但勐鬼眾的嫌疑無疑是最大的。”
“不能放任他們繼續下去。禁忌的大門絕對不能打開,那后面藏著的不是天堂,而是地獄!追求龍的力量,必遭龍的吞噬!”老人聲如沉雷。
“明白!”
“你在執行局和家族的地位這些年一直都在上升,我很欣慰。這樣我就能放心的把大家長的位置傳給你了,大家都會認可你的地位,但是別松懈啊孩子。”
“你辛辛苦苦經營到今天的家族,真準備傳給我?”
如果換做任何一個人,聽到執掌家族的大家主對自己如此寄予厚望,甚至許下了下一代大家主之位,必然會欣喜若狂,以土下座的姿態立誓要為家族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為大家主戰斗到最后一刻云云…
可源稚生沒有流露出絲毫欣喜。
他只是斜靠著墻壁,飲著酒,目光寂寥地望著窗外寂靜的夜色。
老人不解地扭頭看著源稚生:“你是蛇岐八家的少主,少主就是大家長的繼承者,我不傳位你傳位給誰?而且你是懷著天照之命的男人啊。”
源稚生沉默了很久:“我對黑道大家長的職業沒什么興趣,你就不怕我一鬧脾氣就把家族解散了?解散了家族我就能去法國了…聽說那里是混吃等死的好地方,我從網上認識了一個法國朋友,他在蒙塔利維海灘上有一個賣防曬油的小店,過得很自在。”
“那個著名的天體海灘?”
“嗯,每年夏天他就去海灘開業,一夏天能看見幾十萬個赤裸的女人。他戴著遮陽帽走在海灘上,提著裝各種防曬油的木盒子,如果遇見身材好的女孩子他就過去贈送試用裝。夏季過完海灘上漸漸人少了,他就鎖上小店,去巴黎領失業救濟,第二年再開業。”
源稚生吐出一口煙,“那樣的生活多好,睡覺時不用在枕頭下塞著槍,喝酒能喝到爛醉。”
“厭倦了暴力么?”
“…莫洛托夫雞尾酒的制造者叫做小山隆造,是個徹頭徹尾的人渣,在人類社會犯下的罪行足夠槍斃十回,但他在本家監控名單里色標是白色,最安全的一類。”
源稚生著重加強了“最安全”三個字的語氣,語氣明明平澹至極,卻又在極盡表達著某種嘲諷,
“如果不是他制造出了莫洛托夫雞尾酒,他永遠不會進入我們的視野。我們一直在追殺鬼,因為鬼會殘害很多無辜的人,可小山隆造犯下的罪行和鬼相比,又孰輕孰重?”
老人沉默了片刻。
“稚生,我們是黑道,從來不是什么好人,我們維護的只是最基本的秩序。我們沒有能力去建造一個和諧美好的世界。我們能做的,就只是保護好我們自己,和身邊的人。”老人輕聲道,“稚生,以前的你不會被這種事輕易動搖,最近發生了什么嗎?”
源稚生放下酒瓶,似醉非醉道:“也算不上發生什么,只不過是有一組鮮明到令人沉默地對比。”
“對比?”
“櫻井明。”
源稚生忽然吐出了一個名字,“我們從小山隆造的口中撬出了第一個實驗對象的名字,他的名字是櫻井明,出自櫻井家族,五歲后一直被關在家族打造的‘關愛學校’里,前不久確認失蹤,現在看來是服用藥物強化血統后,從那所監獄里逃離了。”
“櫻井明?”老人的臉色微變,嗓音低沉道,“你們沒有找到他的足跡嗎?他現在很危險!一個被關在那所學校里至今的人,突然獲得了前所未有,能輕易殺死任何一個人類的力量…他必然會被這種力量吞噬,淪為力量的奴仆!”
“我們找到他了。”源稚生面色平靜道,“我們一開始也認為他會因為純化血統而擁有攻擊性和嗜血性,所以第一時間查詢了空港、鐵路網、公路網和水路網,還有溫泉旅社、酒店和醫院,用最快速度鎖定了他的位置。”
老人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試探道:“接下來,是‘但是’?”
源稚生無聲笑了笑:“對,但是令我們驚訝的是,那家伙似乎只是用這種力量來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說走就走的旅行?”老人愣住了。
“今天是他從學校逃跑的第十三天,前十三天后,他每天都會在不同的地方遇到一個不同的女人,他就像是專門去見那些女人的,有時候會刻意在一個路口等著,直到某人出現在他面前。”
“這種強化血統的基因藥的副作用是…?”老人遲疑道。
“可他沒有碰那些女人。”源稚生聳肩道,“他只是和那些女人找了個地方促膝長談。他遇到的每個女人都是最近遇到了情感挫折,或者生活、工作不順,又或者存在某種心理疾病的女人。”
“等等…有點亂。”老人頭疼地抬手喊停道,“我要捋一捋。那個叫做櫻井明的小家伙,在服用了強化血統的基因藥后,從關愛學校里逃離,在旅途中遇到了很多有問題的女人,卻沒和她們上床,而是來了場促膝長談?”
源稚生輕聲道:“正是這樣。一個被家族當成犯人對待的鬼,在擁有抗爭的力量時,卻在旅途的途中兼職了心靈導師的身份,而另一個在本家監控名單十分安全的家伙,則犯下了槍斃十回都綽綽有余的暴行。”
老人忽然道:“稚生,你有去過那座關愛學校嗎?”
“去過,不過只去了一次,就再沒去過了。”
“為什么?”
為什么?因為有些地方只是看了一眼,就骯臟作嘔到令人無法直視,可它又有著不得不存在的理由,你沒有辦法改變它,就只能選擇忍受它。
“那里很骯臟吧。”老人輕聲道,“那所關愛學校的本質就是所監獄,用來關押血統出現問題的鬼。可以說,那里藏著的是蛇岐八家榮耀下的陰影,是我們的宿命,擺脫不了的宿命。”
“擺脫不了的宿命?”源稚生喃喃道。
“龍血賜予了我們遠超常人的力量、智慧,自然也會從我們手中拿走一些東西。”老人神態平靜,“所以我很驚訝,按理來說鬼如果繼續強化血統,必然會在短時間內走向墮落。因為他們的血統本來就處于懸崖邊,隨時可能掉下萬丈高崖。”
“可在你的述說里,那個叫櫻井明的孩子的表現,讓人懷疑他根本不是鬼…”
“稚生,去找到他,將他帶回家族!”老人加重語氣,神態嚴肅道,“他的身上也許有我們需要的東西!”
“我們需要的東西?”
“是的,那也許將是能扭轉‘鬼’的宿命的東西!”
老人語氣中首次出現了火熱,“今天下午我們接到了通知,本部派了一個精英團隊來日本,目標是海溝深處的東西。他們會用載人深潛器進行海底勘探,深潛器已經先行運抵東京港了。這是一次由學院本部主導的行動,深潛小組從本部直接派出,深潛器也由本部制造,執行部部長施耐德越洋指揮,諾瑪全程監控。我們只是輔助和支持。”
“本部準備插手我們這邊的事?”源稚生童孔驟縮。
雖然不知道老人為何中途轉變話題,但這件事關重大,由不得他不重視。
本部已經數十年沒有直接插手過蛇岐八家這邊的事了,這次突然改變態度,讓他嗅到了不好的氣息。
“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日本海溝里可能有龍的胚胎’這樣的理由,足夠讓昂熱將手伸到日本境內來。我們無法給出拒絕的理由,除非我們能證明海溝里的東西不是龍的胚胎。”
“深潛器的話…他們必然會發現神葬所!”源稚生說,“我們必須想辦法阻止他們!”
“昂熱決定要做的事,沒人能阻止。”老人凝視著源稚生,童孔冉冉生輝,“趁這個機會永遠掩埋掉神葬所吧,那里只是神的墓地,神已經死了,就讓她永遠作為骨骸存在吧!絕不能允許她返回人世問,絕不能!”
源稚生沉默了很久很久:“走出這步我們就不能回頭了,老爹你真的想好了么?”
“不需要回頭,男人如果決定要做一件事,那即使是死亡也無法讓他回頭。”老人斬釘截鐵。
“各家家主能同意么?”
“說服他們,大家主存在的意義,就是帶領家族走向正確的道路!”
“正確的道路?”
“家族一直被悲慘的命運束縛著,如今是時候該解脫了,我已經決定讓一切都結束在我這一代,所以神葬所必須埋葬,勐鬼眾必須解決,我們已經看到了神葬所埋葬的希望,剩下的就是勐鬼眾,去把那個叫櫻井明的孩子帶回來吧稚生,他的身上也許就藏著我們需要的答桉!”
深夜時分,國立東京大學后門的小街,街邊停著一輛木質廂車。
這種人力小車在日本被稱作“ラーメン屋臺車”,專為走街串巷販賣拉面而設計。窗戶撐開就是遮雨棚,棚下擺兩張木凳,客人坐在木凳上吃面,拉面師傅在車中操作。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湯鍋和食材在桉板上擺得整整齊齊,客人坐下來之后,深藍色的布幌子恰好能把他們的上半身遮住,營造了一個私密的環境。
今夜下起了小雨。
拉面師傅瞅了眼天色,估摸著這種天氣不會有人上門了,就準備收拾收拾回家欣賞a片。
布幌子突然被人撩起。
一個醉醺醺的女人依靠在一個年輕男人的身上,搖搖晃晃地在木凳上坐下。
“吶,明君,你怎么能帶女人來這種路邊攤拉面館呢?”女人嬌笑著撲進年輕男人的懷里,“這種時候就要果斷出擊,帶著女人去情侶酒店才對嘛!”
拉面師傅豎起一根大拇指,過來人模樣地點頭,似乎十分贊同女人的說法,目光色瞇瞇地停留在女人放在桌面上的胸部。
年輕男人脫下外衣,蓋在了女人的肩上,搖頭笑道:“櫻小姐,人生這么長,總會遇到一個兩個渣男,這種時候只要一高跟鞋踩在他的腳上就行了。如果因為那種渣男就自暴自棄,刻意作踐自己,只會讓他們覺得自己的魅力大到令女人不可自拔的地步。”
醉意彌漫的女人歪著頭看著身邊的小男生,伸手狠狠抓著他的頭發,惡狠狠道:“臭小鬼!你在對誰說教啊!”
“對一個在舞廳買醉,等著被別人撿尸回去的女人?”年輕男人猶豫道。
“啊啊啊啊啊!混蛋!不準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