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賢存確實是個很聰明的孩子,阿僰部頭人剛走不久,他就立刻從爨氏身上,看到了教化南中的第一步該怎么走了。
那就是給南中的各大族頭人,都找個漢人祖宗。
這并非不可能,與此時嶺南和安南遍布的百越遺族不太一樣,西南這片,自莊蹻王滇來時,就與漢人一直糾纏不清。
究其起源,除了少量的古滇池地區土著以外,絕大部分人都是從中原、巴蜀地區南遷的,并不是本土的土著。
就以后世云貴為例,族群最大的民族中,彝族是漢藏近親羌人南下,哈尼族是彝族近親,同樣也是羌人南下。
白族是早期漢人進入與當地融合形成,苗族是蚩尤后人南遷,瑤族是九黎之一也是南遷。
傣族是從川北、陜南,也就是后世陜西的漢中、安康,四川廣元、巴中等地南下的,土家族干脆就是古巴人、武陵蠻和漢人混血而成。
雖然這些南遷,大多是斗爭失敗后的結果,但是各族與漢人交融自先秦就開始,到了現在說不分你我肯定有些勉強,但說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是沒錯的。
特別是唐蒙經略西南之后,歷經兩漢、兩晉南北朝,南中土著大多聽命朝廷。
當地大族中,有漢人大族本地化,也有本地人漢化為大族,大家往一起靠一靠,找到一些共同點,是不難的。
哀牢山中,已經八十七歲的爨判仍然長著一頭烏黑的頭發,頜下的胡須哪怕在這種困難時期,也還是打理的整整齊齊。
在他身前,孫女婿兼侄孫子段思忠躺在一塊鋪了一張白麻布的床上,已經氣若游絲。
不過這一切跟楚藩軍的追捕無關,段思忠是自己扛不住這哀牢山山中的水土,進山沒幾日就病倒了。
這位大理段氏最后還在反抗的宗室見爨判到來,哪怕病重,也還是趕緊費勁全身力氣伸出手抓著爨判的手。
“阿翁,某不能看著段氏就此失去一切,等我走后,爨氏也就解脫了。”
段思忠所說的‘走’自然是指他離開人世,不過看他這樣子雖然氣若游絲,但是估計挺個三五天不成問題。
可張賢存一共就給了爨判五天時間,從這里到建水大約有三百里多一點,路也不太好,五天時間并不寬裕。
“是兒太執著了,段氏沒有失去一切,因為你們本就是一方鎮守,有得必有失,得到乃是天命,失之也是氣運。”
聽到爨判這么說,哪怕是重病之中,段思忠仍然猛地睜大了眼睛。
他什么都明白了,長長嘆了口氣后,忽然眼淚嘩嘩的往下流,“阿翁心中此刻一定很痛苦,爨氏數萬人的生死啊!”
爨判到了此時,也不禁老淚縱橫,“忠哥兒,阿翁只能對不起你了。
我爨姓出自班氏,祖上乃是威名赫赫的班定遠,在此地繁衍上百年,天寶之前替國家鎮守南中,族人何止百萬,今就余這數萬口,阿翁不能讓爨氏在我手里終結啊!”
嗯,不管別人信不信他們爨氏是班定遠的后裔,爨判肯定是信的,敢當面質疑的,都沒逃脫腰間的長刀。
段思忠胸口劇烈起伏了一陣,隨后頭緩緩偏向爨川這邊,低聲說道:
“孫兒明白了,讓依娘進來吧。今后若是朝廷能容段氏,這幾千段氏子弟就讓他們聽從朝廷安排,若是朝廷容不下,就讓他們改姓爨吧。”
依娘就是爨判的孫女,也是段思忠的妻子,爨判知道段思忠是要干什么了。
這是要訣別啊!
雖然心中悲涼,但爨判明白,如今張賢存還能給他這個待遇,搞不好只是一時的心軟,不趕緊去敲定,就很可能很要滅族了。
是以他即便心中不忍,但還是立刻讓兒孫去準備快馬了。
抬頭望著天上形狀不定的白云,爨判長嘆了一口氣,自己老了,看不清形勢了,還以為手握兩萬兵馬,依靠著這險山惡水能阻擋朝廷大軍,為段氏保留一點希望。
結果沒想到,一個月就被打的窮途末路,還被逮住了數千家眷,現在不投降,連爨氏就要族滅了。
良久,內屋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哭聲,不大一會,孫女依娘拿著一張寫滿字的布帛遞給爨判,淚眼婆娑的悲聲道:“這是忠郎讓奴交給阿翁的。”
爨判看都沒看,立刻交給了身后的兒子爨赟,臉上恢復了一位掌握數萬人命運之族長該有的冷酷和決斷。
“按名單捕殺吧!”
爨赟也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就帶著武士抽出兵刃往城中而去。
這布帛上的名單,就是那些可以說表面忠于段氏,但實際上是阿吒力派死硬分子的僧侶。
沒有這些僧侶,段思忠不一定會選擇抵抗,同時在以往,這些僧侶,也是段氏影響爨氏的最大助手。
段思平雖然與爨判舅甥情深,但就如同張鉊和李圣天一樣,不可能最基本的措施都不做。
這種位置上的人都不做基本措施,那就不是在報恩,而是在學鄭莊公了。
是夜,段思忠已經一日一夜滴水未進,本就極度虛弱的他,終是在爨判出發之前,魂歸九泉。
他一死,早就在屋外等著的上百爨氏兒郎一刻都沒等,立即策馬出發。
五日后,建水府,張賢存見到了爨判,仍然還是以禮相待,聽到段思忠之事跡后,發自內心的感嘆道:
“昔日當政的若是段思忠,吾安能這么快就進大禮城!”
感嘆完畢,張賢存隨即上報朝廷,追贈段思忠為檢校太尉,通海節度使等職務,并把段思忠的幼子收進府中親自恩養。
段思忠長女年方十五,溫婉賢淑,張賢存把她舉薦入宮給自己十三歲的親弟弟,極有可能未來到吐火羅,受封為細柳大公甚至安國大王的張賢肇為庶妃。
張賢存則收了儂民富的妹妹,爨判的孫女為良娣,當了親弟弟的表姨夫,完美繼承父親張圣人一團麻的倫理哏。
隨后他拉著爨判與儂民富的手,把段思忠的幼子用背帶背在身后,專門乘坐華麗的楚王駟馬之車,一路從建水招搖過市回到大禮城。
一邊走,張賢存還讓人一邊大肆宣傳,他將在八月十五于大禮城大辦宴席。
凡國中轄五百人以上的洞、寨之主都可以到大禮城來參加,到時候會再次大分封。
九月十五則會在大禮城開文武兩科,凡飽學之士,勇武之漢,都可以來應試,不問門第只看能力授官。
這一套連招打出來,雖然不可能完全平息楚藩國內的叛亂,因為張賢存是外來的強龍上位,本地肯定有大量的既得利益派被打翻,這種仇只有靠武力才能平息。
但是除此之外,跟張賢存的了利益沖突沒有到不死不休的勢力,則會逐漸放下敵視,開始嘗試尋找可以取得和平的方式。
當然,張賢存現在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寫信。
而收到他書信的人,是一對母女。
母親雖然已身懷六甲,但仍能窺見以往的風姿綽約,至于相貌更稱得上眉目如畫,是一等一的大美人。
女兒三歲多點,小小的圓圓的,臉上肌膚晶瑩剔透,大大的眼睛透漏出古靈精怪的狡黠神色。
母親用蔥白的手指點了點女兒的肉嘟嘟的臉蛋,“你這父王啊!只要寫信來,就一準是要使喚人。知道見到阿翁了怎么做嗎?”
“知道。”小女孩小大人樣雙手叉腰,瞇著眼,嘻嘻笑著回答道:
“見到阿翁就爬到他身上去,摟住脖子,他不答應父王的事,我就不親他。”
這對母女,母親自然是遠在神都洛陽的楚王妃,也就是花見羞和李嗣源的女兒李氏 而這個女兒,正是張賢存的長女,也是我張圣人到現在為止,真正意義上的唯一一個血脈孫女。
你問張賢存寫信會說什么?當然是要錢啦!
不管是再一次分封,還是開文物兩科,都是蛋糕的再分配。
可楚藩國的蛋糕就那么大,怎么分都分不平,自然就要張圣人這個父親再出一筆錢,額外買一個蛋糕咯。
此刻,正看著張賢存獻上來的治國策略頗為欣喜,覺得兒子已經掌握了治國精髓的張圣人,馬上就要能理解什么叫做兒子是討賬鬼了。
螺城,也叫古螺城,位置在今天河內的稍偏西北一點點。
交趾這塊地方,其實有點魔幻,就從這城市的名字來說,政治中心在古螺的時候,大概率就是鬧造反的獨立的時期,哪怕沒公開獨立,但也差不多了。
若是朝廷掌控力高的時候,政治中心基本就在交州城,也就是今天的河內。
此外,除了交州城以外,在西北面十幾里處,還有一個交趾城,這是兩漢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交趾郡郡治的遺址。
呃,好像也不能叫遺址,因為現在人還很多著呢,
如今吳氏已經自稱大王,所以政治中心就在古螺城。
吳昌文今年四十歲左右,若是不考慮歷史上最終成敗的話,他稱得上是一位很有能力的割據之主。
唐末武人瘋狂崛起,牙兵牙將橫行,哪怕身在最南邊的靜海軍,也毫不例外。
自高駢在咸通年間離開安南后,此地就是牙將玩傳統手藝的樂土。
曲承裕、楊廷藝、矯公羨包括吳權和之后的楊三哥,以及更后面正式確認越南獨立自稱皇帝的丁部領,通通都是牙將出身,也都是靠殺了自己的上級節度使上位的。
唯一特殊一點的呢,就是靜海軍是由十余個漢人大族頂起來的,一個牙將身后,就是一個家族。
所以牙將可以不用擔心被牙兵挾裹,但這又造成了牙將更難以被控制,甚至只是壓制都很難。
在這種情況下,吳昌文一個庶子,還成長于父親基業被奪,被人監視的環境中,竟然能夠絕地翻身干翻楊三哥,然后又熬死了有大義名分的兄長吳昌岌,沒點本事可做不到。
此時,也正是吳昌文最春風得意的時候。
你要問他,靜海軍還有大義名分嗎?他會告訴你,有個基霸的大義名分。
他兄長吳昌岌身上那個好似很有用的大義名分,實際上是被稱為十使君的十大家族牙將們,故意制造出來的。
目的就是讓被尊為首領,且實力最強大的吳氏自相殘殺,他們則在旁邊攫取好處。
哥哥得勢了,這些狗東西就支持弟弟,弟弟占上風他們就去扶持哥哥,反正主打的就是耗光吳氏的所有本錢。
不過天助吳昌文,他那個搞不清情況的傻子兄長,竟然出乎意料的突然暴斃了,這瞬間就讓玩蹺蹺板的十使君,失去了繼續玩下去的可能。
當吳昌文聽到兄長吳昌岌死訊的時候,他直接就是一個滑跪,在父親吳權繪像前的滑跪,心里暗暗發誓,他要好好積蓄力量,讓十使君們好看。
只是想是這么想,但要實現,還是有難度的,因為此時靜海軍的形勢,非常奇葩!
此時靜海軍所在的原安南都護府本來有十二州,可現在除了紅河平原上的交州、武安州、長州、福祿州外,都已經失陷。
嗯,也不叫失陷,因為整個靜海軍十二州,就只有這四州是漢人聚居的精華所在。
其余地方嘛,等騰出空來,隨便就能滅了當地那些半漢化的蠻族,現在大家正緊張的在打吃雞決賽呢,沒空去理會他們。
由于這四州之地都猥集于紅河平原上,而作為盟主的吳氏,又控制了最核心的區域,所以其余的十個使君,是圍繞著吳氏的地盤分布的。
怎么說呢,就像一朵菊花一樣,吳氏是花蕊,其余十使君就是十瓣花瓣,緊緊把吳氏圍在了中間。
這.好家伙,哪是十使君,這是十面埋伏啊!
吳昌文不管出去打任何一方,就會遭到來自其余各方無死角的偷襲,除非你實力強大到可以一個打六七個,不然根本破不了局。
歷史上吳昌文就是沒能破局,最后自己陰溝里翻船被幾個土匪給干死了。
當然,這個時空他的腦袋更疼了,因為他收到消息,據說以前壓的靜海軍喘不過氣的南漢和大理國,竟然統治被朝廷給滅了。
這還得了!
吳昌文很明智的準備立刻放下仇恨去跟十使君講和,就如同幾十年前他父親吳權,帶領大家一起擊敗前來征討的南漢大軍那樣。
可是突然,吳昌文那個去了南漢然后就沒了音信的弟弟吳昌浚回來了。
“兄長,大喜啊!”
吳昌浚滿臉紅光,興奮地渾身都在顫抖,“阿弟死里逃生,潛伏興王府二十余日,終是見到了持節督撫兩廣的韓國公。”
說到這,吳昌浚故意一個大停頓,抓起茶碗就咣咣開始喝。
吳昌文一聽到大喜的時候,就忍不住了,記得抓住吳昌浚的胳膊連聲追問。
吳昌浚擺足了譜之后才說道:“阿弟我向韓國公表明了我吳家對于朝廷的忠誠之后,韓國公雖然沒什么表示,但很快掌書記趙官人就找到了我。
他想讓咱們吳家出二十萬貫,只要錢一到,韓國公就會幫咱們上奏朝廷,請以留從效故事定靜海軍。”
二十萬貫,絕對不是一筆小數目,吳家現在傾家蕩產可能都很難湊齊。
但若是用二十萬貫就能獲得留從效那樣繼續鎮守地方的待遇,又是絕對值得的。
吳昌文深吸兩口氣之后,有些疑惑的問道:“韓國公張昭駿方得滅國之功,又持節鎮撫嶺南,還缺這二十萬貫?”
“缺,缺的很!”吳昌浚信心十足的回答道:
“阿弟打聽清楚了,朝廷這次支持燕王慕容信長東征高麗和倭國,耗費了八百萬貫以上的財貨,連天子的內帑都快被掏空了。
因此這次平滅漢國后,國中珍寶都被起運送往神都填補虧空。
天子之所以用昔日他受封的韓國敕封給張昭駿,就是要韓國公自行籌措賞賜。
可是嶺南新定,韓國公不敢貿然加征,于是就把算盤打到了咱們這些嶺南大族頭上。
瓊、崖兩州馮氏和冼氏被征十萬貫,梧州陳氏被征五萬貫,儂民富等俚獠人被征十萬貫,興王府番商被征二十萬貫。”
吳昌文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的問道:“梧州陳氏也被征了五萬貫?這看來是真的了。”
吳昌文之所以這么震驚,那是因為梧州陳氏在嶺南來說不算什么有權有勢的豪門,但是地位非常清貴。
因為他們家的老祖宗陳欽、陳元父子,乃是嶺南迄今為止的最重要的文學大家,有嶺南文宗之稱,名聲比唐時嶺南大佬張九齡還響。
歷史上陳欽做過西漢平帝和王莽兩人的老師,與其子陳元在推動春秋左傳成為國學根本上,起了極大的作用,甚至讓當時的梧州,一度成為了全國的文化中心之一。
這可是非常了不起的,要知道就算此時,嶺南都要算半蠻荒之地,遑論西漢末期了。
是以不管現在的梧州陳氏到底是不是陳欽、陳元的后人,但他們打出了這塊招牌,地位就變得非常清貴,一般要安定嶺南,是不會去動這樣家族的,反而要高高捧起來。
所以吳昌文聽說梧州陳氏也被征五萬貫,立刻就基本相信張昭駿確實是缺錢安撫下面的大兵了。
不過,他還是有點猶疑,因為就算張昭駿這邊暫時缺錢,但是大理國,哦不,應該是楚藩國那邊呢?
昔日南詔數次全取安南的一幕,可是在吳昌文的腦海里盤旋不去的。
但說來就是這么巧,正在吳昌文猶疑的時候,麾下大將杜景碩來報,西北面的楚藩國出動大軍數萬,南下征伐女王國去了。
吳昌文哈哈大笑,“天助我也,若得留從效故事,七弟(吳昌浚)當據長州為鎮遏使!”
(本章完)
請:m.badao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