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明四年,公元949年,十月二十五,南唐壽州清淮軍節度使劉仁瞻,于節度署衙自盡殉國。
消息傳開,清淮軍二十余位將校一同自盡,為他們所守護的壽州與南唐國,流盡了最后一滴血。
劉仁瞻死前,還命人出城赍書張鉊,請紹明天子不要因為他一人的罪責,牽連清淮軍上下和壽州百姓。
卯時末,當第一縷陽光,照射到被火炮轟爛的壽州北門時,南唐壽州清淮軍監軍周廷構,營田副使孫羽,衙內兵馬使劉仁瞻次子劉崇諒等,手捧壽州清淮軍大印等,到北門外請降。
張鉊聽說劉仁瞻自殺殉國之后,也是長嘆一聲,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平心而論,劉仁瞻一直處心積慮對抗他,雖然沒造成多大的損害,但是擾的濠泗二州一直動蕩不安,張鉊是有些恨的。
但同時,張鉊又不得不承認,劉仁瞻就是一個標準的,毫無私心的忠臣。
“劉守惠雖然與我為敵,但終是一忠節純臣,惜乎不能為我所用啊!”
張鉊感嘆了一句,本來他是準備讓人拿著劉仁瞻的甲胃去送給李璟的,但此時也有些下不了手了。
我張圣人收了金印,然后又遞給了劉仁瞻的次子劉崇諒,“汝父既然不愿做我大周的臣子,吾也不勉強他。
你拿著這枚金印,騎我軍中天馬趕往江寧府吧,把這個交給李璟,讓他追贈封爵,議論謚號,給汝父親該得的榮耀。”
這就是屬于天賦了,很少有人能在這些方面,如我張圣人這樣想的周到的。
劉崇諒伏地大哭,千恩萬謝的叩拜張鉊,隨后接過金印,準備去江寧府了。
張鉊突然也有些意興珊,就在壽州北門外踟躇了片刻,隨后對楊繼業說道:“劉守惠是個忠臣,身后事要安排好,我兒就代替吾前去吊唁吧。”
隨后張鉊對身后的李谷說道:“李卿就是淮南人,且協助楊繼業安撫壽州上下。
清淮軍即日起解散,另在此地建一禁軍,取忠節純臣之意,名為忠節鎮吧。”
南唐,江寧府,紫微宮中。
劉崇諒帶著劉仁瞻的血衣和金印抵達了李璟面前,李璟雖然也不滿劉仁瞻總是在淮南挑釁,但此刻見到劉仁瞻的血衣,還是悲從心來,這位南唐國主以手錘桉,哭倒在地。
朝中眾臣也跟著低低啜泣了起來,上下一片愁云慘澹。
李璟雖然哭倒在地,但也還是在觀察著群臣的舉動。
眼見大部分人都不過是裝模作樣,少數幾人叫著要報血仇,但根本提不出一點有用的建議,心灰意冷下,干脆就借著劉仁瞻的死訊,又遁回了后宮之中。
內宮,王后鐘氏拉著凌氏等后妃,將李璟長子李弘冀,次子李弘茂、六子李從嘉、七子李從善等都帶了過來。
李璟諸子中,李弘冀今年已經十六歲,長得非常強壯,平素沉默寡言,但一談到兵事,卻滔滔不絕,去年出鎮潤州鎮海軍,頗得兵將擁戴。
次子李弘茂只比李弘冀小幾個月,精擅騎射與槊法,喜好詩文,頗有風范。
六子李從嘉一目重童,今年雖然只有十二歲,但在詩畫一道上,已經有了相當功底。
李璟對這三個兒子,都非常喜愛,女兒之中,則獨愛今年七歲的永寧公主。
而這位公主,也有一段對她來說堪稱苦難,對后人來說,卻相當傳奇的經歷。
據說歷史上李煜投降后,車神趙二哥強納已經三十余歲的永寧公主,結果在北上爭奪燕云的時候,趙二哥屁股中箭,將永寧公主丟在了幽州城外。
永寧公主被遼軍俘虜之后,又被遼圣宗看上,封為芳儀。
李璟一看這陣勢,其實就猜到王后鐘氏要說什么了,他長嘆一聲。
鐘氏卻一反常態,著素衣,命凌氏等奏樂相合,凄聲唱曰。
“督護初征時,農亦惡聞許。愿作石尤風,四面斷行旅。聞歡去北征,相送直瀆浦。只有淚可出,無復情可吐!”
凌氏也在后面跟著深深哀切低唱,“丁都護,丁都護。”
這首舞曲,名喚《都護》,講的是東晉末,后來的宋高祖劉裕長女婿,振威將軍徐逵之在征討司馬休之的時候,被司馬休之部下魯軌所殺。
劉裕令心腹衛士督護丁旿為徐逵之收尸,不擅言辭的丁旿,面對一身縞素的劉裕長女劉興弟,更不忍說徐逵之在戰場上身首異處的慘事。
只有劉興弟問一句,他才勉強答一句,劉興弟心痛丈夫戰死,見不到尸身,心中悲切,只得掩面不斷呼喚:“丁督護啊!丁都護!”
聲音哀切凄婉,多少傷心苦痛,盡在不言中。
后來時人以永興公主劉興弟的聲聲哀嘆,做《都護》曲。
唐時詩仙李太白重做了丁都護歌,但鐘氏所唱,還是劉宋時期聲聲凄切的都護曲,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鐘氏與李璟,夫妻非常恩愛,是以她深知,對李璟這樣的文藝青年應該用什么來勸。
這首丁都護如此不吉利,李璟卻被唱的淚流滿面,他以箸擊碗,跟著唱到:“愿得生生世,不落帝王家,得以與卿卿,泛舟江湖間。”
兒女見父母這樣,哪怕是素來沉默寡言的李弘冀,也不禁潸然淚下。
鐘氏也哭倒在地,手舉張鉊生母慈圣皇太后親筆所寫,嫡母慈佑皇太后共同用印的書信呈給李璟。
“大郎,慈圣太后與慈佑太后共同給奴回信了,兩位太后共同承諾,納土奉獻后,她們將共同保我一家平安富貴。
慈佑太后還說,大郎要是還不放心,可認她為姑母。”
李璟這是才想起,紹明天子的嫡母慈佑太后李氏,出自于闐王室尉遲家,賜姓李,說起來比他這個自稱的大唐皇室后裔,還要正宗那么一點點。
要是認了慈佑太后為姑母,王后鐘氏又稱慈圣太后為阿娘,或許還可以拜為義母,全家的性命應當是有保障了,應該也不用擔心去了東京開封府就被羞辱。
得到了這些條件,李璟心里其實已經松動,這幾月來,張鉊給他的壓力太大了。
李璟都記不清自己多久沒有好好欣賞一場歌舞,與馮延己等詩詞唱和飲酒,建一個大大的園林游玩了。
恰在此時,擁有禁宮行走之權的李景遂和李景達闖了進來,連侍衛的呼喊都不顧了。
李璟見他兩聯袂而來,心里頓時就升起了一陣不祥的感覺。
果然,李景遂和李景達兩人剛到,就噗通一聲栽倒子在了地上,李景達看著李璟急的眼淚都快下來了。
“兄長,某剛收到江都周奉義兄弟密信,朝廷李衛公已經親率八千鐵騎到達江都府北二十里處,前軍先鋒將潘美已經入了江都府,江都府尹周宗以下文武官員,打開大門獻城了。”
李璟不由得一陣天旋地轉,但事情還沒完,李景遂哭著說道:“靜海制置院制置使來報,吳越國王錢弘俶親率水師兩萬,戰艦四百艘到達胡豆洲以南,不日就將揚帆西進。”
此時的長江入海口跟后世不太一樣,南通還是一個島嶼,海門、啟東等地還沒有出現。
胡豆洲就在后世的南通附近,錢越艦隊已經到了入海口,肯定是在等西北風稍小,然后逆流而上,只需要幾天就等到達江寧府。
鐘氏一聽,急的雙腳跳,她抱住李璟的大腿大哭,“大郎,此時納土還來得及,真要等到兵臨城下,請即刻殺奴與凌氏,永寧、永嘉等,免受亡國侮辱。”
李璟一聽,心如刀割,亡國之后他的妻女會遭受怎樣的厄運,只要想一想,就讓李璟痛苦的直打顫。
此時他倚靠著殿內圓柱,身上一國之主的威風盡失,悲痛中仰頭閉目大哭:“璟不能守祭祀,亦不能死社稷,愧對父祖披荊斬棘啊!”
李景遂、李景達等,上前與李璟抱頭痛哭。
唯有長子李弘冀霍然起身,“大家,請給兒節制兵馬的全權,咱們還有禁軍、鎮軍兩萬,拒江而守未必就不能保存社稷。
就算不能保存,咱們父子就殉了這國又如何!”
李璟眼淚花花的搖了搖頭,李弘冀不這么說還好,他這么一說,李璟更決定投降了,要是他有死社稷的勇氣,時局也不會如此。
“我兒英雄,且保存性命,日后為新朝效力吧!”說完,李璟看著李景達。
“還得四郎輕裝出城渡江,去報衛公,就說某李璟愿意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