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八國來投,這對于張鉊的青塘戰略來說,可不是什么小事,而是大事,天大的大事。
因為他們八國或者叫八部雖然只有七萬余人,但這并不表示西山八部的活動的區域里只有七萬多人,實際上這地方足足有二十萬人。
八部活動的區域,東起甘孜、康定,西到芒康、昌都一代,包括理塘等地方,都在他們的活動范圍之內。
這一片廣大的高原上,吐蕃人只占三分之一,其余就是諸羌、黑夷、白夷等族。
大約就是后世彝族中的黑彝、白彝、花彝等族群加上一些其他少民。
在這之前,六法宗之所以不能順利在八部的地盤上傳播開來,就是這些羌族和彝族人認為,這六法宗是吐蕃人搞出來的。
他們可是飽受吐蕃人壓迫的,自然對此有很深的戒備。
哪怕就是在后世羌族和彝族同胞中,信佛教的都很少,想想他們同與藏族同胞居住在廣義上的雪區,卻不信密宗,就知道這里面的飽含的歷史恩怨了。
加上苯教又比較契合他們主要信奉的原始萬物有靈信仰,種種因素疊加,就導致了六法宗在這一地區被大多數人抵觸。
現在西山八部愿意主動皈依,雖然他們不可能全部影響這里面的二十萬人,但他們有七萬人還比較團結,是這片區域中最主要的力量。
所以只要他們皈依,加上本來就開始信仰的吐蕃人,這一片廣袤的高原,必然很快就會被六法宗所影響。
而且西山八部成了我張菩薩的嫡系之后,還能很好的制約近在遲尺的松潘府朗杰江措,甚至可以讓朝廷的手,順著馬兒敢城(芒康)往南。
要知道馬兒敢往南到大理國的北面門戶聿赍城(云南德欽縣)不過三百里。
再從聿赍城到陽苴咩城(大理)就只有八百里了,還能利用一段怒江和瀾滄江的水運,當年蒙古滅大理,就是這么去的。
如此一來,抽調一部分人從高原上順流而下羊攻,南溪府的朝廷軍隊做主攻,大理國的平定,就不算很難了。
所以,等張鉊弄清楚他們的地理位置和影響力后,立刻就意識到這是一次非常好的機會。
趁著八部中勢力最大的弱水部首領,同時也是八部宗教領袖董吉娘剛剛圓寂。
董吉娘的孫子,八部最善戰的勇士,也是軍事領袖蘇尚知就在跟前,張鉊立刻行動了起來。
他先是命六法宗的僧侶將董吉娘的尸身進行荼毗儀式,也就是火化,好在西山羌人不像漢人那樣對火化那么抵觸,因此事情進行的很順利。
而不出意外的,董吉娘的尸身順利燒出了舍利子七枚。
嗯,六法宗里面,有好幾位出身天工院的大德,對于如何燒出舍利子,燒出的舍利子應該是什么樣子,那是相當有研究,說燒出幾顆,那就一定會燒出幾顆。
蘇尚知看到自己親祖母燒出了舍利子,邊哭邊笑,拜伏在張鉊面前就說,西山八部早就該信奉佛祖了,祖母辛苦了一輩子,現在剛得到法王菩薩點化,就能燒出舍利子。
張鉊也不多說話,接受了蘇尚知的拜禮然后就走了。
經過這場事,張鉊也明白了,在漢地做個皇帝,親民一點無所謂,但是在六法宗盛行的地方,還是不宜如此親民。
陸地神仙,現世佛什么的,還是要神秘一點好。
張鉊剛走,身為六法宗傳法大德的成字輩大德就說話了。
“多吉金珠定然是佛祖坐下菩薩轉世,因為俗塵蒙住了慧眼,是以沉淪外道,今得無上天法王點化,終歸正途。”
既然決定要皈依六法宗了,蘇尚知也不是傻子,自然也很喜歡這個說法。
而且西山八部會做出投靠的決定,就是他們已經頂不住了。
八部的地盤上,信了六法宗的吐蕃諸部,以及北邊的松潘府吐蕃三十一東岱都在蠢蠢欲動。
他們要是還不識趣,恐怕這些被朝廷武裝起來的吐蕃部族,就要把他們選中,作為第一場神之戰的目標了。
這邊傳法大德一開了口,一眾能言善辯的僧人就把蘇尚知給圍住了,這些專注于傳法的大德們,當然也知道趁熱打鐵的道理。
現在就得把這蘇尚知和跟他一起來的族人都給洗腦了,不給他們反應的時間,這樣才能更加保險。
而在此時,天水府最古老的寺廟南郭寺也中門大開,寺鐘回蕩,梵音陣陣,這是六法宗喜迎西山八部皈依的儀式,開始了。
當然,宗教只是張鉊準備的一只手,另一只手當然是政權。
張鉊剛回到行宮,立刻就讓人火速去召隴右行省參政,河州府知府蘇(論)祿心以及隴西府兵馬督監安佑全到天水府來。
蘇祿心出身蘭州嗢末豪族,當年是最早決定迎張鉊入蘭州的人,又久在隴右,家族出身羌人,最適合與西山八部溝通,同時張鉊也放心他的品行和能力。
安佑全是安叔千第三子,也就是張賢存的大舅哥。
這西山八部搞定之后,對張賢存入主大理國有極大的幫助,安佑全作為肯定要跟張賢存去大理的勛戚,自然要先一步去西山八部的地盤上探查一二。
等兩人飛馬趕到,張鉊立刻下令,以蘇祿心為西山八部安撫使,安佑全為八部觀察使。
命兩人隨同張鉊剛剛冊封的康定府宣慰使蘇尚知一起,前往八部地區冊封其他土官,安撫當地的百姓。
當然,隨同董吉娘孫子蘇尚知回去的,還有大量六法宗的傳法僧。
同時,張鉊將董吉娘的舍利子留在天水府三粒,專門在南郭寺中建舍利塔予以保存。
剩下的四粒舍利子則由六法宗的僧人帶上八部所在地,張鉊還一并賜予了金(黃銅)佛像四尊。
這四尊金佛和四粒舍利子被帶上八部所在地后,會在康定、康東(甘孜)、馬兒敢(芒康)、康延川(昌都)各建六法宗寺廟一座。
火急火燎的安排這一切的時候,張賢存就鬼頭鬼腦的在門外探頭。
看到那個比他大了二十多歲的大舅哥,被任命為八部觀察使后,張大皇子就松了一口氣。
雖然只有十五歲,但是在確定要去當大理國大王之后,張賢存身邊也聚攏了一個小小班底。
不是所有有才華的人,都能在朝廷找到位置,也不是所有人都想的是穩穩當當的混一輩子。
那些不安分的,覺得自己懷才不遇的,都不約而同的看中張賢存。
大理國不就是南詔嘛,老熟人了,能去開疆拓土做一個世襲罔替的土官,還是很多人愿意的。
因此張賢存也知道西山八部歸附之后,對于他攻打大理國是很有好處的。
甚至有人建議以后可以將西山八部放進來,讓這些信奉了六法宗的羌人為張賢存鎮守都城以北,鎮壓大理國原舊貴族。
張鉊早就看到了張賢存,沒好氣的把他叫了進來,這要是在其他朝代,一個不是太子的皇長子在門外這么窺視,至少也得挨頓板子。
張賢存一進來,立刻就嬉皮笑臉的開始大拍馬屁,“兒恭喜哥哥,西山八部入了哥哥之手,稍加整頓,六法宗就可以直接逼近邏些。
這可是大朝太宗文皇帝都沒辦到的事,日后青塘臣服,哥哥就是超過太宗文皇帝的千古帝王之首了。”
張鉊搖了搖頭,“少拍馬屁,此時的青塘諸部,能跟大朝時期帶甲二十萬,雄踞高原的吐蕃王朝比?”
不過雖然是這么說,但張鉊臉上也泛起了幾絲壓抑不住的笑意,他自己也萬萬沒想到,這六法宗的建立,竟然有這么大的作用。
“我兒見耶耶于籍水邊得萬騎簇擁,南門外彈指間又收八部羌人二十萬,有何感想啊?”
張賢存回想起籍水邊張鉊身騎白馬,萬騎簇擁的場面,只覺心潮澎湃。
又想起起三日前在南門外,那個看起來古怪中帶著圣潔的羌人老婦,如同赤子讓張鉊撫頂的乖巧,更是向往不已,他脫口而出。
“大丈夫,當如是也!”
話一出口,張賢存馬上就反應過來了,這句話說的有問題。
果然,幾乎是在覺察到有問題后,冬的一聲脆響,張賢存只覺得頭上挨了重重的一下,一股劇痛,從頭頂閃電般的傳遍全身。
“后面是不是還有一句吾可取而代之啊?”
張賢存嚇壞了,趕緊拜伏到地上,大聲喊道:“兒臣不敢,兒臣絕無此意!”
不過,與預想中父親的大發雷霆不同,張賢存直接就被拉了起來。
張鉊看著這個就差了解民間疾苦,把自己沉下去之后,就能做一個好君主的兒子,心里確實有那么一瞬間的沖動,想把張賢存立為太子。
若是他這張周,開國父子都是賢君,對于延長國祚,還是有很大好處的。
但張鉊很快就清醒了過來,他知道這不并不現實,要立張賢存,那就必須要把曹家徹底摧毀才行。
難度倒不是很大,但是會死很多人,很多誓死追隨過他的忠誠勇士,都將在這動蕩中被無情打擊。
不說別的,就是曹三娘子和陰鷂子陰正奇兩人,張鉊就下不了手。
而且張賢存有才,但皇后曹延禧生的皇四子張賢景就未必沒有能力。
退一萬步說,就算張賢景不行,還有皇后生的皇八子張賢載,怎么說,這皇位也是到不了張賢存的頭上。
于是,張鉊準備跟張賢存說句實話了,不然這小子心里那點微微的期待,肯定是不會消失的。
因為在誘惑著張賢存的不是別的,而是身前中原皇帝的權力,身后大朝太宗的名位,這兩樣頂級誘惑,除了傻子,誰都不免會動心。
張鉊把張賢存拉到門外,兩人就在一涼亭中肩并肩坐著,張鉊看著張賢存有些緊張的模樣,低聲問道:“我兒覺得,父皇還能活多久?”
張賢存吃了一驚,不知道張鉊為什么這么問,他反應飛快的回答到:“哥哥身體康健,定能福壽與天齊。”
張鉊哈哈一笑,“那樣的話,你耶耶我不就是神佛了?”
張賢存眨了眨眼睛,心里只在想,難道耶耶你現在不是神佛嗎?
張鉊沒注意張賢存的眼神,而是自顧自的說道:“吾今年三十有六,古人云,人生七十古來稀。
那朕也不奢求,就活個七十歲吧,也就是最少還能活個三十四五年。那三十五年后,你多少歲了?”
張賢存心里一沉,他已經有點想到張鉊要說什么了,“孩兒今年十五歲,三十五年后剛好五十歲。”
“五十歲啊!”張鉊長嘆一聲“人到了五十歲,就已經開始骨筋松軟,齒發掉落,人生已經一眼能看到頭了。
我兒可知,古往今來,有多少太子是在五十歲時登基的嗎?”
張賢存沉默的搖了搖頭,張鉊嘴角也牽出一絲苦笑,“耶耶可以告訴你,一個都沒有。
歷史上五十歲登大位的,只有漢高祖、季漢昭烈皇帝、宋武帝劉寄奴、南朝齊國蕭道成,以及大唐高祖等幾人。
但這幾人,全是開國之主,沒有一個是以太子之位登大位的。”
說到這,張鉊看著有些難受的張賢存,憐愛的摩挲了兩下他的小臉蛋。
“若是父皇立你為太子的話,那就要每隔十年清除一次你身邊的部屬了。
現在你不過是個大理國王的前途,都已經有這么多人追隨,要是成了太子還得了?
別看你麾下的部屬現在干勁十足,那是他們知道不久的將來這些努力都能得到回報。
可要是你當了太子,那么他們的這些努力只要父皇在一天,就永遠看不到有回報的時候。
就譬如安佑全,他今年已經四十歲了,十年后就是五十歲,可是朕不過才四十六歲,且看起來沒有要駕崩的意思。
你說他會不會絕望,會不會想著賭一把讓自己成為擁立功臣?
到時我兒縱然不愿意做這大逆不道之事,他們也會逼你干這事。”
張賢存眼睛發紅,他飛快的搖了搖頭,“兒臣不會,就是死,兒臣也不會做這大逆不道之事。”
張鉊展顏一笑,“父親知道存哥兒是孝順孩子,但是他們會用各種辦法逼你。
比如他們擅自起兵殺入宮中,殺了父皇,然后簇擁你登基。
還可以假傳消息說朕要廢了你的太子之位,還要將你身邊的親近都斬殺一空,激你做出不理解的事,然后就無法停止。
而且朕到時候說不定也已經年老昏聵,真的會下旨殺了你。
先漢世宗孝武皇帝和戾太子據,大朝太宗文皇帝與恒山愍郡王的故事,可不能在我大周重演啊!
要知道劉據和李承乾,最開始都是仁孝純深的好兒子,劉徹與李世民,也是愛子有加的好父親。”
說到這,張鉊臉色嚴肅了下來,“所以我兒如果要做太子,那就現在做好準備,為了避免先漢與大唐的慘劇再發生,父皇每十年就要將你身邊的所有親近,包括你的岳父、親信、愛妾、姻親等全部殺光,你能承受下來嗎?”
張賢存終于承受不住了,淚流滿面的看著張鉊,“兒臣明白了,兒臣不要做這個大逆不道的孤家寡人太子!”
張鉊沒有說話,只是把張賢存僅僅摟在懷里,張賢存也放聲大哭,把心里的委屈全部發泄了出來。
董少監將所有的侍衛、宮人、內侍都趕得遠遠的,他一個人守在遠處不讓別人靠近,嘴里也在滴咕著。
“大郎君聰慧,一定能想透這個關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