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這座城市張昭穿越之前可沒少去。
畢竟在二十一世紀不管是漢服圈還是甲胃圈,西安、南京、揚州、洛陽這些城市,那是繞不過去的。
不過張昭此次來,沒有多少心情游覽揚州的景色。
車架剛剛駐蹕,白從信和慕容信長、李存惠就立刻進來了。
沒有外人,這三人在張昭面前,說話做事都要直接許多,白從信把手一拱。
“圣人,將士們熱情都很高,從六合至瓜步再到儀征,舟船的修補、物資的調集,都格外的順利。”
慕容信長也低聲對張昭說道:“下面的將士,都在傳南吳皇宮中珍寶遍地,美人如云,都想打過江去,得一筆大大的賞賜。”
李存惠也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兒臣的右羽林衛中,好多人都在說不想要土地金,他們想要金銀錦帛,因為那樣過江之后,立刻就可以娶一房江南碧玉為妻。”
張昭點點頭,明白他們三人進來說這些話是什么意思了,看來對南唐的幾場大勝,已經成功把將士們的心氣給打起來了。
現在下面人人鼓舞,都覺得南唐軍隊是廢物,都想著打過江去,攻破南唐西都江寧,然后好好的發一筆橫財,立下這滅國的大功。
這就是人心所向,兵心可戰啊!現在哪怕是張昭,哪怕是他不愿意現在滅亡南唐,也不可能逆著兵將們的心來行事了。
而白從信、慕容信長和李存惠是清楚張昭打算的,所以趕緊提前來匯報下面兵將的想法。
張昭看著白從信問道,“老白,你的意思呢?如果咱們現在過江,讓你在江寧做個節度使鎮守南國,可做得下來?”
白從信顯然是早就考慮過這個問題的,他抹了抹頭上的汗珠后搖了搖頭,這不是害怕,而是真的被熱的。
“很難!南吳上下在淮南可以說是神憎鬼厭,但是在東西二都并未失去人心,尚且還有江西之地為依靠。
這東都揚州和西都江寧溝通,都要靠舟船,我大周天兵都是北人,水軍尚未操練完成。
若真要鎮守江南,除非在揚州和江寧各設一節度互為援助,或可穩住形勢。”
張昭閉著眼睛思考了一下,若是按白從信說的這么來,恐怕光在揚州和江寧設立節度使都還不行,還得在楚州也設立一個節度使為后援。
而且回師之后還要立刻攻下淮南的濠州和泗州,如果打不下來,那么為了防止南唐的濠州定遠軍和泗州靜淮軍,騷擾甚至隔斷邗溝,搞不好還得在天長設立一個節鎮。
這樣一來,直接就是四個節度使了啊!
而恰恰設立節度使,是張昭所不愿意的。
就算暫時設立,那么要留駐多少兵員?少了無法鎮壓地方,多了恐怕劉知遠會高興的在太原城滑跪。
“三郎你看呢?愿意在揚州做個節度使嗎?”
張昭怎么說呢,雖然滅亡南唐有種種不利,但是面對滅國機會就在眼前,他也很難無動于衷,于是又問了李存惠的想法。
李存惠看著張昭,緩緩搖了搖頭,張昭還是這點好,他從來不因為別人忤逆了他而治人之罪,除非是上來就指著鼻子無理由罵他的。
所以李存惠等親近人,還是可以不那么的顧忌的表達意見。
“兒臣生于沙州,敦煌城四季分明,不曾有江南這般濕熱。
而且不單是兒臣,右羽林衛從將士到戰馬以及騾驢,都很不適應。
雖不至于大規模疫病,但軍中來尋清熱祛濕湯藥的極多,幸得有太醫署署令趙今方多給藥材,還派了醫正和博士隨軍,不然早就病倒一片了。
若是只有兒臣等少數幾人,克服一下也不是什么問題,但要是以大軍留駐揚州,至少需要五千人馬方可。”
這也是個困難,李存惠的意思是說,不是不能駐扎,而是駐扎之后,多是河西人的周軍在江南肯定生病的多,所以要提高駐軍人數,以彌補因為生病造成的一般性減員。
這揚州五千,江寧再五千,兵力需求顯然超出了周軍的限額。
“大人,兒臣覺得,不管是白公還是三郎說的問題,若是大人下了軍令,縱有百般困難他們也會執行,只是這樣做,太不劃算了。”
張昭看著慕容信長,臉上露出感興趣的笑容,“我兒仔細說說,為什么不劃算?”
慕容信長咳嗽一聲,繼續說道:“我大周將士驍勇,用在其他地方以一敵十,放在江南留作鎮守之州縣兵用,此不劃算一。
江南諸州縣,此時占領,需得重用地方,方可保證后方安寧,咱們沒有能下到縣鄉的官吏,賦稅勞役皆照樣操于本地人之手,弄不好除了維持駐軍所需之外所剩無幾,此不劃算二。
咱們水軍初建,就算渡江打下江寧,也很難抓住吳主李璟,萬一其遁至江州(九江)、洪州(南昌),勾連各地與我作對,必致使江南富庶之地殘破,此不劃算三。”
分析的還挺有理有據的,張昭笑著說道:“所以,依你們三看來,還是咱們原本計劃的,以讓出揚州為誘餌,讓李璟自去唐之國號,稱臣納貢,并割讓濠、泗二州為好?”
白從信嘿嘿一笑,作為一個馬賊出身的家伙,他很熟悉這一套的操作。
“這還不夠,咱們把揚州讓回給他,不給金銀錦帛值錢百萬貫,怎么可能?”
聽到白從信這么說,原本在葛咄手下當馬賊時,就跟白從信沆瀣一氣的馬殺才,怪聲怪氣的喊道。
“還不夠,不是說江南多美人嘛,讓那李璟小兒把妹子、女兒什么的,多多獻上來一些。”
屋內眾人頓時哄堂大笑,笑聲剛落,門外的趙普來報,說是楚州刺史張彥卿有要事求見,張昭當即讓趙普把張彥卿召了進來。
張彥卿是自己要求跟張昭一起南下的,因為張昭在楚州開始搞均田地了。
還特意把本就是淮南人的磁州刺史李谷,調任到楚州為大軍轉運使、楚州順化軍指揮使,再加給事中銜。
實際上就是讓素有俠名、性格剛毅,能知人善用的李谷,來負責均田地一事。
而張彥卿呆在楚州,每日都有人上門請托或者求情,搞得他一個頭兩個大,是以趕緊請命跟隨張昭南下。
張彥卿人剛進來,參拜完畢,張昭問了一句所為何事,張彥卿就急不可耐的對張昭說道。
“回陛下,被我大周天兵擒獲的南吳官員中,有幾位是臣的舊識,他們托家人給臣帶話,說是南吳東都副留守周宗和判官馮延魯,想要求見陛下。”
張昭雖然逮住了一大堆南唐官員,不過并沒有把他們關進監獄,而是把他們關進了江都縣的縣衙,飯食照給,這些人有家人在揚州的,也可以過去探視。
張昭臉上浮現出了笑容,這不是巧了嘛,他剛想著怎么樣敲詐李璟,正缺傳聲筒呢,周宗和馮延魯就送上們來了。
東都留守署衙,張圣人這輩子,從后世的古今中外歷史上,不知道看過多少王侯將相的事跡,以及君主什么時候該擺出個什么樣子,所以,拿捏古人的心態,他是很穩的。
這不是說,張昭就一定比古人聰明,而是他接收的訊息以及看事情的高度,一定是超越絕大多數古人的。
所以,當周、馮二人進來的時候,張昭正在準備吃東西,對著周宗、馮延魯這樣的文人,還是要放出去當傳聲筒的文人,千萬就不能用兇神惡煞那一套了。
那樣的話,會激起這種人的逆反心理,會讓他們覺得張昭蠻夷無禮不可信,所以張圣人拿出了完美拿捏儒家文士的大殺招—禮賢下士。
周、馮二人進來后,只見張昭穿著常服,就在署衙的院落中,親自拿刷子正在給烤羊刷醬,座次也安排好了,美酒佳果還有宮人伺候。
慕容信長、李存惠、高懷德三人正在旁邊幫忙,等到侍從唱名后,張昭就把刷子扔給了慕容信長,然后帶著李存惠、高懷德二人走了過來。
這江都縣衙中,關的人其實不少,吃食、被褥基本都靠他們的親人送,想也知道化作獄卒的錦衣親衛,不可能會好好照顧他們。
此時雖然天氣變暖,但年老的周宗還是有些怕冷,但身上的袍子早就不見,衣服單薄下,有些輕輕抖動。
馮延魯就更可笑了,他為了逃避李存惠的追捕,是髡發假扮僧侶的,結果白從信來時,又把他給俘虜了。
到現在頭發也沒長起來,就那么腦袋上跟梅花鹿斑點一樣,長著一點點頭發,還瘌都都的,可謂是顏面盡失。
張昭一見之下,立刻吩咐身邊的內侍。
“去!將某的翼善冠拿一頂來,再取一件稍厚的棉衣。”
翼善冠唐代就有了,而且還是唐太宗李世民發明的,不過到了唐玄宗開元十年就廢止了,但是張昭喜歡這玩意啊!
再說了,號稱太宗文皇帝再世的大周紹明張皇帝,恢復翼善冠不正是應有之舉嘛!
很快翼善冠取了過來,張昭笑著對馮延魯說道:“想不到江南五月也還多吹冷風。”
說完,再揮手招過來一個嬌俏宮人,這是一個罕見的大長腿宮人,身高肯定超過一米七,除了張昭以外,恐怕沒人能欣賞這種美色了。
不過,張昭可不是要賜美人給馮延魯,張圣人雖然有賜美人給下屬的習慣,但那肯定是對張圣人有極大用處,立下了極大功勛的,馮延魯顯然沒到這個檔次。
所以,張昭是讓他來給馮延魯戴帽子的。
那邊馮延魯還在猶豫這種場景下,他面見張昭到底要不要跪拜,就聽張昭朗聲說道:“秀珠兒,快為馮學士正冠。”
美人身高一米七多,馮延魯可能還不到一米六五,是以馮延魯連頭都不用低,美人就將翼善冠給他輕柔的戴到了頭上。
髡發躲避,還被關了一個月的馮延魯頓時眼睛一熱,淚水都快下來了。
初次見面,張昭不但貼心的怕他出丑給他尋來翼善冠,還為了不讓他為難,連正冠的宮人都是刻意挑選的高大者。
不過后面一點倒是想多了,此時人多不喜歡大長腿,但張昭還是喜歡的,就是看看也養眼啊!
想到這,馮延魯也不管什么禮儀了,直接就要給張昭跪下叩拜,張昭卻一把扶住了馮延魯。
“人心只在向背,不在繁文縟節,學士髡發也要為吳主忠臣,吾自知于心。此非正式晉見,叩拜就免了吧。”
“陛下寬宏大度,外邦小臣感激莫名!”
不知道怎么的,馮延魯被張昭這么一扶,輕輕巧巧的幾句話,就給弄的內心季動了起來,腦海里不免將李璟與張昭起了比較。
只覺得以前看李璟,那也是風流文化之主,但好像少了點什么。
現在一看,馮延魯突然知道李璟少什么了,少了這份身為天下之主的自信與大度。
他將翼善冠從頭上取了下來,高高舉過頭頂,彎腰對張昭說道。
“昔年大朝太宗文皇帝親制此冠,乃是為帝王常服冠冕,某乃人臣,怎能用帝王服冠?”
張昭輕輕一笑,伸手接過翼善冠,不過卻又重新戴到了馮延魯頭上,朗聲說道。
“帝王者,一人也!天下四方者,有萬民生息。
豈能為帝王一人專制,使萬民不得用?
不過禮法不可廢,那就自今日起,賞天下五品官以上者,可戴翼善冠,就以馮學士為首吧。”
此時的翼善冠,帽翅還是平放的,不過比宋代那個要短一些。
至于明代那種皇室專屬的萌萌噠貓耳朵,當然是我大萌朝的專屬啦,此時還沒有出現。
張昭這話,正合孟子的民貴君輕,雖然此時孟子還不是亞圣,但其學說、理念早就深入人心,追捧的人也不少。
馮延魯聽到這,又被張昭親自帶上翼善冠,再也忍不住了,他直接跪伏在地上,語氣嗚咽的對張昭說道:“陛下恩賜,外臣無以為報了。”
一旁的周宗也非常感嘆,不怪馮延魯這么激動,自燕賊亂中國開始,亂了快二百年了。
這些時間內,大多數人都是沒尊嚴的,也沒時間來談尊嚴什么的。
因為城頭變幻的大王旗是在太快,好多人三兩年就身死族滅。
上位第一件事,或者叫唯一的事,就是抓軍權,哪來時間搞這種禮賢下士之文縐縐的玩意。
不過,也不是沒有,周宗曾是李昪的心腹,他知道,李昪其實就很擅長禮賢下士。
不過比之這位紹明皇帝,就顯得有些生硬,功利性也太明顯了。
所以周宗瞬間就做出了判斷,紹明皇帝的段位,比烈祖李昪更高,當今的保大天子,那就更比不上周天子了。
再次將馮延魯從地上扶了起來之后,張昭轉而看向了周宗。
當時他就覺得這個名字有些熟悉,現在終于想起來他是歷史上大小周后的父親了。
因為當年青春年少的張圣人,看過一個電視劇叫《問君能有幾多愁》,其中吳奇隆飾演李煜,劉濤一人分飾大周后和花芯夫人。
嗯...。劉人妻飾演人妻,那可真是人角合一啊!
張圣人當時多看了幾眼,自然也就記住了周宗此人。
而且他面前的周宗,雖然已經年老體衰,但仍然看得出來年輕時必是個美男子。
“小兒輩不懂事,驚嚇周翁,某在楚州一時間也未得知周翁在此,慢待了!”
說著,張昭招呼著高懷德和李存惠過來,對著他們說道。
“下次再有遇見周翁此等長者,定要以禮相待,不可輕慢。”
周宗在心里呵呵一笑,他的段位可比馮延魯高多了,這一套當年烈祖李昪也對他用過,因此表面雖然感激,但心里毫無波瀾。
“外臣為將軍俘獲,能茍全性命已是萬幸,安敢奢求禮遇。”
張昭一看樣子和話語,就知道這才是老油條,事實呢,也是如此。
馮延魯此時四十來歲,又生于幾代通詩書的勛臣之家,心里對于圣君明主、君臣相得這些還是有期望的。
周宗垂垂老矣,于仕途官路根本就沒有什么追求的,加之年輕時就陪著李昪,見過的風雨可不少。
要知道李昪時期,楊、吳加上李昪自己,各方互相傾軋,還夾雜著張顥這樣的權臣,遠比現在承平的南唐朝廷兇險。
周宗見得多,自然對張昭這種禮遇,心無波瀾了。
他心無波瀾,那張昭也很快就放棄了主攻周宗,除了對他那個今年十歲的女兒娥皇,還是有些好奇。
等再長個三四...啊呸!再長個七八歲,一定要召來見一見。
不為別的,單就為看看歷史上的大周后是個什么樣子。
咦...,不過據說小周后好像比姐姐更為傾城傾國?
嗯!張昭笑瞇瞇的點了點頭,得趕緊把這老漢趕回去,萬一時間變換的太多,小周后生不出來,那豈不可惜的很!
周宗被張昭笑瞇瞇的樣子笑得渾身發癢,這位紹明天子,看他的神情,怎么這么怪啊?
一陣涼風吹來,六十歲的周老頭忍不住就打了個哆嗦。
張昭這才回過神來,自嘲的哈哈一笑,就請周、馮二人一起入席。
說實話吧,周宗剛進來的時候,以為是張昭要羞辱他。
因為他被關了快一個月,就吃了一個月的糙米、咸菜,別說肉了,就是連小魚小蝦燒碗湯也沒。
周宗以為張昭定然是知道的,然后故意擺了烤羊宴來羞辱他,是以心里已經做好了準備。
可是這會張昭竟然讓他們入席,而且看樣子要親自分肉。
這可不得了!這賜宴與分肉,自古就是極為心腹的臣子,才有的待遇啊!
馮延魯沒多想,或者被張昭的迷魂陣弄的有些防御力下降,但周宗已經意識到,吃了這頓烤羊,會帶來的風險了。
他們是李璟的臣子啊!吃了周國天子的賜宴和分肉,回去還能有個好?
想到這,還想再活幾年的老頭子噗通一聲跪在了張昭面前。
“陛下欲殺外臣耶?”
“何出此言?某是敬重周翁品行,故此請周翁品嘗河西乳酪羊肉,這殺人從何談起?”張昭假裝不明白的驚問。
旁邊的高懷德早就看不慣了,他戟指周宗,厲聲大喝。
“你這老賊漢好不知趣!天子憐你年老,于百忙之中抽出時間親手烤羊賜肉,安敢出此言?”
周宗沒理會高懷德,而是看著張昭,哭的眼淚嘩嘩往下掉。
“外臣乃是唐主之臣,若是吃了天子分肉,豈不是在食兩家之福祿?
消息傳到江寧,我主以為外臣有變節之心,到時候定然性命難保啊!”
張昭嘆了口氣。
這口氣,是為地上涕淚四流的周宗嘆的。
張昭看過錦衣親衛送來的卷宗,此翁年輕時擅辭令、性機警、待人寬厚、治家節儉,不然也不會讓李昪引為心腹。
不想老了之后,一心就想著保命,再無年少時半分模樣。
這樣的人,張昭以前就見過,年輕時康慨激昂有豪氣,一旦年老畏懼死亡尤深,同齡人去世都不敢去參加葬禮,連死字都開始忌諱了起來。
其實比起年輕人,老年人更畏懼死亡,他們經歷過人生的美妙,自然極為看重還殘存不多的歲月,而年輕人,反到容易因為沖動而輕生死。
聽到周宗這么哭訴,馮延魯也回過神來了,他兄長馮延己還在李璟身邊呢,家卷也在江寧,以李璟的心胸,萬萬不能吃這頓烤羊,因此也很快就跪了下來。
“罷了!罷了!”張昭萬分感慨的仰天長嘆一聲。
他本來還想給點壓力,但是看到周宗如此,心里也不忍再試探。
要是把一個年輕時的能人,逼到最后尊嚴全無,那就太難堪了。
長嘆完畢,張昭揮手讓周圍的侍從將烤羊和菜肴移走,鄭重的看著面前這二人,輕聲問道。
“既然如此,你二人求見吾,所為何事?”
馮延魯看了一眼張昭,就這么一瞬間,那個平易近人的仁善之主立刻就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極有壓迫感,仿佛揮手間就會伏尸百萬,掌握萬民生死的恐怖君王。
不過這反而讓他更加心生崇敬,這種感覺,馮延魯在李璟身上,完全沒有感受到過。
周宗咳嗽一聲,他被張昭的威勢,壓的心里有點沉重,調整了一下心態,才開始說道。
“外臣泣血告與上國天子,周唐兩國本無仇怨,張李兩家不曾有嫌隙,虎刺勒、杜重威皆為晉臣,昔年投靠是因為晉失國祚,我主才遣使收攬。
是以我主收攬宋、徐在前,大周得晉之神器在后,今兩國以此交兵,致生靈涂炭,民眾多死難,何其無辜!
陛下仁德之主,若能罷兵言和,則天下幸甚!”
“一派胡言!”張昭憤怒的重重錘了一下桉幾。
“自武王伐紂,周天子夏君夷民而有中國,始皇帝一統寰宇行郡縣以來,凡兩千年,中原之地皆為一國,何來二國之有?
又是哪家的神器只有中原而無有淮南、江南、幽云等地乎?
爾主李昪,詐稱大朝宗室,妄登皇帝位,以大朝傳續自居,卻行割據之事。
等到李璟,若是他有北伐中原,一統寰宇之心,某倒是高看他一眼,卻是與其父一樣,不過妄想割據,蠅營狗茍。
不妨告訴你們,我大周起自河西歸義軍,乃大朝忠臣之后,孤收河西隴右、安西北庭二十九州以歸國家,不是來坐看天下分裂的。
方又驅逐胡虜,得天下萬民擁戴,大朝宗室、后朝宗室,皆稱吾德,更使大朝二十四帝祭祀不斷,得以血食,是以繼承法統,再興中國。
夫石晉,賣國求榮何德之有?豈有神器?再敢妄言,白刃不饒!
念爾年老,且回江寧告訴李璟,某為結束亂世,再興中國而來。
他若真是大朝苗裔,就該交出淮南、江南三十五州,吾當以弟視之,朝廷爵位、官祿由他挑選,惶惶青史,也必有他一席之地。
若是想要負隅頑抗,我十萬鐵騎,旦夕之間必破江寧,到時候悔之晚矣!”
周宗這是真被嚇著了,不單是我張圣人霸氣側漏,這番話更讓周宗知道,張昭可是與此前中原諸帝不一樣。
別人是沖著皇位去,而他張昭,是要一統寰宇的。
張昭說完,就要讓人把周宗給架出去。
馮延魯心里百回千轉,眼前的紹明皇帝完美契合了他心中的圣君形象。
既有周公吐哺的禮賢下士,又有秦皇漢武的霸氣側漏,還能有大朝太宗文皇帝那樣將無敵之師而掃平天下的決心和能力。
在這一刻,馮延魯心里奉唐國為正朔的想法,裂開了一條巨大的裂縫。
因為吸引一個儒家文人的,除了禮賢下士,還有大一統,還有致君堯舜上。
這三樣,馮延魯都在張昭身上看到了,這一刻,他的立場,忽然站到了張昭這邊,于是眼界立刻就開闊起來了。
他勐然間搶在他和周宗被架出去之間,以頭搶地大喊。
“外臣泣血叩請陛下三思,陛下既有大志,然天下未定,劉知遠居于河東,契丹竊據幽云,方為陛下大患。
而我吳國無有鐵騎,只愿安于南國,今陛下不先滅強敵、收復燕云,反而勞師遠征江南之地,臣為陛下所不取也。”
這才有點意思,張昭立刻揮手制止了侍衛們把他們兩架出去的舉動。
隨后張圣人做了個強忍怒氣的樣子,因為按照正常的帝王來說,此時肯定是被激怒了的。
“安于南國?吾可沒看出來李璟愿意安于南國,他的野心可不小!
若不是其先發難,孤又怎么會南征?但如今既然已經南來,說這些還有什么意義?某誓要生擒之!”
馮延魯一看張昭蠻橫又堅定的態度,心里反而是一喜。
真要打過江去,絕對不會對他說這么多,恐怕是生怕他們泄密,一個字也不多說,悄悄就過江了。
現在這么說,恰恰印證的了他的猜想是沒錯的。
站在周國的立場下,現在中原四周危機四伏,河南、河北的水旱蝗三災剛有所減輕,此時絕對不是立刻動手攻到江寧的時候,于是馮延魯再次叩首懇求。
“我主出兵確實欠缺考慮,但是如今被上國打殺了十萬精銳,早已受到懲戒。
方今陛下若是拿下楚州,還可以說是小懲大戒,但得了東都,還要過江攻打西都,豈不成了竊一羊而以命相償?
況且自楊忠武王定鼎江南以來,百姓多仰仗得安寧。
等到我主烈祖奠定基業,恩惠播于鄂、黃、蘄、江、洪、宣、潤諸州,士民都感于恩義而愿效死力,江北雖然大敗,江南還有數萬精銳。
反觀陛下,雖有鐵騎無敵,但渡河舟船不足,水軍尚未練成,真要渡江,勝敗還未可知,是以外臣懇求陛下收兵。
而且陛下以驅逐北虜為大義,但幽云尚在胡虜之手,就燃戰火于南國,其義有損也!”
說的很有道理,張昭倒是高看了馮延魯一眼。
作為南唐著名五鬼之首馮延己的弟弟,只憑現在來看,人品、才華和眼界,似乎都很不錯啊!
張圣人再次裝出了考慮的樣子,不過有些話,他不便說出來。
因為這會徹底暴露他的心思,這就相當于在談判中,將底牌徹底暴露。
每到這個時候,就是慕容信長表演的時候到了,好大兒對于這個,那可是門清。
眼見張昭不說話,似乎在深思熟慮,慕容信長冷哼一聲。
“馮學士好一張利嘴,照你這么說,我十萬將士舍生忘死,催筋折骨打下來的江北之地,還要拱手交還咯?
這揚州左近如此富庶,豈有拱手送人之理?”
馮延魯一聽,心中更加篤定自己的判斷,而跪伏在地上的周宗一見張昭還在沉吟,也知道這紹明皇帝很可能被馮延魯的話給‘打動’了。
只是他在心里哀嘆一聲,這慕容白袍只提到了江北,而沒有說淮南的楚州和海州等,看起來,周國的底線,就是吃掉淮南了。
可是,沒了楚州這個門戶,縱然要回了江北,也防不住下一次啊!
不過,這個念頭將起,周宗卻又頹然委頓了下去。
想什么呢?能拿回江北就是萬幸了,沒了楚州,還可以在壽州、除州和天長組織防御,而且他已經念過花甲,還能活幾年?
不如交好一下周天子,得一二香火情,給后人留條路吧,反正他是不會看到李家國滅的那一天了。
想通了,人也就‘活’了過來,周宗膝行幾步來到了張昭面前。
“馮學士所言,也是在為陛下考慮,留我國在南,當是為江南百萬生靈留一個活命之地。
若沒了我主在南,陛下又不能完全吞下,最后定是便宜了其他野心勃勃之輩,使畢師鐸、孫儒舊事重演,恐富足之地再次殘破啊!”
這其實就是張昭最不愿看到的,滅了南唐,要是抓不住李璟,李璟跑到洪州、鄂州等地,必然不肯束手就擒,還是要打仗才行。
要是抓住了李璟,按照此時武人德行,也不可能隨便臣服,到時候還是戰事不斷。
而且萬一李璟沒了,南唐的鄂州投靠了南平高家,江西之地歸了錢越,不過是去了大的麻煩,來個兩個小麻煩。
還不如將李璟打服、打怕,讓他年年進貢劃算。
這怒斥的事,慕容信長干了,說合的事情,就得李存惠來,李三郎立刻換上了一副忠肝義膽的樣子,他對著張昭說道。
“圣人,此二人之所說,乃是肺腑之言,吳主李璟雖然可恨,但江南數百萬百姓無辜啊!
不如留了吳主,只要他愿意放棄割據,歸于國家。”
張昭聽完,默默點了點頭,忽而長嘆一聲。
“我兒仁善啊!你二人且回去,說與李璟聽,讓他過江前來參拜。
看在江南數百萬生靈的份上,只要他勤政愛民不再僭越,可以留他鎮守江南。”
渡江前來參拜什么的,那都是沒影的事,周宗和馮延魯都明白。
作為強大的一方,自然不可能主動來求和,求和必須是要南唐這方提出。
所以這個渡江前來參拜,就是周國天子說的一個李璟不敢答應的條件,等的就是李璟放下身段來懇求。
事情說完,當下張昭也不留周宗和馮延魯了,周、馮二人也歸心似箭,拜別張昭后,就直接去了江邊。
眼見二人出門,張昭站立起來沉聲說道:“自此二人看來,南吳定然還有可戰之軍,連他們都未露絕望之相,李璟定然更不會輕易求饒。
傳令下去,繼續大造舟船,招募水軍,明日三郎親率兩千騎,配合錦衣親衛的探子,繼續向西摸索至除州、和州一帶。
說不好,與南吳還得有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