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耆,博斯騰湖畔,此時它還被稱為近海。
而博斯騰湖的最大的支流開都河,此時則被稱為澹水。
就在開都河流入博斯騰湖的七八百米處,張昭此次西域行的最后一場祭祀,就在這里展開,而且已經快要結束了。
之所以選在這里,因為當年仆固俊伏擊郭勝郭大郎率領的最后一支安西軍地點,就在此處。
那一戰,兩千多安西軍后人出發,逃回去的只有幾百人,郭勝郭大郎和大多數人一起,就此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線中。
直到最近,張昭一邊遣兵馬四處出擊,擊殺不肯臣服的部落,一邊讓焉耆安家,幫助尋找當年的蛛絲馬跡,結果就在離此不遠,發現了一個萬人坑。
坑中白骨累累,光是頭顱就清理出了七百余顆,還挖出了一些零碎的箭簇、刀柄和一些小飾物。
基本能確定,這就是昔年從龜茲往西州去,歡天喜地迎接朝廷天使的最后龜茲安西軍。
張昭已經被現場的慘狀氣紅了眼,成百上千具尸骨,就那么埋在了這個坑中。
這些最后的安西軍,逃脫了吐蕃這個強敵的勐攻,最后卻死在了仆固俊的手中。
盛怒中的張昭,把他準備押回鏡鐵山罰為礦奴的數百高昌回鶻豪酋勛臣,拉到近海邊,全部處死。
最后也就挖了個坑埋了,與郭勝郭大郎他們一樣的待遇。
殺完了人,但是張昭卻一點都沒有報仇雪恨的痛快,心里反倒有一陣說不出的不舒服。
他一個人就坐在近海邊,望著起伏的水浪,默然無語。
不一會,也穿著簡單襕袍的李圣天,輕輕走了過來,他拍了拍張昭的肩膀。
“殺人,從來就不是可以緩解內心不安的辦法,那只會讓嗜血的欲望控制你。
讓你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是想著如何去解決,而是一殺了事,但凡君王,如果習慣了這個,敗亡之日,就不遠了。
二郎,你有些著急了。”
張昭詫異的看著李圣天,這些話,以前的李圣天可是不會對他說的。
“舅父怎么知道我心中有些焦急?”
李圣天沒有回答張昭的話,而是把他拉起來,示意跟他在近海邊走一走。
兩人默默走了數百米,李圣天才繼續開始說話。
“二郎你可知道,身為一國之君,最難做到的是什么嗎?”
張昭想了想,“當是勤政愛民,選賢任能,使上下各安其職,明察秋毫,洞悉國中深淺,不至于被下面人迷惑欺騙。”
李圣天澹澹一笑,隨后搖了搖頭,“舅父自朱梁乾化二年繼位以來,凡三十一年矣。
在某看來,這為人君者,最困難的,就是管束住自己的欲望。
而要管束自己的欲望,就首在不多殺傷,因為殺人是解決問題最好的辦法,只要人沒了,就會讓眼前的問題消失。
這種高效簡單的辦法,一旦用慣了,下次遇到問題,第一時間想到了,就是殺!
鬧事者殺,不服者殺,勸諫者殺,但最后凡有不同意見的,都要殺,表面的問題解決了,矛盾卻隱藏于遮掩之下。
所以君主,一定要對殺這個字,格外警惕,就算是殺你的仇人,也要仔細斟酌,他到底該不該殺?”
張昭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李圣天雖然是個西域小國的君王,但也是幾十萬人之主,現在治下更是有百萬人以上。
三十幾年執政經驗總結出來的心得,還是有些道理的。
后世也有這種說法,‘當你手中有錘子的時候,看什么都像是釘子。’
“舅父是說,我今天殺這三百高昌宗室勛貴的決定,做的有些未經考慮?”
李圣天緩緩搖了搖頭,“這些人該死,因為他們的祖先仆固俊,就是犯了濫用殺伐的過。
昔年安西軍及其后裔苦守龜茲百年,實際上已經窘迫以極,早就盼望著,能有個靠山。
仆固俊雖然是回鶻人,但卻是能得到大朝扶持的,麾下也不是沒有唐兒。
但他還是想著省事,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所以子孫有此災禍。
但是那七千高昌神武軍兵將,你是有辦法來解決的,而不是一定要斬盡殺絕。”
張昭有點想反駁,還最終還是沒說出口,因為李圣天說的沒錯。
他有一百種理由要殺這些人,也有一百種理由可以不殺這些人,但他還是選擇了最省事的辦法。
“舅父猜想,二郎心中,定然是有些焦慮的,因為歷朝歷代奪取天下,除了隋文帝以外,就沒有幾個輕松的,稍有不慎,就可能鑄成大錯。
但二郎你已經全有昔年大朝的河西、隴右、朔方、安西、北庭諸節度使之地,諸族臣服,多甲兵,更兼驍騎,還有地利。
事成就東進入主中原,事不成還可以退回雍涼,甚至占據關中等待時機。
只要你不出昏招,還有何人可當?”
李圣天看張昭還是看的比較準的,張昭確實有點焦慮了。
因為他雖然知道歷史上的走向,但現在多了他這個變數,會不會發生什么改變?誰也說不好。
就比如歷史上,耶律德光進入中原的時候,可是四方臣服的,連安審琦、符彥卿這樣的名將,以及劉知遠都親自或者派人到東京開封府,去朝拜過耶律德光。
耶律德光最后不得不從中原退走,那是因為他飄了之后,放縱契丹兵馬四處打草谷所致。
萬一在張昭的威脅下,耶律德光沒有那么飄,真坐穩中原天子之位,張昭就要以涼國對抗遼晉合體了。
更讓張昭心中不安的是,這安西遠離中原,哪怕就是只到涼州,一去一來加上征戰,一年多的時間就過去了。
萬一石重貴沒有像歷史上那樣幾次擊敗契丹,而是一次就躺倒了,等他回去耶律德光已經成了中原皇帝,又該怎么辦?
出于對這些的擔心,才是促使張昭粗暴解決高昌回鶻戰俘的直接原因。
他沒有時間慢慢來收復人心,只想著快點解決問題,然后回到涼州去。
不過當張昭把自己的憂慮給李圣天一說,李圣天卻哈哈大笑了起來。
“二郎,你是當局者迷啊!在舅父看來,契丹人入中原,最難的可不是擊敗晉國軍隊,而是這個。”
李圣天指了指他頭上的發髻,見張昭還是有點沒懂,李圣天繼續解釋道。
“耶律德光認為沙陀朱邪氏可以入主中原,他契丹耶律家也可以。
但是他卻忘了,沙陀李和我于闐李,有一項優勢是他不具備的,那就是我們在姓李之后,就真的是唐兒了。
語唐音,治經典,著唐服,遵唐禮,但他契丹人呢?連髡發的習慣都沒改,就這樣能成中原天子?
一旦入了東京,契丹各部必然以征服者自居,還肯去髡發留發髻?還能不打草谷?恐怕要驕橫的上了天!
這根本不是耶律德光一人就能阻止得了的,所以就算是契丹人在你回去之前,入了中原,他也得不到人心。”
果然是旁觀者清,李圣天這席話,說的張昭眼前烏云盡散。
對啊!耶律德光入中原,跟滿清入中原有個極大的不同,就是中原情況完全不一樣。
區別大到滿清甚至可以使用剃發易服,這種形同奴隸主的極端政策,但契丹行嗎?肯定是不行的!
因為滿清可以入中原,那是在經過幾百年儒家不斷自我閹割下,中原地區的武力基礎,幾乎喪失殆盡。
明末的愛國儒士就算是想保家衛國,但鄉間已經拉不出來合格的武力了,全是些只會用鋤頭的農夫,哪打的過滿清的鐵甲。
但是在這個時代可不一樣,這是個武力值爆棚的五代時期呀!
別說是各鎮牙兵兇悍敢戰,就是在鄉野之間,一家之中沒有一個使得槍棒、能用弓箭的漢子,都屬于是鄉村地位的最底層,為人看不起。
是以民間,視武力為保護家人的第一要務,民風強悍。
就算是到了宋代,各地民間槍棒社,弓箭社也還多不勝數。
岳爺爺為什么能那么快拉起一支驍勇無敵的岳家軍?不就是因為鄉間多壯士,底子好嘛。
甚至岳爺爺的自己,就是鄉間武力中的一員。
這從宋代流行的一件武器也能看出來—樸刀。
這玩意,可不是什么戰場上的制式兵器,而是鄉間用來私下斗毆的,這就是個木棒上安裝一個長而寬鋼刀的民間兵器。
為什么它會流行,就是因為鄉間尚武之風橫行。
在世家大族覆滅之后,鄉老里長的權威沒有明代那樣大,那么遇到問題之后,就得憑手中的刀劍來‘講理’。
你家若生的五六個男兒,個個身強力壯,有事敢手持樸刀上去斬人,那你家里就是有理的。
這也間接促使了男尊女卑的進一步加劇,因為在這種鄉間叢林法則下,婦女的作用,被進一步的降低了。
這宋代的樸刀,實乃后世阿妹你看的柯爾特啊!
樸刀刀法,不就跟美式居合一個道理么?
若是滿清生于此時,三幾萬人想占據中原?
恐怕黃河都過不了,就會被河北、河東的豪強帶民眾打死。
那么契丹人也一樣,除非耶律德光能壓制契丹上下,讓他們在極短的時間內變胡為夏,剃掉都上髡發,結束部落制度,不然他絕對在中原站不穩腳跟。
想到這,張昭對著李圣天展顏一笑。
“多謝舅父開導,那甥男就在此地多停留一段時間,順便召集折羅漫山與金山南北各部前來近海朝拜!”
折羅漫山就是天山,金山則是阿爾泰山。
張昭本來是不準備在此時大會安西北庭諸部的,他想盡快回到涼州去。
但在李圣天的開導下,他解除了對于契丹的憂慮,轉而準備將他這可汗的名號確立下來。
李圣天看見張昭終于走了出來,也笑了起來。
“要舅父出多少人?不然有些部落,可能不會派人來!”
“請舅父出精騎四千吧!我讓白從信、慕容信長、李存惠、黃英達四路出擊,他們就一定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