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嚴寺中,隨著龍辯和耶律阿不里到達之后,氣氛驟然緊張了起來。
不時有穿著皮袍子,腰間挎著長刀的巡兵在威嚴寺外走動,平日里應該此時前來祈福燒香的信徒,也不見了蹤跡。
蘭州既然有個蘭州刺史的官位在,自然也有相應的配置。
這是幾十年前就定下來的規矩,蘭州城中,最初都是王家在掌握,那時候的巡兵,也多是王家的人。
沙陀李氏能在現在成為王家族的‘話事人’,并且把金城王氏壓制得不能動彈,就是因為他們掌握了蘭州城的巡兵。
這些巡兵多選自沙陀李氏中勇武的丁壯,足足有上千人之多。
而在蘭州城左近,沙陀李氏和與他們結盟的羌人部族足足有四萬多人。
這些半游牧版農耕的部落,男丁拿上刀槍就可以作戰,隨時可以動員出萬把人。
這就是沙陀李氏占據蘭州城的主要支持力量,而金城王氏的勢力,則被排擠到了蘭州以東以南的地區去了。
前者處于蘭州段黃河的下游,是金城王氏還能繼續掌握的精華所在,王宗恒舍不得的這十幾萬畝良田就在此處。
后者靠近渭州,有金城王氏的漢人姻親在附近,雙方可以抱團取暖。
而在蘭州城中,金城王氏還能動用的巡兵不超過兩百人,若不是王宗恒之子王廷翰手里,有一支王家族人組成的五十幾個甲士隊伍在,王家恐怕早就被沙陀李氏給干掉了。
同時,除了李、王兩家,蘭州城內還有點武力的,也就是蘇論家百來人,威嚴寺僧兵一百多人。
蘇論家的基本盤在靠近鄯州的蘭州以西,威嚴寺僧田并不多,是以除了突然襲擊以外,并不具備沙陀李氏這樣能在短時間調集上萬人的能力。
此刻,威嚴寺主持定慧大師覺得自己人都麻了,他覺得自己現在就好像掉入了一個連環圈套之中。
這位從天竺回來的張法王,先是用巨量的佛寶和佛經,讓河西隴右的寺廟承認了他的法王身份。
接著就讓他們幫忙做點小事兒,比如召集幾個信佛的小部落頭人,或者協助舉辦一場法會什么的。
再就是拋出銀票這玩意,把各大寺廟用銀錢連接在了一起。
慢慢到了現在,竟然開始要動用各大寺廟的僧兵了。
定慧大師很想拒絕,但他又發現他如果是拒絕的話,可能他這個主持大師和威嚴寺的前景就會有些不妙。
這是物理上的不妙,因為坐在他面前的大云寺武僧教頭手中,拿著一根據說是佛門真理,可以發出佛門至高奧義獅子吼的玩意。
誦經唱念,醍醐灌頂的獅子吼定慧大師很熟,因為他就擅長這套唱念法。
對面這個木棍樣子獅子吼他也熟,他還知道,只要火花一閃,周圍的人就可以去見佛祖了。
除了這個物理上的威脅以外,定慧大師還勐然發覺,他也不得不跟著張法王的腳步走。
因為他不可能明著反對佛門玉女寶,河西都僧統龍辯大師等進入威嚴寺。
而他們一進入威嚴寺,隨之而來的就是三十個涼州武士,七十人肅州龍家武士,以及五十個契丹武士。
這一百五十人一進城,立刻就被外面的李家巡兵給盯上了。
這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如果這時候定慧大師現在出去說涼州張法王的一切都跟他們無關,不說是對佛門同行難以解釋,就是李家人也不會信。
眼見眼前的定慧大師沒說干也沒說不干,溫崇樂那就懂了。
不好做選擇,那自己幫他做選擇就是了,溫崇樂隨即果斷對著定會大師拱了拱手。
“既然大師沒有意見,那就請把貴寺的武僧交予在下指揮,明日寅時聽得三聲炮響,我們就打開西門,迎接法王大軍入城。”
定慧大師緩緩點了點頭,捏了個手印,口宣一聲佛號。
“南無轉輪圣王菩薩,一切都依菩薩法旨!”
坐在定慧大師左側的河西都僧統龍辯大,對此已經是司空見慣,臉上甚至都沒起什么波瀾,這在河西來說,不過是基操而已。
唯有耶律和與穆順義兩人大為詫異,這樣一位著名的佛寺主持大德高僧,竟然無法抗拒一個只占有涼州之法王的命令,。
而且只需要派出一個軍將,就能讓高僧不得不屈從。
這別說是在契丹各部中,就是在中原也極為少見。
耶律和彷佛發現了一條通天大道一般,父親所念想的回到契丹,拿回他們這一系人的部落,似乎可以借助張法王的力量啊!
這還真不是幻想,歷史上的契丹遼國就是毀于過于崇拜釋門,崇佛可以說是刻在了契丹人基因中的東西。
當初遼太祖耶律阿保機為了吸引漢人投靠,堅持把孔子排在佛祖之前,可是鬧出了好大風波的。
連耶律阿保機這種開國雄主,都無法壓制契丹國內的崇佛之風,就更別提現在,與佛有緣在契丹,可是一份看得見摸得著的實力。
耶律和此時甚至對遠在涼州的輪轉法王,起了幾分隔空的崇敬之情,他把雙手一拱,看向溫崇樂。
“溫將軍,某等護送玉女寶西來的契丹武士也是佛陀信徒,俱使得槍棒,弓馬嫻熟,我等也愿意幫助張法王打開蘭州城。”
溫崇樂看了耶律和一眼,這些契丹武士虎口都有老繭,身高臂長會槍棒、能騎射,應當不是作假,就是不知道戰斗力如何了。
不過不管怎么說,多五十人作戰總是不錯的。
“得耶律郎君相助,某不勝感激!”
蘭州城依黃河而建,古稱金城,取金城湯池,固若金湯之意。
在唐代沒有占領隴右節度使所在鄯州時,蘭州是僅次于涼州的河西隴右第二大軍事重鎮。
不過,大唐以后占據了地勢更為重要的鄯州,兵鋒直指大非川后,蘭州的軍事地位就比之漢代有所下降。
但雖然經過這么多年的荒廢和地位下降,蘭州城仍然是河西有數的大城之一。
馬殺才領著領著一千二百人,翻越過了野馬嶺之后,又掉隊減員了兩百余人,他這會手上剩下的也就是九百多人。
冒著風雪,千里奔襲,說起來好容易,聽起來還有種血色的浪漫,但做起來的難度就相當大了。
要知道此次選拔的八百六部部民,都是六部中的精銳,其余從玉城鎮和瀚海中挑選出來的甲士,更非尋常士兵可比。
但一千五百人,在長途奔襲五百余里之后,掉隊減員者仍然超過了可怕的三分之一。
下了野馬嶺,再想隱匿行蹤,這也是不可能的了,因為在黃河流經蘭州的這一片河谷地極為富俗,是蘭州整個精華所在,四處都居住著大量被稱為蘭州嗢末的沙陀李氏,以及其他羌人部族部民。
所以在距離蘭州大約有十里的時候,馬殺才率領的九百多人,就已經被盯上。
剛開始那些騎著矮馬,手持劣質刀劍的蘭州嗢末部民,還敢騎著馬在遠處窺視他們。
不過等馬殺才親自率領瀚海鎮精銳騎兵,憑著爆發力強悍的折耳馬迅速靠近,打殺了他們幾十人之后,這些人就不敢上來窺視。
但他們仍然在不斷集結部眾,于兩三里外,遠遠的跟隨著這一支孤軍深入的歸義軍。
馬殺才冷哼一聲,也不管他們,率部直接往蘭州沖去。
而當馬殺才率軍到達蘭州城下的消息傳來之后,蘭州城的氣氛就更加凝重,大街上瞬間就沒了人。
王宗衡和兒子王廷翰沒想到,歸義軍竟然真的能夠在冬季翻越洪池嶺,突然到達蘭州城下。
他們這一下,可算是黃泥巴掉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了。
顫顫巍巍的王宗衡看著全身甲胃的次子王廷翰,“二郎,你速派人去李家堡外投書,咱們是真沒想勾連涼州張司空,請李族長一定不要誤會。”
王廷翰無語的和周圍兩個弟弟對望了一眼,他第一次覺得父親已經老了。
現在怎么還說得清楚?不管是真是假,李家都不不可能相信了。
“伯父!二兄!李家召集了所有巡兵,往威嚴寺去了!”
此時,一個王家子弟從門外跑了進來,還在想著怎么否決父親意見王廷翰聞言大喜。
李家這是在找死,他們如果立刻出城,召集部民還可以和涼州武士邊打邊談,大不了還能回山上去。
可現在去威嚴寺,一旦短時間攻打不下來,那就全盤皆休了。
“二郎!召集我們王家巡兵,我們也去威....。”
“大人英明!我們也去幫助威嚴寺,干翻李家白眼狼,就在此刻!”
王宗恒話沒說完,王廷翰一下就打斷了父親的話,不知道是激動還其他什么,他竟然有些顫抖。
“你瞎...。”王宗恒又氣又急,這逆子,話都不聽完就瞎嚷什么?他是想說召集王家巡兵去威嚴寺看看,誰占上風了就去幫誰。
“兄長!父親同意了,他讓你下達命令就是!”
可惜,王宗恒的話沒說話,第五子王廷璧也興奮的大喝一聲,直接把他的話給打斷了。
這下就算王宗恒反應再遲鈍,也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了,他張了張嘴,看著兩個興奮地滿臉發紅的逆子,一個瞎說二字卡在喉嚨里,久久吐不出來。
半晌,尷尬的沉默中,王宗恒輕輕撫了撫胸,無力的揮了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