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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5章 家事國事天下事

  大殿之中,當裴遠提出讓張昭去涼州的時候,形勢實際上已經比較緩和了。

  張昭的外祖父宋同義在大舅宋善通的攙扶下,慢慢走到了張昭身邊。

  沙州宋家的祖先,是當年張昭祖先張孝嵩任沙州刺史時的推官,祖上的情分,可以追溯到幾百年前的開元年間,雙方歷史上也是聯姻了不知道多少次。

  對于張承奉這個女婿,宋同義沒有太大的感覺,因為張承奉實在是有些不靠譜。

  他娶宋家女不過只是為了拉攏宋家,好推行他東征西討,重現歸義軍雄風的奢望。

  但宋同義,卻早就看清了現實,歸義軍連續經歷張淮深、索勛、李氏掌權和張承奉奪位四次血腥內斗之后,早已不是以前的歸義軍了。

  這四次權力交替,都發生了大規模的流血沖突,除了張淮鼎外,張淮深、索勛和李氏三子,都是以幾乎是全家男丁被殺絕為結束的。

  這樣嚴重的內斗,極大削弱了歸義軍的實力,更重要的是,打擊了歸義軍的心氣。

  張承奉上位之后,還希望下面人跟著他重新歸附河西六郡,但實際上已經沒人還相信,歸義軍能再次興盛了。

  而且就算興盛起來了又如何?繼續下一次血腥內斗,搞不好就全家被殺嗎?

  是以,當年張承奉被迫認甘州回鶻可汗為父之后,宋同義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跟著曹議金,就把自己的女婿趕下了臺。

  但對于張昭,他不一樣,女婿沒有血緣關系,但外孫子可不一樣。

  而且這外孫子還這么有才能,更重要的是,他是張義潮唯一在世的血脈了。

  “使君,請撤去外面的甲士吧!二郎是太保公唯一的血脈,我們這些瓜沙唐兒,沒有太保公恐怕現在都還在給吐蕃人為奴,老夫行將就木,勢不能眼見太保公絕嗣!”

  說完,宋同義拍了拍張昭的肩膀,“讓你的人把曹二衙內放開,咱們瓜沙唐兒只有這區區十幾萬口,再自相殘殺,恐怕就得族滅了。

  你心中若是還有氣,外祖可以告訴你,當年逼迫你耶耶白衣天子退位的兩個領頭者,就是令公大王和外祖,你要是能狠下心把我們兩都殺了,那就來吧!”

  “二郎,那都是二十幾年前就舊事了,當年誰也沒想要你耶耶的性命,大家只是不想被他帶入地獄之中,因為我們早就沒有歸附河西的能力了。”

  外公宋同義話音未落,張昭的陰家舅姥爺也走了過來。

  話是這么說,事實也是這么個事實,但張昭心里憋悶的厲害。

  他死了父親,張家丟了權柄,難道就這么兩句話就可以揭過呢?

  再說了,自己搞了這么大的動靜,什么補償都沒有,就想讓自己走人,當下他把臉色一沉,說話,就不那么好聽了。

  “兩位尊長失去了女婿和外甥,還能如此輕描淡寫,看來養氣的功夫一定是到家了的。

  但孫兒不行,二十幾年前那場政變,我失去了父親和兄長,不是兩句話就可以揭過的。”

  “二郎君,你...你母親來了!”正要還諷刺幾句,結果曹延明一臉古怪的跑了過來。

  張昭猛然松了口氣,他最重要的倚仗,終于來了!

  看來他這三表妹天圣公主的腦子,還是很好用的。

  “開門!二十年前的恩恩怨怨,咱們今日一并說清!”

  張昭神色輕松的沖曹延明揮了揮手,隨后看向了一直摁著曹元深的馬殺才,“把我二表兄也放開!”

  曹延明和馬殺才面面相覷的看著張昭,甚至要以為張昭的腦子是不是壞掉了?

  現在打開門,放開人,他們還能走得出去嗎?

  “快去辦!磨蹭什么!”張昭敲了敲曹延明的腦袋,又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表示他沒有昏了頭,讓曹延明趕緊去開門。

  沉重的吱呀聲,仿佛打了在了眾人的心頭上,從張昭闖進來用曹元深身上的那種能爆開的恐怖木筒威脅眾人開始,已經快兩個時辰了。

  近在眼前的血腥內斗,讓所有人都感到了深深的恐懼,這大殿正門打開的聲音,聽在他們耳中,就像是希望的號角一樣。

  眾人抬頭向門口看出,黑壓壓的甲士,簇擁著四個女人走了進來。

  最右邊的是一個容顏略顯蒼老,但身姿挺拔,氣質高貴的女人。

  她和最左邊的一個女人,穿戴者樣式差不多,帶有安西風格的華麗王后袍服。

  看面相都也帶著大量的胡人長相,尤其是年紀大一些的這位,幾乎是完完全全的胡姬。

  中間兩個老婦一副漢人長相,穿著敦煌老婦人常穿的褐色襖裙,他們兩都已經非常蒼老,甚至有一個還是被人推進來的。

  “昭兒!不要糾結與你父親的死,在為了保全敦煌,認甘州回鶻可汗為父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死了。

  一個驕傲地如同蒼鷹般的男人,是接受不了這份屈辱的!

  你要報仇,不應該找曹議金,更不要找曹元德這樣的傻小子,應該去找甘州回鶻藥葛羅家!”

  直呼曹議金的名字,喊張昭為昭兒,說曹元德是傻小子,還能如此評價張昭父親張承奉的,只有一個女人可以這樣。

  那就是張昭的嫡母,李圣天的如母長姐,于闐金國奉天長公主!

  而在奉天長公主身邊,同樣帶著明顯胡人血統的,就是李圣天和曹元忻的三女兒,于闐天圣公主。

  而被她們娘夾在中間的兩個老婦更不得了。

  左面的年輕一點的,是歸義軍第二任節度使的張淮深的女兒,第三任節度使索勛的兒媳,曹元德的和曹元深的嫡親妗娘。

  年紀老一些,坐在一輛四輪輪椅車上的老婦身份更不得了。

  她身形佝僂,頭發稀疏的只能用一塊紗巾包裹,臉上皺紋如果溝壑般縱橫,唯有一雙看不出悲喜的眼睛閃爍著亮光。

  老婦生于大唐宣宗大中四年,即公元850年,也就是張義潮振臂一呼開始反抗吐蕃統治的第二年,今年已經八十六歲高齡。

  她就是張昭的親姑奶,大英雄張義潮的第十四女,前歸義軍大將李明振之妻,整個歸義軍到目前為止,唯一還活著的張義潮子女。

  他們身后跟著的甲士,隱隱以一個穿著皮甲的女子為首,女子還沖著張昭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正是曹三娘子。

  按照張昭對她的指示,曹三娘子帶著三十甲士分批進入了敦煌城。

  隨后匯合天圣公主的一百于闐武士,在張昭進入慶熙宮后,直接去將張昭的嫡母奉天公主接了出來,最后用曹六郎曹延祿的身份,進入慶熙宮。

  這就是張昭的自信的最重要底牌,當他把曹元德和曹元深兄弟扣住之后,曹家可以說事實上陷入了群龍無首。

  唯一還說話慣用的兩人,一個是曹元忠,一個曹延祿。

  可這兩父子,根本就不會對張昭下手。

  曹元忠是張昭的雙重岳父,曹延祿則更特別,他是張昭的表妹夫,張昭又是曹延祿的姐夫加妹夫。

  曹元忠父子會傾向誰,根本就不用猜,這也是曹元德在最開始要把曹元忠全家給關起來的原因。

  從這也可以看出,曹元德根本沒有搞政變的能力和手段,曹元忠被關起來之前,曹延祿已經提前跑出去了,而他又不敢把于闐天圣公主關起來,簡直處處是漏洞。

  “母親!”張昭大喊一聲,就在原地跪下了,大殿眾人向外看去,門是開了,可他們還是不敢動。

  因為外面的甲士,全部是黑壓壓的于闐武士,曹家群龍無首,守在外面的節度衙軍,直接被曹延祿給安排到宮外駐守去了。

  曹延敬和曹延祿兩兄弟,就是歸義軍節度衙前正副都虞侯,曹延敬在大殿內,外面的曹家武士,就只能聽曹延祿的指揮了。

  “我的兒!抬起頭來,讓母親好好看看!”

  奉天公主飛快走上幾步,隨后輕輕將張昭攔在了懷中,淚珠就開始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果是張家的好男兒,和你耶耶真像,不過你比他有出息,聽說你在安西為于闐拓土千里,成了安西第一盛國,你舅父應該高興壞了吧?他身體還好嗎?”

  奉天公主捧著張昭的臉,眼中射出了無限的懷念,自從十幾歲時離開后,已經快三十年沒回去過了。

  張昭也抬起頭,仔細觀察了下嫡母奉天公主,年華早已逝去,她已經從張昭幼時印象中那個安穩的懷抱,變成了一個年近五十的老婦人了,稍顯胖乎乎的臉,竟然跟李圣天有好幾分相似。

  “舅父天子身體好得很呢!孩兒離開時還對我說,等到政事不那么忙了,一定要派遣全副車架,接母親回于闐住一段時間!”

  奉天公主聽完,昂著頭深吸了一口氣,“離家二十載了,昭兒也已長大,此間事了,我確實該回于闐一趟!”

  說完,奉天公主又看著張昭,放低聲音說了句,“一會你去看看你娘親,別怪她,她被嚇壞了,躲到佛堂為你祈福去了。”

  奉天公主口中的娘親,自然就是張昭的生母宋氏,一個膽子非常小的婦人。

  張昭本來也想把她接出來,但看來是宋氏自己躲起來了,或許還是當年政變的陰影對她刺激太大。

  “曹元德,你還不下來?你父親還未故去,誰讓你坐上那個位置的?”

  果然生于帝王家的,奉天公主很敏銳的就發現了曹元德的最大破綻。

  因為曹議金只是中風,加上被慶元宮的自相殘殺給氣昏了而已,但并未死去,曹元德的歸義軍節度留后也是自說自話沒有任何法理的。

  曹元德臉色頓時就耷拉下來了,只覺得屁股下的位置,仿佛被突然放上了一盆火,奉天公主只差就說他忤逆不孝。

  此時,大殿門口又跑過來了一個身穿青綠色棉襖的年輕女子,女子氣喘吁吁的跑過來,還不忘看了剛站起來的張昭一眼,眼神中似有深意。

  張昭也一下就認出來是誰了,因為這棉襖,是他在疏勒命工匠制作的,全敦煌只有曹三娘子和十九娘有。

  這個明眸皓齒,看起來粉嘟嘟的女子,必然就是他的正妻,曹十九娘延禧。

  “大伯父、二伯父、耶耶,令公大王醒了!吵著要見你們呢!”

  曹延禧有些怯生生的小聲說道,還故意饒了個道,站到了張昭的身邊。

  一聽到曹議金醒了,曹元德臉色稍微有些復雜,曹元忠則是長長松了口氣。

  奉天公主拉著張昭的手,讓他來給張義潮的十四女張李氏推四輪車,隨即對著滿大殿的人說道。

  “宋翁、陰翁、陳翁、慕容使君、羅兵馬使以及各家當家人都跟我們一起去見見曹使君吧!

  其余人等就在此等候,曹延祿你守在大殿中,我們沒回來之前,誰也不許走。”

  慶熙宮,曹議金靠坐在胡床上,等到眾人進來之后,他眼珠轉了幾轉,直到看見曹元德三兄弟都在之后,才很明顯的松了口氣。

  “竟然連十四姨母都驚動了,姨母,請恕侄兒無法起身行禮了。”

  曹議金先是對著張李氏告了個罪,而后看也沒看其他人,就把視線投到了張昭身上。

  “張二郎,姑父命不久矣了!”

  張昭看著曹議金,不過短短四年多,這位歸義軍托西大王的身上,就失去了生命的光彩。

  四年前烏黑的頭發幾乎都已經斑白,那種一方諸侯的氣勢早已消失不見,唯有剩下了老態龍鐘。

  微微歪斜的嘴角和吐字已經有些模糊,顯示出他確實是中風過,只不過可能不太嚴重。

  “人終有一死!侄兒也會有那一天,姑父此生為瓜沙唐兒于危亡中保留一個家,下一世一定會輪回到盛世的。”

  對于曹議金,張昭還是很佩服,他起家的資本,也有一半都是曹議金贈予的,可以算是張昭的恩人。

  “你倒是不忌諱生死,別人都勸我很快就會好起來,只有你說某要進入輪回了。”

  曹議金灰白的臉上,綻放出了一朵笑意,面對著張昭,他竟然比面對自己的兒子,還要輕松一些。

  “還記得你我二人的約定嗎?”

  張昭點了點頭,“侄兒當然記得,當我們回歸故國的那一日,侄兒一定扶棺送姑父歸葬譙郡,刻碑墓前,上書‘大唐孤忠、河西隴右節度使、譙郡王曹公諱議金之墓’”

  “你知我啊!”曹議金困難的抬起右手,指向了張昭。

  “聽聞你在安西做的好大事,某心里暢快的很,總算天不絕我等河西唐兒,某多想去看看長安,年輕時就想,到老了還是沒去上!”

  說到這,曹議金一下變得非常失落,臉上那股死亡的灰白色,愈加明顯了。

  “為什么你張二郎,就不會早生幾十年呢?如果當年太保公之后由你來當歸義軍節度使,咱們早就回歸故國了。

  某曹議金,很可能就生在長安貴人之家,不用如今般困居瓜沙,病床上還要看見母子兄弟相殘的人倫慘劇!”

  “父親,元德不孝!你保住身體啊!”曹元德終于繃不住了,噗通一聲跪倒在了地上。

  不過曹議金硬是扭著脖子看向了另一個方面,不去看地上的曹元德,也不去看傻呆呆站著的曹元深。

  “張二郎,當年你一語成讖,李氏和她所誕的子女,果然保不住。

  這是我曹議金的報應,可是兒女已經死的夠多了,你這兩個表兄,能保全嗎?”

  曹元深嘴唇翕動了一下,他有點想說,現在鹿死誰手還未可知,不過或許是祖先保佑,他還是把這句話給咽了回去。

  “侄兒想去涼州,因為瓜沙既貧且遠離中原,實在難以施展拳腳。

  不過歸義軍的名號,我要拿走,不想著東歸故國的,就用不著這份道義了。

  歸義軍節度使之位暫且擱置吧,遣使朝廷,為某岳父請檢校司徒,瓜沙二州節度觀察處置押蕃落使兼沙州刺史吧!”

  張昭的話音剛落,曹元忠頓時就傻了,他是真沒想過要把瓜州二州的權柄拿到手中,但事情就是這么奇妙,想要的拿不到,無心插柳反倒柳成蔭。

  可對于其他兩人,這句話無異于是晴空霹靂,曹元深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父親!”曹元德更是直接悲鳴了一聲。

  張昭這是要為他岳父曹元忠請瓜沙二州觀察等使以及沙州刺史,曹元忠得了這個官位后,他曹元德那就什么都沒有了。

  此時河西不管是歸義軍還是甘州回鶻,亦或者是涼州,都還是要講究個名正言順。

  每當更換節度使、可汗等,都必須要得到中原王朝的承認才行,可不是自己想當什么官就當什么官的。

  曹議金看也沒看曹元德和曹元深,看來慶元宮中的那次兵變,深深刺激了曹議金。

  “那歸義軍節度使呢?你張二郎不要了?”

  張昭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定不在曹議金面前說假話。

  “侄兒不日就要去往涼州,涼州留后欺上瞞下,橫征暴斂刮地三尺,某有心取代。

  若是能成,朝廷定然會封河西節度使,歸義軍節度使,就暫時不請了。

  此外侄兒回敦煌來,實際上有大軍五千,號奉天軍。

  可既然東歸,奉天二字非人臣所能用,更沒必要因為一個名號,惹得朝廷忌憚不快。

  因此某有心將奉天軍改稱為歸義軍,就以此五千健兒,向朝廷請為歸義軍使吧!”

  “好算計!”曹議金咳嗽了幾聲,屋內眾人對張昭也是另眼相看了。

  張昭這是要把歸義軍節度使這個名號給藏起來,因為一個只有瓜沙的歸義軍節度使,和一個擁有涼州的歸義軍節度使,對于中原朝廷來說,完全是兩種感覺。

  因此為了避免中原朝廷忌憚,將歸義軍節度使的名號藏起來,只用河西節度使的名號,無疑是正確的。

  而把軍隊改為歸義軍,請個歸義軍使的稱號,就沒那么顯眼。

  這樣既捏住了道義,又避免太過引人耳目。

  “如此說來,你張二郎準備放下你耶耶白衣天子的仇恨了嗎?大郎、二郎,安心做個富家翁吧!”

  曹議金長嘆一聲,前半句是問張昭,后半句是說給跪在地上的曹元德、曹元深兩兄弟聽的。

  “放下了!因為某覺得母親說得對,我父親的死這筆賬,應該算到甘州回鶻人身上!”

  不報父仇,在這時代可是大大的減分項,哪怕張昭對張承奉根本沒什么感覺,但他也不能說不替張承奉報仇,現在正好用母親奉天公主的話,把事情給圓回來。

  “再說,我要是一定要為某耶耶報仇把姑父怎么樣,那伯祖司徒公的仇,又該找誰報呢?”

  張昭口中的伯祖司徒公,就是指歸義軍的第二任節度使張淮深。

  張淮深是張義潮兄長張義譚的長子,張義潮到長安之后,張淮深就是實際上的歸義軍掌控者。

  后來張義潮去世后,子孫從長安回到了沙州,也就是張昭的爺爺張淮鼎帶著一大家子回來了。

  自然,張淮鼎回來后,肯定認為歸義軍節度使應該屬于自己,他在姐夫索勛和李明振的支持下,利用張淮深庶子的怨恨,發動了歸義軍歷史上的第一次血腥政變。

  政變中,掌權歸義軍十幾年的張淮深包括夫人陳氏和六個嫡子在內,全部被殺。

  這也成了歸義軍魔咒,自此以后,每一任節度使的更換,總是伴隨著血腥的內斗。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張淮深為歸義軍的發展壯大立下了汗馬功勞,他的繼位,也是張義潮同意的。

  張昭祖父張淮鼎,沒資格這么做,還做的這么絕,直接全家殺光,唯一活下來的,就是如今在場,嫁給了索勛兒子的張氏。

  “嗚嗚嗚!”張氏沒有哭,哭的反而是張懷慶。

  這位幼年喪父,實際上是堂兄張淮深撫養長大的,張淮深被殺時,他已經十幾歲了,是以記憶非常深刻。

  “張二郎,你來說句公道話!”張懷慶越哭越是傷心。

  “司徒為張家,為歸義軍立下了汗馬功勞,時常處理政務到半夜,他當節度使,是太保公同意的,為何就要落到全家被殺的結局?蒼天何其不公?”

  “是我祖父,對不住伯祖!”張昭沒有絲毫猶豫,當即就承認了,因為確實就是張淮鼎做得不對。

  “父親!父親!今日,總算有人為你說了句公道話了,庶牛作孽,君主見欺,張家人,何時才能不自相殘殺?”

  眼淚早已哭干的張氏緊緊捏著衣角,終于再次哭出了聲,不再如同活死人一般的麻木。

  要說歸義軍中誰最慘,她就是最慘的。

  堂叔和公公聯合起來殺了他父親和六個兄弟。

  緊接著,身邊的堂姑母張李氏,又帶人殺了公公全家包括丈夫,只留下了她和幾個孩子。

  再后來她又見證李氏三個兒子被處死。

  聽著屋中的哀苦的哭聲,眾人都被喚醒了曾經夢魘般的經歷,人人面孔都悲戚了起來。

  如果不是自相殘殺,歸義軍怎么會落到如今的境地?那些血腥的往事,沒有一個人再愿意去經歷。

  何日才能不互相殘殺啊?雖說權力面前沒有親情,但真刀屠刀來臨的時候,不管是施暴者,還是受害者,沒有一個人是勝利者。

  因為這個循環,會如同魔咒一樣,一代一代的傳下去。

  所以,張昭思考了一會,他走到姑母張氏和堂祖父張懷慶面前,緩緩跪了下去。

  “叔祖,人死不能復生,我準備單獨為伯祖開一洞窟,供養佛陀。

  聽聞叔祖有七個兒子,子孫滿堂,某敢情叔祖舍一支人,過繼給司徒伯祖,某再向朝廷請封太保公之南陽郡公勛位,一并予之,使伯祖不斷香火!”

  張淮深全家在政變中被殺,已經事實上絕嗣,但張懷慶作為張淮鼎撫養長大的弟弟,能舍一支后人過繼給張淮深,絕對是最能告慰在天之靈的事情。

  曹議金瞇起了眼睛,暗中忍不住要稱贊一聲,高明啊!既為張淮深延續了香火,替祖宗贖了罪,還拉攏的張懷慶。

  因為雖然過繼了,但過繼的這個兒子和孫子們,這個仍然是張懷慶的后人,南陽郡公這個爵位,沒有這件事,絕對是輪不到張懷慶兒子的。

  而且張懷慶可是張家內部出了名的能生養,兒子女兒、孫子、孫女加起來足足有五十幾個,

  同樣子輩和孫輩的姻親遍布整個歸義軍上層,爭取到了他,也就爭取到了一大批人。

  聽到張昭這么說,作為張淮深唯一還在世的血脈,張氏枯槁的面容上突然綻放出了一股活力,她希冀的看向了張懷慶。

  一屁股坐到地上的張懷慶抹了一把眼淚,重重點了點頭,對他來說這是告慰兄長的大好事,還能撿個南陽郡公,他當然會同意。

  “南陽張氏有望矣!大兄你在天上看見了嗎?張家終于出了一個能明分是非的人了,九郎我馬上就把幼子一家過繼給你,你就安息吧!”

  “二郎!”張氏走到了張昭身邊,嚎哭著把張昭從地上拉了起來。

  周圍眾人都忍不住紅了眼睛,張家的最重要的兩支人,終于在這個時候,和解了。

  張李氏坐在四輪輪椅上,目光灼灼的看著張昭,張昭安撫了張淮深之女一會,然后走到了張李氏面前,也緩緩跪了下去。

  對于在場的所有人來說,張李氏是有非常特殊意義的。

  她是張義潮唯一還在世的子嗣,丈夫是歸義軍建立的元勛。

  她是見證過歸義軍從建立到輝煌再到衰敗的活化石,而且還掌握了好幾年歸義軍的大權。

  “姑祖母,孫兒替我父親,給你道歉了,李家三位舅公固然有錯,但罪不至死,更不至于全家老幼無一幸免。

  您看我父親,他也付出代價了,不過二十四歲就郁郁而終,孫兒時常在想,午夜夢回時,他也一定很后悔!

  聽聞紹宗表兄長子存惠弓馬嫻熟,是下一輩中的驍勇者,就讓存惠跟我去涼州,為歸義軍營指揮吧!”

  當年張昭的祖父張淮鼎去世后,歸義軍大將同時也是張義潮的女婿的索勛,篡奪權柄,取代張昭父親張承奉,坐上了歸義軍節度使的位置。

  后來是李氏帶著他四個兒子把篡權的索勛給趕下了臺,張承奉才得以繼位。

  這本來是件好事,可是張承奉繼位后,李家又起了別樣的心思,李氏和四子分掌歸義軍大權,徹底架空了張承奉。

  他們最后也被張承奉聯合沙州大族推翻,李氏四子除了李弘定外,全部都被處死,全家殺光的那種。

  張昭口中的紹宗表兄就是李弘定的兒子,張李氏的孫子,李存惠是李弘定的兒子,張李氏的重孫子。

  在瓜沙唐兒中,李存惠與慕容信長并稱為雙壁,驍勇果決,張昭決定把他帶到涼州去,一是給予官職達成和解,二是確實用得上。

  “二郎,姑祖母也想為你三位表舅公開佛窟,供養佛陀,過繼子孫延續香火,你看可以嗎?”

  張李氏伸出枯木般的手,輕輕撫摸著張昭的臉頰,淚珠嘩啦啦的往下掉。

  “我的兒啊!他們死得好慘!我日夜聽見他們在地獄中哭嚎,我卻什么也干不了!”

  “就依姑祖母,另外孫兒有個佛門護教法王身份,此次跟隨孫兒西來的,還有數百天竺高僧,我欲在沙洲再建一座伽藍,就叫延恩寺吧。

  咱們把當年跟隨太保公起義的諸位豪杰祖先都供奉起來,子孫也可以陪祀!”

  說完,張昭又轉過頭看著索勛的孫子索勝全,“索家表兄,到時候把索家姑祖父的生辰和繪像送來,一并供奉!”

  “好!好!多....多謝二郎君了!”索勝全激動的說話都開始不利索了。

  索勛跟其他人不一樣,他是歸義軍動亂的罪魁禍首,張淮深就是他鼓動張淮鼎殺的,后來又圈禁張承奉自立,別人都可以說無辜,唯獨索勛不行。

  但現在,張昭愿意把索勛弄到寺中供奉,給足了索家面子,要知道曹議金的正妻就是索勛的女兒。

  “張二郎,來姑父這!”看到張昭愿意與索家和解,曹議金向張昭招了招手。

  “以后,你就稱呼我為阿公吧!曹家日后平安富貴,我是能看得到了!

  你做的很好,比某想的還要好,至少某就沒有這個與所有人和解的本事,這延恩寺中,能有某曹議金的佛像嗎?”

  這就是張昭堅持打穿天竺得來的好處,此時佛教的氛圍,遠不是后世可比,在大唐,就有李世民和武則天得到過金輪神圣皇帝的稱號。

  張昭雖然只得到了一個銀輪法王,而且還不能馬上宣揚開來,但在歸義軍內部這個小圈子中,已經非常了不起了。

  因為建廟祭祀,不是隨隨便便誰都可以的,比如曹議金,哪怕他是歸義軍的節度使,但他也不能私建廟宇。

  但張昭可以,不但可以,他還可以冊封神佛,因為輪轉王七寶中的玉女寶、主藏寶和典兵寶是人形的。

  玉女寶指代世間最美的美人,象征征服。

  主藏寶指代輪轉王麾下的宰相。

  典兵寶則是指代最勇猛的猛將。

  這三個雖然不是佛陀菩薩,卻擁有了神佛的身份,甚至可以單獨立廟祭祀的。

  曹議金掙扎著讓曹三娘子和曹十九娘扶著他,就在胡床上對著張昭行了個頓首大禮。

  “弟子一生禮佛,人生六十有五,未嘗冤殺一人,守護此間天地,但憑公心。

  若能為輪轉圣王麾下主藏寶,入廟祭祀,此生足矣!請法王成全!”

  張昭長身而立,受了曹議金的大禮參拜,隨后從身上摸出了輪轉圣王的金印和金冊,曹十九娘為他遞上了朱筆。

  張昭就在屋子里,親自書寫了允譙郡曹公議金為主藏寶,賜德,寶藏盈溢無能及者的金冊文書。

  曹議金拿著張昭寫給他的主藏寶金冊,眼中滿是滿足。

  “涼州有一部族,曰曹萬家,乃是粟特曹遷徙至涼州生聚而成,現今已是涼州粟特人之首。

  其首領曹萬成昔年曾為涼州使到敦煌參拜過某泰山索太保(索勛),與某續過宗譜,并有約定。

  我手書一封,二郎到了涼州,可恩威并濟,收服為用!”

  對!粟特人在涼州可是很多的,涼州城更是不少,經濟活動基本都是他們在操持,最少也有三五萬之眾。

  若是能得到涼州漢化粟特人的支持,他趕走李文謙就又多了一份把握。

  “二郎君!某家出自吐谷渾,涼州六谷部中,章迷、馬波、諸路三家的東大河谷部,雖然自稱嗢末,實乃當年吐谷渾被吐蕃吞并后淪為奴隸的吐谷渾遺民。

  某慕容家,本是彼等王族,這些年我們也多有聯系,老夫手書一封,讓信長兒帶去。

  二郎君英明神武,若得他們鼎力相助,在嗢末六谷部中,也算有個根基了。”

  說話的是慕容歸盈,也就是曹三娘子的公公,慕容信長的爺爺。

  老家伙不愧是老狐貍,原來他是很會看時機的!這三家吐谷渾遺民,正好搔到了張昭的癢處。

  “慕容使君必能入延恩寺,為后人世代祭祀,此三家吐谷渾故族,將世代為信長兒部族,他日某領有河西隴右之后,信長兒可為鄯廓二州刺史!”

  鄯州和廓州就在涼州邊上,屬于六谷部聚居的州,雖然不大,但也是昔年張義潮收復的歸義軍十一州之一。

  “某,謝過二郎君恩典!”慕容歸盈沒想到張昭給的手筆如此之大,他牽過慕容信長的手。

  “乖孫,你幼年喪父,祖父年老,養得出你這雛鷹,卻無能讓你飛于九天之上。

  你諸位叔父皆碌碌之輩,瓜州就讓他們留著安享富貴吧!

  慕容家的雄鷹,要去更廣闊的天地了,自今日起,張二郎君就是你的尊長,阿翁送你三百慕容家勇士,建功立業去吧!”

  對于一個中國人來說,身后名的威力果然強大,立廟祭祀的誘惑對于任何一個老者來說,都是無法抵擋的誘惑,曹議金不行,慕容歸盈也不行。

  而被他兩這么一弄,屋內眾人看張昭的眼神就不一樣了。

  張法王立廟祭祀,要是你的祖先不能進廟,以后還有臉做人?祖宗不得托夢扇你耳光?

  特別是年老一點的,難道不想也進去作為孝子賢孫陪祀在祖先身邊?

  更何況,曹議金和慕容歸盈都下注了,眼看這涼州之事很有搞頭啊!難道不想下注?

  “二郎,外祖家不習兵事,但你諸位舅公表兄,通曉文章、錢糧稅賦律法皆有可取之處,可為二郎安定涼州民心之用!”

  外祖父宋同義首先出來,再為張昭帶一帶節奏。

  “二郎,某索家人才凋零,但有祖先留下的甲胄五十套,強弓硬弩百二十把,可贈予二郎,平定涼州之用。”索勝全沒子弟可用,但有甲胄和弓弩。

  “二郎君,昔年是仆對不起白衣天子,幸得今日還有補救的機會,沙州羅家有百五十兒郎,精于戰陣,弓馬嫻熟,請二郎君收容他們!”

  羅通達站了出來,沙州羅家和瓜州索家、隴西李氏是張家之后歸義軍的三大武族。

  索家和李家如今人才凋零,但羅家仍然保持了強大的家族傳承,羅家武士不用說,絕對強悍。

  宋家和羅家再一下注,場面頓時就熱鬧起來了,大家都是親戚,氣氛又如此熱烈,有人出人,有甲胄弓弩就出甲胄弓弩。

  不一會,歸義軍大族的精銳子弟和甲械,大批大批的送達了張昭手中。

  特別是這些大族子弟,那可不是尋常的戰士,全是上馬能往復沖刺,下馬能結陣而斗,遠處善射,近處可砍,還能讀書認字,大部分學習過兵法的人才,這不單單是武士,更是優質的基層軍官。

  說他們是歸義軍的未來,一點也不為過!

  一場兇險的政變,最后變成了寬恕,現在還變成了希望,血腥味一下就散開了。

  瓜沙二州的下一任接班者確定下來了,作為張昭的雙重岳父,得到了瓜沙二州觀察處置押蕃落使的裱糊匠曹元忠。肯定會支持張昭。

  同時張昭拿走了歸義軍的道義,在能明確打出歸義軍招牌之前,張昭的歸義軍使一職,就是河西、安西唐兒東歸的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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