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偏斜,山豬兒張口咽下一大塊足油足鹽的燉驢肉,或者說是驢肉已經不準確了,因為肉已經幾乎完全被燉化,吃進嘴里就跟肉糜是一樣的,對面的喀喇汗人陣地也飄起了陣陣青煙,他們也在煮飯。
疊陣前,不少喀喇汗征發來的牧民,正把一匹匹的人馬尸體拖走,為后續部隊清空了前進的道路。
一些還有氣力輕騎兵仍然不停的在陣前來回奔馳,挑釁騷擾奉天軍的休息,不時有弓弦震動的聲音響起,這是雙方的神射手在用強弓對射。
薩克圖喝下了一大碗馬肉湯神情嚴肅,他看向了剛剛哨探回來,氣都沒喘韻的軍將。
“執力失斯,于闐軍隊離此還有多遠?”
執力失斯趕緊單膝跪下,又喘了兩口粗氣才回答道:“回大汗,于闐軍馬步軍共兩萬,昨日午時后出的疏勒城。
他們陣型嚴整,前后交替掩護,又讓輕騎遮蔽四周,是以行軍速度雖然不快,但咱們要想找機會突襲也幾乎不可能。按照速度,大約明日酉時末(晚上七點)才能到。”
明日酉時末,薩克圖揮手讓執力失斯下去了,心里開始了盤算。
于闐軍顯然是怕被他突襲,所以才選擇了比較穩妥的行軍方式,但這樣也給他空出了時間,他要是能在今日打殺對面的那伙人,那么就能在明日早晨從容離開。
看著周圍已經被鮮血浸透的黃土,薩克圖猛地深吸了一口氣,開始往帥帳走去,他現在沒有選擇了,必須要殺光對面的敵軍。
在目前情況下,報仇雪恨和弄塌疏勒城的秘密對于他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在已經損失了傷亡上千騎的情況下,以眾臨寡還打不過,那以后就不會有人跟著他薩克圖。
管你什么公駱駝汗還是獅子汗,戰勝不了敵人,在草原民族中,你就什么都不是!
只不過薩克圖不知道,李圣天此時也正召集眾人在商議,這位于闐英主,已經幾乎快要按捺不住自己了。
“舅父天子,你出城之后,佯作穩扎穩打,但第二日清晨,一定要讓神威右軍和阿摩支騎兵甩開大軍日夜兼程而來,甥男定能拖住薩克圖,只要能有兩千騎能按時趕到,喀喇汗國就完蛋了。”
張昭說這話的表情仿佛都還在眼前,李圣天狠狠捏了捏手里的馬鞭,他這外甥,可以說是真把于闐的事,當成自己的事在干了。
“傳令全軍,步軍就地扎營立寨!”李圣天長身而立,做出了決定。
“裴刺史,孤王把自己的四百宮衛飛騎也交給你,再從神威右軍中抽兩千精騎,你自己去阿摩支騎士中選六百騎術最好的勛貴子弟,現在就出發,日夜兼程北上。
如果能準時到達下阿圖什,孤王就準許你恢復疏勒王裴氏的宗廟,讓你裴家祖先,可以繼續享受王者應有的香火血食!”
滿臉絡腮胡的裴刺史抬起頭看了李圣天一眼,激動的渾身都顫栗起來了,恢復疏勒王裴氏宗廟,這就是他裴家幾代人的夙愿啊!
“臣!拜謝天子!”說完,裴刺史直接翻身上馬。
“讓裴升遠來見我,一刻鐘內,給我驅散周圍的喀喇汗游騎!”
‘哐當!’這是張昭踹倒的第十一箱裝滿金銀的箱子,不過這不是在士卒面前踹倒的,而是在后勤民夫面前踹倒的。
現在這些被征發來搞后勤的民夫,手里都有一些木槍和自己帶的獵弓什么的。
“老子不說你們也知道,要是今天戰敗了,某有寶馬足可保命,但你們就死定了!所以這不是為老子戰斗,是為你們自己拼命。
某也不虧待你們,上了戰場的就給一把,殺一個人再給五枚,受傷的給兩把銀幣,戰死的老子給三把,能不能發財,就看你們有沒有膽子了。”
說完,張昭大手一揮,“殺馬喝血酒,一人一碗,喝完了就跟對面的雜種拼了!”
‘嗚嗚嗚嗚!’沉重的牛角號角聲傳來,喀喇汗人的大陣開始移動了,前面是各部落的輕騎兵,后面是伊克塔和古拉姆的重甲騎兵。
咿咿呀呀的頌唱聲響起,這是隨軍的教長在吟唱天方教經文,一些記住了旋律的喀喇汗人也跟著唱了起來。
同時,激昂威嚴的歌聲也在奉天軍中響起。
“四海皇風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回看秦塞低如馬,漸見黃河直北流。天威直卷玉門塞,萬里胡人盡漢歌!”
山豬兒自己喝完碗中的馬血酒,也開始跟周圍的同袍一樣拍打著胸前的扎甲唱起了《秦王破陣樂》,所有人都明白,這一次,將是最后的決戰。
“喀喇黑汗的勇士們!布拉格汗的雄鷹們!沖鋒!”喀喇汗國古拉姆近衛弓騎兵千戶哚密失,拔出了手中的長刀大吼一聲。
長刀鋒刃上的血跡都還未干涸,這位素有神射之名的千戶,就第一個躍馬而出,他已經等不及要為家人報仇了!
“強弓手,甲字隊向左!乙字隊向右!”一看對面開始沖鋒,山豬兒緊接著就嚎叫了一聲。
這次喀喇汗的輕騎兵全員出動,而且分散的很開,就必須要選擇較為密集的方向攢射,把陣型稀疏的干脆留給長槍手去頂住。
“嗷!哇!”尖利的聲音響起,一個身材高大的神射手射出了一支響箭,緊接著這支響箭飛出的,就是甲字隊的一百多張弓射出的箭矢。
伴隨著密集弓箭攢射聲音的,就是此起彼伏的慘叫和碰撞聲,一隊首先被擊中的喀喇汗輕騎兵頓時摔倒滿地。
又是一支響箭飛出,乙字隊的強弓手也跟著射向了同一個方向,狂奔著沖鋒過來的喀喇汗輕騎兵又如同落石般的倒下了一大片。
“正弓手!射擊準備!”前排強弓手都拋射出兩波箭雨后,后面的正弓手才開始硬弓瞄準。
所謂正弓手,聽起來好像不錯,但實際上就是只能用六七斗弓的弓手,他們沒有能整齊跟隨響箭齊射的本領,射術也相對差一些,所以只能等著敵人靠近后才會發矢。
喀喇汗騎兵的沖鋒并不是人挨人馬擠馬的陣型沖鋒,他們玩不轉這種高端戰法,而是呈分散的蜂窩狀沖鋒。
這樣能在遠離敵軍步兵陣地的時候少受箭矢傷害,畢竟馬弓射程和力度都不能跟步弓比,沖鋒的騎兵,注定要先挨幾輪弓箭。
而當他們靠近目標的時候,又會開始聚攏,這樣才能發揮出馬弓的威力,朝一個地區進行覆蓋射擊,比一通亂射要好得多。
不過,等他們靠近的時候,疊陣第二排的正弓手也正好開始朝他們射擊,于是雙方就隔著疊陣的長槍手開始了對射。
慘叫聲,怒吼聲,將隆隆的馬蹄聲就壓了下去,雖然正弓手隊伍開始不斷倒下人,但喀喇汗騎兵倒下的人更多。
一是披甲率完全沒法比,二是人的體積比戰馬小,總是能形成集中射擊優勢,戰馬則是在不斷運動的,很多輕騎兵根本都沒拋出箭矢,就被疊陣的弓手給射翻了。
張昭在喀喇汗騎兵密集人馬群中,敏銳的覺察到了一個神射手,剛才就是這個家伙連續射出三箭,將他身后的三個強弓手給射翻在了地上。
引弓搭箭,張昭將手中的一石硬弓拉滿,五代至北宋時期,一石弓的拉力,約等于后世的一百二十五至一百三十磅左右。
這已經是極強的標準了,被這樣的強弓命中,哪怕就是射中手臂,也有可能把你手臂給直接射斷,射中喉嚨的話,能把脖子直接穿出一個血洞。
張昭屏聲靜氣的在尋找著,終于,他找到了一個穿著鑲鐵皮皮甲,頭戴鐵盔的家伙,這一看就是喀喇汗人的高級軍官。
冥冥之中,強者總是惺惺相惜的,張昭剛鎖定這個家伙,哚密失也鎖定了張昭,兩人同時眼睛一亮,也幾乎同時松開的弓弦。
‘叮!’一聲脆響,張昭仿佛當胸被人打了一拳一樣,他猛地朝后仰了幾步差點摔倒,胸口一陣窒息般的疼痛讓他眼前一黑。
恍惚間他向胸口看去,一支尾羽還在輕輕顫抖的箭矢,正好射到了他的胸前整塊板甲上,箭頭已經進去兩三毫米的樣子,看樣子對面用的也是在八斗以上的強弓。
‘咔嚓!’
張昭是差點眼前一黑,哚密失那就不同了,他只來得及做了一個捂脖子的動作,隨后就從馬上直挺挺的摔了下去。
這位古拉姆近衛輕騎千戶的脖子,被張昭手里的一石強弓命中,這種恐怖強弓射出的箭矢帶有巨大的破壞力,箭矢不但射穿了脖子,還帶走一大蓬血肉,哚密失直接就去見他的真主了。
這位千戶的身體一墜地,馬上就有十數個親兵從各個地方撲了過去,他們搶了哚密失的尸身,嚎哭著就往后退去。
隨著他們的后退,沖鋒來的千余輕騎在疊陣前與奉天軍猛烈的對射十幾分鐘后,又迅速撤了回去。
‘咚!’異常大的一聲鼓聲響起,一個身穿金甲的薩克圖貼身親衛從后陣躍馬而出。
他手里拿著長長的大唐橫刀,沒有絲毫猶豫的沖進潰退的隊伍一頓砍殺,緊接著薩克圖周圍的神射手,也紛紛抽出箭矢警告性的射擊。
“后退者死!”手持橫刀的親衛在慘叫呻吟的潰退隊伍中一聲怒吼,隨后帶頭往奉天軍處沖了過來。
“后退者死!向前者生!”在各處督戰可汗親衛軍官的怒吼下,潰退下去的輕騎隊又返身沖了上來。
陰鷂子回頭看了一眼幾乎沒有動的角弓弩手,劇烈跳動的心臟,讓他很想讓最后面這兩百弩手也開始射擊,但理智告訴他,這不行,對面的甲騎還沒開始沖鋒。
疊陣前方的形勢也越來越慘烈,越來越多的輕騎兵在無法忍受巨大的傷亡后,選擇退了下去。
但他們并未走遠,而是退到了硬弓手的射程之外開始集結,他們在等待,等待著第二波的甲騎破陣后跟進。
鮮血灑滿了疊陣前的土地上,這些本來是灰黃色的干土,被浸染成了怪異的黃黑色,隨后在馬蹄的不停踩踏下,變成了一條寬半米左右的黑色淤泥區,只不過這些淤泥不是雨水或者河水造成的,而是人血。
而在大陣四周,最多的還是不是鮮血,而是無數的箭桿,密密麻麻就像是長在地上的枯樹枝一樣,雙方僅僅在剛才的一個時辰中,就最少拋射出了五萬支以上的各種箭矢。
終于,張昭眼前的紛亂的馬腿越來越少,第四波騎兵隊伍退了下去,但張昭的身邊除了沉重的呼吸聲和用力過度導致的嘔吐聲以外,沒聽見一絲歡呼。
因為這樣的潰退,已經出現了四次,所以并不代表著喀喇汗騎兵不會再來。
“郡公!喀喇汗人扛不住了!這些輕騎沒有長時間肉搏的能力,但他們也沒像上次那樣退到最遠,我估計下一次,對面的甲騎就要上了!”山豬兒提著一把陌刀走到張昭身邊甕聲甕氣的說道。
張昭點了點頭,心里對喀喇汗軍隊的戰斗力也有了一個大概的估算,從這四次沖鋒來看,喀喇汗的騎兵并不算多強。
單論沖上來肉搏的時間通常不會超過十五分鐘,一個千戶的騎兵損失幾十騎到一百騎左右,就會因為扛不住傷亡而潰退下去。
這份戰斗力,別說大唐鼎盛時期了,他們連北宋中后期的西軍和西夏中后期的軍隊都打不過,難怪幾十年后契丹人的邊緣部落,都能把他們一頓暴打。
這大宋朝啊!還真是一言難盡,不枉高粱河車神會被后世嘲笑上千年。
以五代那種強橫的職業軍人,他們竟然打不過最弱雞的草原民族之一契丹人。
當年李圣天子孫撐不住的時候,真要有兩三千西軍過來,配合于闐的甲騎和高昌回鶻的輕騎,就喀喇汗這戰斗力,怎么可能把天上南北都綠化一遍?
“打旗語,讓兩翼的憾山都甲士都縮到正面來,對面甲騎也就一千多,咱們除了正面,拒馬都還是基本完整的,他們不敢四面進攻,必定是強攻正面,干翻他們這最后一波。此戰就結束了!”
果然張昭的預計沒錯,憾山都的甲士剛剛從兩翼縮回到正面,對面又吹響了嗚嗚的號角聲。
偏斜的夕陽下,上前甲騎在數千輕騎兵的簇擁下,開始緩緩沖了過來,正中一個身穿金甲的家伙極為顯眼,赫然是布拉格汗薩克圖。
‘嗡!嗡!’如同馬蜂襲來的恐怖鳴叫響起,開始向前小跑的喀喇汗甲騎射出了第一波,也就是最后一波箭矢。
此起彼伏的慘叫聲在張昭身前響起,發出慘叫最多的,不是三教義從的重甲長槍手,更不是憾山都的甲士,而是一群拿了張昭銀幣的民夫。
他們被張昭鼓動上來了,以為只是來輔助,但實際上,張昭是想讓他們來承受這一波喀喇汗甲騎的硬弓攢射。
僅僅過了三五秒鐘,慘叫聲就變成了恐慌的哭嚎聲,六七百被騙上來成了炮灰的民夫倒下了一兩百,這恐怖的傷亡率,別說他們,就是憾山都的甲士也不可能扛得住的,頓時直接一哄而散。
薩克圖興奮了,打了一天一夜了,他終于看到了勝利的曙光,這位幾乎被必入絕境的布拉格汗猛地抽出腰間的寶劍。
“雄鷹們!對面的于闐唐狗崩潰了,殺光他們!”
“角弓弩手預備!全隊向前,只射鐵馬,三發預備!”
與此同時,張昭也大喊一聲,民夫的潰散帶走了大量跟著逃跑的三教義從長槍手,也帶走了一定數量的正弓手,但他身邊的憾山都甲士和劉再升親自控制的于闐宮衛角弓弩手不會。
五十步!喀喇汗的甲騎奔跑的速度越來越快。
三十步!一聲聲雷鳴般的怒吼傳來,喀喇汗的甲騎開始以最大的速度沖鋒。
特別最中間的大約三百具裝甲騎,他們有的身穿大食波斯式的整體甲,有的穿著唐制的具狀全身鎧和馬甲,就仿佛被裝在了鐵罐子中,只露出了一雙冒著兇光的眼睛和手里各式長槍鐵錘。
“放!”陣中的陰鷂子把手中的紅旗猛地一揮!兩百具角弓弩激射而出!
三十步的距離,弓力高達兩石七到三石的角弓弩威力可想而知。
‘叮’的一聲,最前面一具甲騎應聲而倒,堅固的扎甲就像是紙扎的一樣,一股血箭從他胸口飚出,甲騎晃動了一下,直挺挺的往地上摔倒。
而他的摔倒,又把已經跑起來的戰馬給帶的一偏,幾百斤的重量加上沖擊的速度,戰馬立刻就扛不住了,它也嘶鳴著摔倒在了地上。
緊接著,摔倒的戰馬又成了后面沖鋒甲騎戰馬的障礙,兩匹來不及繞過的戰馬噦噦驚叫了兩聲,跟著就摔倒在了地上,隨后開始拼命的掙扎,太重了,馬兒摔倒了也不是能輕易爬起來的。
三十步的距離,按說戰馬幾乎是轉瞬就到,如果沒有不斷摔倒的人和馬阻礙的話,他們就會直接撞進步兵的陣型中,然后毫無疑問的擊穿疊陣。
別說戰馬害怕明晃晃的槍頭什么的,它們確實怕,但三十步的距離太近了,等馬兒反應過來就已經沖過去了。
歷史上甲騎能成功突入重步兵陣,除了重步兵在這之前就已經被打的只剩最后一股勇氣以外,就是靠在三十步以內突然加速,讓戰馬來不及反應,就直接沖進去。
這比什么蒙馬眼都好用,當然那些直接能嚇垮的非精銳步軍就更容易打了。
不過這種戰法,是要靠大量的訓練和人馬默契,乃至雙方擁有深厚的感情才能做到的。
所以看一支甲騎是否強大最大標準,就是看他能不能有在三十步以內突然加速,然后沖進重步長槍陣的能力。
張昭渾身冒出了一股冷汗,這薩克圖幾次能以少勝多打敗波斯薩曼王朝,果然還是有點本事的,他的倚仗,就是這一千余甲騎中的精銳,那不會超過三百騎的古拉姆近衛具狀甲騎。
這些甲騎,竟然真的可以做到在三十步內撞進長槍方陣!
不過還好,他們在三十步以內的時候,挨了一波角弓弩,直接就把有這個能力的具裝甲騎射倒了三十幾騎,加上人馬軀體的阻礙,真正沖了進來的,不會超過五十騎。
一聲熟悉的慘叫傳來,就在張昭身邊的山豬兒,被一頭披著精良扎甲的戰馬給撞飛了出去。
‘咔吧’山豬兒手里的陌刀也幾乎在同時插進了戰馬的脖子,這里沒有披甲,所以直接就把戰馬的脖子劃開了一條血槽。
劇痛之下的戰馬什么也顧不得了,它本能的止住了腳步想要避開,可它也忘記了自己還在往前沖。
兩股相反的指令在不大的馬腦中猛烈的撞到了一起,就像它猛然撞到了陌刀的鋒刃上一樣,戰馬凄厲的悲鳴一聲,觸電般的直接人立而起,隨后轟隆著摔倒在了地上。
后面的戰馬被地上的戰馬一檔,幾乎是斜著砸進來的,馬背上的甲騎還沒來得及揮動長槍,就從馬背上嚎叫著飛出,隨后非常不幸運的大頭朝下,咔吧一聲摔斷了脖子。
甲騎的巨大沖撞,讓疊陣前的長槍陣如同波濤一樣的起伏著,哪怕就是憾山都的甲士,也扛不住甲騎沖陣的兇猛。
不斷有人被撞飛出去,也有人被砸進來的戰馬壓住,當然更多的,是聚集在張昭身邊嚎叫著拼命反擊。
“全軍向前!角弓弩手發矢!”發出這身命令后,陰鷂子一下從指揮的高臺上跳下,手里拿著長槊就向前沖去。
在他的帶動下,慧通和尚和一批胳膊都開抬不起來的強弓手,也拿著各式武器嚎叫著沖了上去。
堵住了!
最殘酷的兩分鐘過去了,沖進來的四五十具裝甲騎的沖擊,竟然沒能打穿以張昭為首的重步兵陣。
這一下沒打穿,緊接著麻煩就來了,后面的喀喇汗甲騎不斷在往里面沖,陰鷂子也帶著人在往前沖,雙方在疊陣前方瘋狂的撞到一起,隨之陷入了殘忍的混戰。
張昭全身是血,他的金剛面甲被打掉了,一截裙甲被砍破,甚至胸墻的鋼板都凹進去了。
四周都是人,慘烈的嚎叫聲淹沒所有的聲音,什么格擋,什么招架,完全沒有用武之地,只需要奮力揮動的手中的砸和砍就對了。
張昭和蠻熊、閻晉三人背靠著背,他手里的武器從長槊換成了陌刀又換成了一把大斧,現在拿著的,則是不知道哪抓來的啄錘。
他現在很慘,金甲都已經被鮮血涂抹成紫甲了,不過蠻熊比他更慘,像蠻熊這種體型,戰場上的吸引力甚至不比他的金甲弱,對面的硬弓手幾乎都瞄著他射過。
所以蠻熊全身都掛著箭矢,甚至還有一把短柄斧掛在了他的胸甲上,看樣子已經砍進去了。
閻晉則抿著嘴不說話,因為他剛被一支箭矢穿透了臉頰,現在還在泊泊流血,整個下巴都被鮮血浸透,搞不好牙齦、牙周都保不住了。
但現在誰也沒時間去考慮這些,三人不斷調整位置,如同一個旋轉著的殺人機器一樣,不斷在密集的人群中鑿除了一條條血道。
張昭甚至心里都開始有點害怕了,因為他感覺到了一陣陣腿軟,這是力竭的先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難道真的會戰敗嗎?這個他以前從未考慮過的問題開始在心頭盤旋。
‘嗵!’一股巨力從肩膀處傳來,鉆心的劇痛讓張昭都忍不住慘叫出聲,他抬頭看去,一個身穿波斯式鎧甲的軍官正舉起了大錘,面色兇惡的還要來打他第二下。
沒辦法了,張昭只能脫離三人組合發力向前,他幾乎是用最后一股力氣將手中的啄錘,搶在對方大錘打到他身上之前,一錘打到對方戰馬的額頭上。
這一錘,是張昭在生死關頭迸發出來,力量是如此巨大,戰馬頭上哪怕包著一層鐵扎甲,但還是擋不住這樣的猛擊,馬兒強直般的抖動了一下,嘶鳴聲都沒發出,就開始左搖右擺站不住腳了。
馬背上的騎士被這一晃,直接就失去了平衡了,他驚叫一聲從戰馬北上翻了下來,還沒來得及起身,張昭就撲了過去。
用膝蓋將這騎士的頭壓住,再從腰間摸出鋒利的障刀直接往他眼睛捅去,只有這里是沒有甲的。
騎士驚叫著用手來抓,可他哪頂得住張昭用全身力氣往下捅的力道,伴隨著驚天動地的慘叫,幾根手指落在了地上,沖天的鮮血從眼眶中飛出。
隨著這個騎士的落地,周圍的喀喇汗甲騎都驚慌的喊叫了起來,幾個后面的甲騎不顧被角弓弩瞄準的危險,想要過來搶人。
陡然間,幾跟短矛飛出,頓珠殺到了,這個兜鍪都被打掉的吐蕃奴狂吼著也沖了過來,準備用身體遮掩住張昭。
蠻熊、閻晉,乃至被戰馬撞飛又跑回來的山豬兒也沖了過來,圍繞著雙方的主將,更加慘烈的搏殺,開始了。
“白從信!出擊!”陰鷂子沒有沖過去,他反而退后幾步用火鐮點燃了一根特質的爆竹扔上了半空。
疊陣最后,白從信的眼淚已經流到了胸膛上,他痛苦的跪坐在地上。
就在前方,他的君主,他的同袍,他的兄弟們正在死戰,不斷有人倒下,但他不能上去,因為屬于他們的時刻還沒到。
爆竹的明亮火光,在這個昏黃的下午極為顯眼,頓時,眼淚化作了無窮的動力,白從信一下就從地上站了起來。
“李將軍!該我上了!”
“喏!”早已被震撼的李若泰大吼一聲,這是他見識過最慘烈的搏殺,也是他最充滿渴望能參加的搏殺。
“著甲!上馬!”隨著他的怒吼,身邊的輔兵趕緊將地上的騎士扶上馬,民夫們嘿喲嘿喲的喊著號子,把沉重的馬槊給舉起來遞到李若泰等人的手中。
“奉天軍的健兒們!把這些喀喇汗綿羊趕到一起,死戰!”
虎刺勒也舉起了手中的橫刀,左右肋部的越騎出動了,他們突然殺出,幾百人做出了數千騎到來的假象,驅趕、恐嚇著力竭又驚慌的喀喇汗輕騎往中間跑去。
“頂住!一定要頂住!巴依塔什!你親自帶本汗的親衛去,一定要頂住!”
一看對面從陣中突然冒出一支具裝甲騎,薩克圖就知道要糟糕。
現在雙方都精疲力盡了,哪怕對面這一支具裝甲騎只有一百多騎,也會對喀喇汗軍隊造成巨大的打擊。
巴依塔什是薩克圖的長子,雖然他廢黜了結發的王后,但王子巴依塔什很乖巧的改宗了天方教,所以地位并未受到多少影響。
聽到父汗的命令,已經早就被天方教洗腦的巴依塔什,當即帶著身邊的最后幾百騎兵就要出擊。
突然!潮水般的驚呼傳來,遠處升騰起的滿天塵土,薩克圖定睛一看,他在外圍警戒的輕騎正在沒命的往回奔,更遠處,數面卍字旗和三辰旗在不斷靠近。
“于闐人來了!于闐人來了!”所有人都大喊了起來,包括張昭的奉天軍士兵。
剛剛被白從信和李若泰打穿的喀喇汗騎兵們,紛紛扔掉了戰旗和武器,調轉馬頭就開始跑,最后的崩潰,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