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9年1月8日,南京。
孫可望上下打量著階下的齊國使臣,有些驚異于對方那張囧乎于漢人的面孔,隨即心中便不由生出幾分鄙夷。
齊國偏居南方荒漠大陸,狄夷土人遍地,竟然連朝堂中鴻臚寺卿這般部堂高官,都要啟用蠻夷之輩擔當。枉自齊國還向來自稱華夏文明分支,傳漢人血脈于天南,這怕是要不了幾十年,齊國恐會變成狄夷之國,土蠻之地。
“齊王于漢洲可好?”孫可望和聲問道。
“使臣代王上謝秦王問候。”黃子加朝孫可望拱了拱手,“我家王上身體向來強健,幾無任何隱疾。”
“聽說你齊國將于明年正式遷都于漢洲東南之地,屆時,孤會遣使以為恭賀。”
“謝秦王。”黃子加再次拱手致禮。
“數月前,我大明禮部于貴使有所怠慢,孤已上奏陛下,對相應官員進行了嚴厲懲處。”孫可望緩緩地說道:“此后,對于貴國任意來訪使者,將不會再出現此類慢待之事。”
“使臣在此,謝秦王關照。”黃子加聞言,不由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怎么著,這番話語,算是婉轉給我齊國道歉嗎?
“貴使對我大明目前正在進行的北伐之戰,可有見教?”孫可望沉吟片刻,然后試探性地問道。
“大明北伐,驅逐韃虜,統一神州,這是我齊國樂見其成之事。”黃子加說道:“但近月時間,聽說北方戰事出現了一些變化,大明軍隊遭遇小挫,讓那清虜稍稍得了勢。不過,使臣相信,大明軍隊在貴國陛下和秦王的英明指揮下,必然會再創清虜,直搗其巢穴,完成統一大業。”
小挫?
我大明北伐大軍明明在滄州遭遇慘敗,折損兵力三萬余,遺棄輜重物資無數。緊接著,又在清虜的反擊下,連丟德州、濱州、淄川、臨清、濟南等重鎮,再次損失兵力近一萬余。主帥王尚禮僅率殘兵八千余退保濟寧,堪堪抵住了清虜的連續進攻,沒有讓人家給一口氣趕回江淮。
清虜一萬余騎兵已繞過濟寧,攻至徐州一帶,掃蕩明軍薄弱兵力駐守的城池和后方補給,儼然要將整個山東戰區給徹底隔斷孤立,擺出一副全殲明軍東路北伐大軍的架勢。
面對這種情勢,孫可望除了急調中路大軍往援山東外,還下令從江浙、福建、廣東等地,動員和組織兵馬,準備往江淮和山東地區派遣更多的兵力,要將清虜再反推回去。
然而,半個月前,明軍從潁州(今阜陽市)、宿州等地抽調的一萬余部隊,在濟寧以西的巨野縣遭遇清虜近萬余騎兵突襲,主將彭寶文歿于陣中,三千余官兵陣亡,五千余被俘,最后逃回曹州(今山東河澤市)的明軍不到兩千人。
清虜為了震懾明軍,也有可能是為了炫耀兵威,將被俘的五千余明軍盡數斬殺,然后用所有明軍士兵的人頭,砌成了數座巨大的京觀。
明軍中路軍主帥白文選收到敗報后,恐清虜騎兵突襲后路,停止攻打汝寧,引兵緩緩退往信陽州。
在不到兩個月時間,曾經一片大好的形勢,瞬間扭轉,東路大軍遭遇重創,中路大軍又被清虜迫退。這對整個大明而言,那是什么小挫,簡直就是慘敗,眼瞧著,第三次北伐中原又要以失敗而告終,這讓孫可望不由氣急攻心,恨不得立時將那王尚禮給拖回來,一刀砍了他的腦袋。
這個時候,他迫切需要一場勝利,以扭轉朝堂內外對他的質疑,以及民間士林對他的譏諷嘲笑。
自占領江南以后,為了快速提升朝廷的實力,孫可望在第一次北伐戰爭失利后,立刻彷云南模式,展開地租政策的改革。
過去,廣大地主仕紳對百姓的地租政策是,他們會收田里收成的六到七成,百姓僅獲得拿三到四成。而孫可望則徹底改變了這個局面,朝廷要在這里面拿四成,但是百姓可以拿六成。這六成里面如果你是佃戶的話,那就要給地主一成。
這件事的影響非常重要,雖然百姓只多拿了一兩成收獲,但是卻極大地調動起了百姓的生產積極性,而且這也保證了朝廷擁有足夠的糧餉供應。
唯一吃虧的就是地主仕紳,不過,一來,他們田地多,所以還不用擔心吃喝不夠。二來,孫可望的刀把子威脅之下,地主們在能夠保證基本生活情況下,也不敢明著反對抗拒。畢竟孫可望還沒有下令沒收他們的土地,對百姓進行重新分配,就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但此舉,雖然讓孫可望在民間贏得巨大的聲望,獲得無數百姓的擁躉和支持,但在地主仕紳當中,卻遭到如潮的惡評和詆毀。甚至還有人放言,“孫賊之所為,乃不亞于當年闖逆和獻賊之行,竟不如清虜當年之善舉。”
對于仕紳的反對和惡語詆毀,孫可望直接以“刀槍加頸”的方式,進行強行壓制,對那些明目張膽反對他的地主士紳,毫不手軟地予以嚴厲處置,打殺、下獄、剝奪田產、沒收財物,一時間,在整個江南地區掀起腥風血雨,令無數地主士紳之輩,噤若寒蟬。
但孫可望知道,他能一時壓制江南地主士紳,憑借的就是他擁有的強大武裝。若是他在北伐清虜戰爭中,不能獲取一個又一個勝利,提升他的聲望,必然會使得那些蟄伏的反對勢力再次跳出來,對他的統治基礎構成嚴重的威脅。
此次北伐,先勝后敗,不僅損兵折將,還讓清虜給反推回來,使得朝堂中已經出現一絲不和諧的聲音,至于民間,那更是有無數的地主士紳在幸災樂禍,看他的笑話。
所以,孫可望便希望在戰場上獲得一些積極的進展,不僅要止住目前中路和東路兩個方向的頹勢,還要適時發起一次反擊,予清虜重創,挽回朝堂內外對他不利的言論。
當齊國使臣來到南京后,他便第一時間接見了對方,想從齊國這里獲得一些支持和援助。
“我們在琉球倒是積存不少軍械和彈藥,若是你們大明急需,我們可以提供必要的支援。”黃子加在聽到孫可望婉轉表達需要一批火炮,以補充部隊時,沒有任何推辭。明軍在這兩個月時間,被清虜追在屁股后面,一路攆到了濟寧,想是損失了不少火炮之類的軍械。
“感謝齊國在我大明危局之際,提供的支援和幫助。”孫可望心里不由松了一口氣,他還真怕剛才提出緊急采買一批火炮時,會被對方一口回絕。
“秦王殿下,在來南京之前,我齊國將領曾集議討論過山東戰事。”黃子加說道:“我們一致認為,清虜重兵圍困濟寧,意在圍點打援,利用他們強大的騎兵部隊,將你們大明的援軍各個擊破,殲滅你們大明的有生力量。”
“嗯,我大明軍議,也有此定論。”孫可望點點頭,說道:“故而,我大明將再組一支重兵集團,過長江,經江淮,徐徐推進,不予清虜可乘之機。”
“為了配合你們大明的軍事行動,我們齊國準備于清虜側后發動一次登陸作戰,以調動清虜兵力,為你們創造必要的反擊機會。”
“甚好!”孫可望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如此,我大明便有更為充分的時間來組織和集結軍隊,向清虜發起最為勐烈的反擊。”
“敢問殿下,不知此次領兵主將可有人選?”
“孤有意調湖廣大營主帥、定國公(白文選)前來掛印出征。”
“定國公若是離開湖廣,豈不是會給清虜于中路突破,創造機會?”黃子加搖頭說道:“其實,秦王殿下還有更好的選擇。”
“嗯?”孫可望狐疑地望著黃子加。
“贛王(李定國)曾經在兩廣、湖南等地,數擊清虜,幾無敗績。這般帥才,不該閑置于南昌,使其縱情山水,享田園之樂。”
“李定國?”孫可望聞言,嘴角抽動了幾下,臉上不由顯出幾分陰郁之色。
1月26日,南昌。
“父王,你不能去。”李嗣興看著陷入沉思的李定國,輕聲說道:“王尚禮無能,自滄州大敗后,不到半個月時間,連丟德州、濱州、濟南等重鎮,如今又狼狽地退守濟寧,情勢已極其險惡,不斷向朝廷告急,請求再發援軍。孫可望此時請父王掛帥北征,是讓你去收拾爛攤子。稍有不慎,父王不敗的威名,便…便毀于一旦!”
“贛王殿下,世子說得不錯!”平陽侯靳統武沉聲說道:“那孫可望嫉賢妒能,自第一次北伐戰爭結束后,唯恐殿下再立戰功,危及他的地位,將殿下閑置于南昌十余年,還將咱們的兵馬困在江西,多方打壓排擠。如今,北方戰事不利,損兵折將,這次北伐眼見又要以失敗收場,這對孫可望的威勢不啻于形成致命打擊。所以,殿下切勿接受此番任命,為孫可望挽回敗局。”
“各部將士還堪戰否?”李定國轉頭看著自己的長子和心腹愛將,微微一笑,“你們可還敢再隨我于戰場廝殺?”
“父王…”
“殿下…”
“記得十幾年前,齊國人曾對我說過一句話,兄弟鬩于墻,而外御其侮。”李定國擺擺手,制止了兩人試圖再行勸告,鄭重地說道:“我與秦王理念不合,行事有異,但此為兄弟之爭。而清虜竊居中原二十多年,剃發易服,毀我華夏文明,棄我漢人衣冠,視天下百姓為奴仆。故,本王對秦王數次北伐,以恢復中原,金甌一統,是欣然認同的。”
“殿下,若是應了那孫可望而掛帥出征,若勝,恐又會遭到他的忌憚和打壓,若敗,則不僅聲名毀于一旦,而且還有可能有性命之憂。”靳統武急切地說道:“而且,孫可望調我贛軍北上,有釜底抽薪之嫌!”
話說,江西于十幾年前光復后,經濟民生恢復很快。不僅農業生產得以快速增長,而且依靠茶葉、瓷器,以及便利的贛江水道,商業經濟蓬勃興起,使得整個江西富庶程度僅次于江南地區,讓李定國部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充足糧餉。
一萬五千余的贛軍,裝備了大量的火器,甚至還彷齊國陸軍模式,建立了一支三千余人的純火器部隊,在大明各地駐軍里,算是武力強大的地方勢力。
孫可望征調贛軍北上征伐清虜,萬一,使得是調虎離山之計,被人家趁機給占了老巢,那豈不是讓贛軍上下連哭的機會都沒有,淪為無根之萍。
“你們小瞧了秦王。”李定國笑了笑,“在驅逐清虜,統一大明之前,他是不會輕易動我江西的。再怎么說,我跟他也是義兄弟,不說都在大明治下,就是憑借昔日的西軍情誼,他也不敢做出這等內部相殘的事情。否則,那些還在的老兄弟豈不是人人自危,全神戒備于他,最終落得他眾叛親離的局面?”
“殿下…”靳統武還想再勸。
“好了,你等無需多言。”李定國長身而立,看著殿中的贛軍將領,“我意已決,將奉詔前往南京,接受陛下委任的征北大將軍一職,率領爾等北上,再伐清虜。”
2月1日,永平府,碣石港(今秦皇島港)。
整個環渤海地區,在隆冬時節,幾乎所有的沿海港口都會上凍結冰,封凍期一般會從12月至來年的2月。在這個期間,不論是出海打漁的漁船,還是南來北往的商船,都不會出現在這片沿海地區。
但在永平府的碣石港,因為受到南方來的黃海暖流的影響,以及海水含鹽量較高,使得該地海水不會上凍結冰,成為眾多漁民出海捕魚的重要港口。
而在這天的上午,港外突然聚集了五十余艘大小戰船,船帆重重,旗幟昭昭,在眾多港口漁民瞠目結舌下,無數的小船快速地劃向碼頭。
隨著小船靠上岸邊,或者直接沖灘,一隊隊全副武裝的軍兵跳下船,徑直沖了過來。
“你們…,你們是齊國軍隊?”
這些軍人端著火槍,只是瞥了一眼呆呆的漁民,便越過他們,朝遠處的衛城奔去。一個漁民突然想到了什么,壯著膽子,朝路過的軍人問道。
“不錯,我們就是齊國軍隊。”一名陪戎校尉(少尉)停下腳步,笑瞇瞇地看著幾個漁民,然后從口袋里摸出一壺燒酒,遞給其中一人,“你們對前面的衛城熟悉嗎?可以給我們講講里面的防御情況?…要是有用的話,除了這壺酒,還有賞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