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濤頭一線來,樓前指顧雪成堆。
從今潮上君須上,更看銀山二十回。
橫風吹雨入樓斜,壯觀應須好句夸。
雨過潮平江海碧,電光時掣紫金蛇。
——《題平江望海樓》
平江鎮位于南周疆域東北角的揚州境內,毗鄰廣闊無垠的瀚海。
百年前這里還只是一個僅有三百余戶的小鎮,隨著前魏王朝愈發腐朽不堪,各地民變層出不窮,瀚海之畔的漁民亦因生存的壓力開始奮勇抗爭。
方謝曉的曾祖父趁勢揭竿而起,帶領漁民反抗橫征暴斂的貪官污吏,憑借著一身過人的武勇和膽識,逐漸成為當地百姓心中的首領。
及至到了方謝曉的祖父這一代,前魏王朝傾塌天下群雄并起,時任揚州刺史的周太祖陳昌招兵買馬,將平江子弟收入囊中。經過前后四代人的艱苦拼搏,如今的方家子弟遍布南周軍中,平江更是成為容納六萬余戶計二十余萬人丁的大城。
城東高處建有望海樓,此樓由方謝曉的父親著人修建,主體五層外有三道回廊,墻面用栗殼、青灰二色,大氣典雅,壯美脫俗。
方家修建這座望海樓的寓意很深,因為平江原本只是一個小村子,故此暗含身居村邑而志存高遠、徘徊泥途而心在滄海之意。
登頂樓不僅可以一覽城內風光,更能遠眺一望無際的大海清波,可令人極目暢懷。
海風依舊,濤聲如昨,一位身著常服的中年男人負手立于外廊,靜靜地望著遠方,目光深邃且沉郁。
“請父親安。”方云天來到中年男人身后,恭敬地行禮。
方謝曉沒有回頭,淡淡地問道:“那兩個小子最近可還安分?”
方云天答道:“三弟一直待在軍營,每日苦練不輟,看著還好,只不過心里應該藏著極深的郁卒之氣。五弟整日鬧著入軍,母親便將他拘了起來,以免在這個時候跑出去給父親添亂。”
想起次子方云松和四子方云虎,方謝曉眼中浮現一抹深沉的痛苦。
世人傳說方家五虎如何英勇,但他知道此言是一些別有用心之人推波助瀾的夸大之詞,其實五個兒子當中僅有長子方云天具備成為良將的潛質。
可無論他們優秀還是平庸,終究是他的親生血脈,如今卻已有兩人永遠地離開這個世界。
白發人送黑發人,焉能不痛?
將心中的哀思強行壓下,方謝曉轉身望著方云天說道:“陛下的密旨你也看過了,有何看法?”
方云天沉吟道:“父親,聯吳抗梁乃是大勢所趨。王平章謀反都不曾動搖到北梁王朝的根基,由此可見對方的國力之強盛和朝堂之穩定。從當年的三國并駕齊驅,到如今北梁的一家獨大,吳國與我朝聯手是必然的選擇。”
他頓了一頓,遲疑道:“只是兒子始終覺得,拒北侯突然提出此議,似乎另有深意。”
這里面牽扯到南周朝堂近二十年來的紛爭,前些年冼春秋之所以退出軍伍,并非他老邁不堪無法理事,而是因為受到方家一系武將的強力抵觸。
他從北梁降將走到軍方第二人的位置,本就惹來很多非議和嫉妒,若非首輔徐徽言的支持,朝中大臣針對冼春秋的彈章早就堆滿了慶元帝的書房。
所以冼春秋只能急流勇退,但是沒想到江陵一戰方謝曉大敗而歸,損兵折將七萬余人,聲望徹底跌到谷底。因為方謝曉還將破壞兩國聯姻的罪名擔了下來,導致他在民間的威望也受到極大的打擊。故此,冼春秋迎來千載難逢的機會,不僅重返朝堂接任總理軍務大臣,冼家一系的勢力也開始穩步擴張。
在這樣的前提下,他忽然站在主戰派的立場,打壓朝中的主和派,并且提出聯吳抗梁的國策,未免讓方家子弟心中費解。究其原因,一旦戰事再起,方謝曉必然會重新執掌軍權,因為南周軍方離不開方系武將和平江子弟的舍命效死。
方謝曉緩緩道:“冼春秋這是要驅虎吞狼。”
方云天眉頭微皺,沉聲道:“他想讓父親帶著方家子弟戰死沙場,然后身居后方坐收漁翁之利?這也未免太過異想天開。”
方謝曉搖頭道:“從他的角度來看,這不算異想天開,因為你父有喪子之痛,國仇家恨累積起來,自然要和裴越拼個你死我活。”
方云天默然不語。
方謝曉從袖中取出一個信封遞給自己的長子,嘆道:“這是為父今早收到的密信,從北面送來的,大致能判斷信使是在北梁王平章謀反之前出發。”
方云天連忙接過拆開,匆匆看了一遍之后面色微變,望著方謝曉說道:“父親,陳家小姐這是何意?”
方謝曉看著遠方起伏不定的海水,悠悠道:“她在去北梁京都刺駕之前,將所有的底牌送給裴越,無非是想告訴伱父親,倘若想要保住這平江城與方家百年基業,只能選擇與裴越合作。說不定,將來南北合流之后,你父親還能因為裴越的照拂,混上一個國公之爵。”
方云天在少年時見過逃亡的陳希之一面,后來便沒有了接觸,可腦海中的印象依舊記憶猶新。他知道陳希之母親與南邊的淵源,也知道自己父親受故人之托對陳希之頗為照顧,可她在信中所言太過離譜。
即便退一萬步拋開忠心為國的信念,裴越親手殺了他的兩個弟弟,這份仇恨如何能夠化解?
再者,就算將來真的無法抵擋北梁鐵騎,這平江城里又有幾人愿意依附在仇人的羽翼之下?
然而更讓方云天震驚的是,自己的父親此刻看起來似乎并不排斥陳希之的遺愿。
“父親…”一貫沉穩內斂的方云天忍不住顫聲道。
“事在人為。”
方謝曉沒頭沒尾地說出這四個字,然后轉頭看著方云天平靜地說道:“你找兩個得力的心腹去一趟北梁京都,見到裴越之后以你的名義問問對方的想法。他既然讓人將陳希之的這封信送來,對于周梁兩國之間未來的局勢肯定有一些謀算,為父想知道他的意圖。”
方云天躬身應下。
待其退下之后,方謝曉輕聲一嘆,喃喃自語道:“覆巢之下無完卵啊。拒北侯輾轉南北數十年,沉湎于權欲野心之中,終究還是不明白這個道理。”
大梁欽州,成京城外。
一支十分龐大的車隊出城而來,行出三四里后分成兩部,馬車更多的那一支轉向南面,較少的一支則朝著北方。
郁郁蔥蔥的官道之旁,兩位年輕女子執手分別。
徐初容柔聲道:“姐姐,等你見到裴越之后,一定要替我揍他兩下。我冒著風險北上,在這里足足等了他將近兩個月,人不能來倒也罷了,可是連句問好都不肯讓人捎來,還要我替他做那么多事。”
沈淡墨眼中難掩哀色,望著她氣鼓鼓的表情,心中不免有些熨帖,知道對方是故作這般小兒女姿態,幫助自己排解悲傷,便頷首道:“我答應你。”
徐初容笑眼似月牙一般,拉著她的手說道:“姐姐千萬記得保重,將來我們肯定還能再見。”
沈淡墨輕聲道:“我會給你寫信。”
徐初容笑道:“一言為定,咱們就用裴越的秘密郵路送信!”
沈淡墨凝望著她的雙眼,感激地道:“初容,謝謝。”
徐初容連忙搖頭道:“姐姐這是什么話,其實小妹也很敬仰沈大人…罷了,不說這些,時辰不早,小妹該啟程了。”
告別之后,沈淡墨站在原地靜立許久,直到旁邊響起一陣腳步聲。
席先生來到近前,面上微露愧色。
沈淡墨福禮道:“有勞先生千里跋涉,淡墨在此謝過。這個結果是爹爹的選擇,怪責不到任何人頭上,先生切勿自責。”
席先生微微頷首,溫和地道:“沈兄的遺體安置在府中,裴越親自派人守著,日夜冰塊不斷,沈姑娘不必焦心。除了你自己帶的護衛之外,我從祥云號中選了五十名好手一路相隨,路上不會有什么危險。”
“多謝先生。”沈淡墨再次行禮。
席先生抬手虛扶,望著女子清冷的神色,嘆道:“沈姑娘,不知將來有何想法?”
沈淡墨平靜地道:“晚輩想將父親安葬之后再做打算。”
“也好,請。”
席先生側身讓過。
沈淡墨緩步登上馬車,自始至終面色沉靜。
馬車平穩地前行,不久便跟上前方停留等待的車隊,匯合后沿著寬闊的官道駛向北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