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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5【天不假年】

  倘若是在朝會上,裴越這句話立刻便會引來群臣狂風驟雨一般的駁斥聲。

  原因很簡單,身為人臣豈能心懷怨望猜疑君上?

  看似裴越是因為戶部的小動作憤怒,實則君臣二人心里都如明鏡一般,問題的根源在于江陵之戰結束后、開平帝對裴越采取明顯的打壓之勢。

  他讓韓公端接手和談只是一個開始,更關鍵在于后續沒有及時封賞裴越,甚至都不曾派遣使臣進行口頭上的嘉獎,自然會引來朝中風向的變化。所謂上行下效也好,揣摩上意也罷,倘若沒有開平帝的態度在前,區區一個戶部怎么敢擅自刁難裴越的產業?

  誠然,這或許是一些小人暗中謀劃的手段,莫說皇帝不會知情,就連戶部尚書陸之濤都未必知曉,可是這些變故發生的原因建立在開平帝打壓功臣的基礎之上。

  裴越明面上是因為祥云號的遭遇發難,本質還是在質疑南境戰事之后自己遭受的不公待遇。

  假如剛開始開平帝就擺明態度公事公辦,此刻他完全可以用君臣之道壓制裴越,偏偏他選擇了一場家宴意圖緩和關系。

  宴席之上,帝妃二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翻裴越的舊賬、肯定他的功勞、談論朝廷的局勢,甚至皇帝親自盛湯以暗示裴越不要寒心,種種所為歸根到底只是希望裴越能夠體諒君上的不易,平心靜氣地接受現狀。

  其實從一個臣子的角度來說,裴越不是不能接受這個結果。

  他沒想過國公的爵位,于他來說那不是賞賜而是毒藥,他也不在意南境戰事之后的封賞,或者說只要能保住自己在出使南周之前的地位,大抵來說已經是最好的局面。

  問題在于這絕對不是結束,否則開平帝為何要費盡心機安撫他?

  眼下的安撫顯然是為了下一步更加嚴厲的打壓。

  從裴越進入興慶殿,開平帝壓根沒有提過南境和談的詳情,亦不曾說起裴越這段時間遭受的冷遇,這種避而不談本身便足以說明很多問題。透過現象看本質,皇帝的每一步棋都有深意,最終還是希望裴越能夠繼續像以前那樣,老老實實地做好忠臣孝子的本分。

  所以裴越不能選擇繼續退讓,利用吳貴妃的話頭帶起爭鋒之勢。

  開平帝望著年輕臣子執拗的眼神,曾幾何時他何其欣賞這樣的目光,甚至到了現在他都不忍直接將裴越打落凡塵,只想磨掉他心里的銳氣,讓他明白何謂君父的權威不容置疑。

  想到這兒,他漸漸斂去漠然的殺意,緩緩道:「朕知道你心里有怨氣,不過你能夠直白地說出來,反而能證明你的忠心和坦蕩。但是你應該學會成熟一些,如果連這點挫折都承受不住,將來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宴席上溫馨又歡樂的氣氛蕩然無存,只剩下近乎于明示的警告。

  裴越微微皺眉,隨即略顯委屈地說道:「陛下既然這般說了,臣便不計較戶部那些人的所作所為。這些年臣確實通過祥云號賺了些銀子,但是都投進了此前買糧食的花費之中。除此之外,臣名下的產業沒有任何問題,他們要查祥云號的賬目,只要符合規矩章程,隨便他們去查。」

  開平帝與吳貴妃對視一眼,緩緩道:「莫要以為朕對商事一竅不通,你這些年賺了何止百萬兩銀子?在朕面前裝窮叫苦,莫非你還打算從朕的府庫里搬銀子回府?」

  吳貴妃適時笑道:「中山侯,陛下的府庫可未必有你家的庫房厚實呢。」

  裴越看了一眼笑容溫和的貴婦人,搖頭道:「娘娘雖是打趣,臣卻絕對沒有這個想法,更何況陛下富有四海,豈是臣這點微末家資能比?」

他移動視線看向開平帝,遲疑片刻后說道:「陛下,臣想說的是,無論臣官居何職是何爵位,臣名下的產業都是  本分經營的商戶,戶部也好其他衙門也罷,日后若是還要無事生非,臣不敢保證自己能否忍氣吞聲。」

  開平帝瞪眼望著他,然而裴越出人意料地倔強地迎著他的目光。

  「陛下莫要動氣…」吳貴妃哭笑不得地勸道。

  開平帝看著裴越別扭的模樣,生生氣笑了,斥道:「朕如今怕是管不了你。罷了,真要是有人無緣無故欺到你頭上,朕允許你出手反抗,但是不可傷人性命,記下了嗎?」

  裴越心中長舒一口氣,感激地道:「臣謝過陛下隆恩。」

  他之所以要冒著皇帝震怒的風險這樣做,原因有二。其一是試探開平帝的底線,如今看來與自己在南境時的推演大致相同,雖然開平帝肯定會打壓自己,但不會選擇特別激進的手段,理應是溫水煮青蛙的方式。

  這與裴越如今掌握的勢力有關,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開平帝的確很欣賞他以前表現出來的能力和品性。

  其二便是按照席先生的籌謀和規劃,祥云號和沁園必須跳出京都的桎梏,改變方向深入大梁的各個層面,由簡入繁將各地的民生和裴越的命運緊密聯系在一起。這里面最重要的掣肘便是各地官府的阻礙。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如果任由下面的人隔三差五來挑刺,裴越肯定什么事都干不成。故而在交鋒的初期,他必須征得皇帝的同意,將外部的阻力扼殺在萌芽之初。

  開平帝意外于他這般堅持,略有些不解地問道:「戶部所為終究是偶然之舉,你如今回了京都,誰還敢上門找你的麻煩?」

  裴越坦然道:「陛下,臣覺得南境生意不好做,那邊當地的勢力錯綜復雜,祥云號雖然勉強立足,但是從長遠來看發展的潛力不夠,所以臣準備另外開辟一條商道。」

  開平帝微微挑起眉頭,意味深長地問道:「新的商道?」

  裴越露出一抹發自內心的笑容道:「是,臣在靈州那邊還算有些名聲,而且和唐刺史私交較好,所以準備往后將商號的重心轉到靈州。那里地域廣袤連接大陸東西,對于祥云號來說前景廣闊大有可為。等回府之后,臣便會籌措銀子在西境建立分號。」

  開平帝陷入沉思。

  裴越和唐攸之的關系自然算不得秘密,太史臺閣和鑾儀衛都曾有過詳細的匯報,再加上當初裴越在靈州攢下很好的名聲,他會這樣抉擇倒也很正常。

  西軍的調整已經完成,唐攸之看似大權在握實則處于嚴密的制約之中,只需要讓鑾儀衛再增派一些密探,理應不會出現什么問題。

  仔細地思量過后,開平帝放下心中的疑惑,望著裴越那張燦爛的笑臉,不禁沒好氣地訓斥道:「你如今好歹是一等國侯,竟是一門心思撲在賺銀子上,也不怕朝中文武笑話。」

  裴越瞪大眼睛道:「陛下,臣可不只是為了賺銀子,如果世間商賈都像祥云號這樣,今年欽州等地又怎會陷入糧荒?當然,臣不否認自己也能撈些好處,但總好過被那些貪官污吏黑心商販中飽私囊。陛下不知道那些人有多狠,分明陛下沒有想過虧待臣,不過是暫時讓臣的勢頭沉淀一陣,他們就敢找上門來耀武揚威。如果臣不出手反擊,他們就敢把臣的產業占了去,所謂滅門府尹破家縣令…」

  「行了,越說越不像話,就你肚子里那點墨水還好意思拿出來顯擺。」

  開平帝不輕不重地譏諷一句,臉上卻泛起一抹難得的笑意。

  毫無疑問,裴越話里的坦蕩讓他非常滿意。

  對于這個能力極佳的年輕臣子,開平帝確實不想將其逼到絕境,如今見他能夠想明白眼前的局勢,意識到他這個年紀和功績造就的尷尬境況,皇帝自然有些欣慰,也覺得今夜這場家宴沒有白費。

當然,欣慰歸欣慰  ,這并不影響開平帝后續的安排,區別在于手段強硬還是溫和。

  見氣氛漸漸恢復到先前的狀態,吳貴妃便面帶笑意反駁道:「陛下,臣妾反倒覺得中山侯腹有詩書氣自華。」

  開平帝皺眉道:「貴妃這話未免言過其實。」

  吳貴妃輕笑道:「陛下莫非忘了那句生前身后名?還有竹杖芒鞋輕勝馬之作,真真寫得極好呢。中山侯不僅勇冠三軍,還能這般錦心繡口,難怪有些人心生妒忌,正合不遭人嫉是庸才之理。」

  她所言便是裴越出使南周之后抄的兩首詞,一首破陣子與一首定風波。

  開平帝似笑非笑地望著裴越,緩緩道:「前一首倒也罷了,后一首其實是你真正的想法吧?」

  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裴越老老實實地答道:「陛下,臣不知道南朝那些人究竟想做什么,但是當時臣只想告訴他們,無論旁人如何說三道四,只要陛下和大梁還需要臣效力,臣就不會在意一時的榮辱得失。」

  開平帝微微瞇起雙眼,良久之后點頭道:「朕知道了。」

  吳貴妃眼波流轉,柔聲說道:「陛下,中山侯這幾首詞堪稱字字珠璣,其中蘊含的意境深沉曠遠,不僅臣妾十分喜愛,就連平陽那孩子都反復吟誦。臣妾告訴她這是中山侯所作,起初她還不相信,后來又有賢兒佐證,她才信了。」

  開平帝看了裴越一眼,終于給出一個中肯的評價:「的確是好詞。」

  裴越聞言垂下眼簾,心中陡然泛起一陣荒唐又憤怒的情緒。

  吳貴妃見狀話鋒一轉道:「中山侯,當初魯王和平陽這兩個孩子對你多有得罪,是我沒有教導好他們,還望你能寬宥體諒一二。」

  裴越連忙起身道:「娘娘言重了,只是一些誤會而已,臣也有不當之處。」

  「快坐下,無需多禮。」吳貴妃笑了笑,繼續說道:「魯王自小長于宮中,性子不夠圓融,難免有驕嬌二氣,好在他本心純孝,大事上分得清輕重。此前聽他說起過,雖與中山侯接觸不多,但每次相處都能獲益匪淺,還望中山侯往后能多多提點他。」

  這話說得太過直白,似乎不符合吳貴妃往常的習慣,但是此刻她在開平帝面前如此坦然,自然就有了一些深意。

  裴越只得再度起身道:「娘娘,臣只是天賦平庸之輩,焉敢指點親王殿下?再者,臣為武勛親貴,依照朝廷規矩…」

  后面的話他沒有說完,但是想必帝妃二人都心知肚明。

  吳貴妃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強行要求。

  開平帝接過話頭道:「諸皇子已經入朝觀政,你身為京營主帥又精通兵法,往后可以將自己的一些領悟和心得教給他們,朕不希望他們對于軍事一竅不通。」

  裴越難掩心中訝異。

  皇帝這番話雖然簡短,但是包含太多的內容。

  京營主帥而非副帥,自然是說明修武侯譚甫將要完成他的過渡使命,從此北營真正成為裴越的地盤。在皇帝將要打壓他的前提之下,這個任命委實令人捉摸不透,豈有一邊打壓一邊加權的道理?

  另一點,自從四皇子謀逆叛亂被鎮壓之后,開平帝徹底放開對皇子的管束,不僅大皇子和二皇子,就連六皇子都擁有觀政的權力,那兩位尚未成年的皇子不在此列。

  皇帝讓裴越不要忌憚和皇子們的接觸,雖然表面上沒有點明,但是結合吳貴妃提起的話頭,個中真意不言自明。

  帝妃二人顯然是希望裴越成為大皇子最堅定的支持者。

  裴越強行鎮定下來,沒有因為這些紛繁復雜的信息在開平帝面前失態,恭敬地說道:「臣遵旨。」

開平帝望著他挺直的身姿,輕輕嘆了  一聲,語氣復雜地說道:「裴越,朕如今已近知天命之年。」

  暖閣之中,眾人神色各異。

  吳貴妃眼底有神傷之色,強笑道:「陛下…」

  開平帝擺擺手,打斷了她的話頭,繼續對裴越說道:「朕當初在太液池畔對你說過,往后這江山如畫,你可以盡情觀之。時至今日朕依舊是這般想的,但是在這之前,你不要辜負朕對你的厚望,要替朕守住這大好河山。」

  他盯著裴越的面龐,細長的雙眸里泛著君臨天下的強硬與冷酷。

  裴越猛然嗅到極其危險的味道,他拼盡全力控制著面部肌肉,沒有露出任何冷厲的情緒,而是略顯激動地回道:「臣明白,臣一定會盡心盡力,不讓陛下失望。」

  幾近于令人窒息的一段沉默過后,開平帝微微頷首道:「甚好,你退下罷,想必中山侯府里的那些人已經等急了。」

  「臣告退。」

  裴越面朝帝妃緩步退下,內侍省都知劉保跟了過去。

  月色如靜謐的流水一般鋪滿巍峨恢弘的皇城。

  裴越走在一群宮人身后,臉上掛著疲憊的神色,步伐依舊沉穩。

  夜幕之中,寒風刺骨,可他背后已是冷汗涔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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