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毅沉默了一會兒,沒有說話。
他用一種異樣的眼神,打量了一遍眼前這位聞名建康的楊公子。
過了片刻之后,沈毅才緩緩開口:“楊公子,沈某是甘泉書院的學生,如果你覺得你幾句話,就能挑撥我與趙師伯之間的關系,未免也太看輕我們這些讀書人了。”
楊蕃剛才這番話,顯得有些幼稚。
因為沈毅與趙昌平之間,不僅僅是在個人感情上有聯系,更是密不可分的利益集體,最起碼對于沈毅來說,兩個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不過沈毅現在太過輕微,他榮與否或者是損與否,都影響不到趙侍郎。
而趙侍郎如果能夠爬高一些,哪怕他不親自照應沈毅,背后有這么一座大神在,沈毅在朝廷里的日子都會好過一些。
因此沈毅不可能與趙侍郎鬧掰,也不會與趙侍郎鬧掰,至于楊公子說的考學問題。
今年考學,或者是三年之后再考學,選擇權始終都在沈毅自己手上,退一萬步說,即便沈毅真的被逼著去參加今年的春闈,如果他不想考,到時候在春闈上隨便寫一寫,故意落榜也就是了。
因此,楊公子說的這番話,乍聽之下似乎很有道理,但是只要仔細一想,就漏洞百出。
說白了,就是欺負沈毅年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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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在沈毅這個年紀,性格上容易沖動,偏激,容易偏聽偏信,更容易做出一些蠢事。
大抵這位楊公子也是這么覺得的,因此才會過來對沈毅進行“洗腦”。
沈毅面色平靜,繼續說道:“至于楊公子說沈某媚好天子,沈某在邸報上寫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是出于內心,而且句句屬實,楊公子既然是南渡后人,應當知道,現在建康城郊還有多少口懸棺,至今不曾入土。”
“而打仗…”
沈毅深呼吸了一口氣,開口道:“打仗這件事,是躲不過去的,躲個十年二十年,運氣好能躲個三四十年,遲早有一天,北邊的齊人會揮師南下,到時候除非直接舉國投降胡齊,否則還是難免一戰,既然此戰在所難免,不如現在早作準備。”
“不管打贏還是打輸,早點做準備總是好事情,楊公子以為呢?”
“先帝當年,也是這么想的?”
楊蕃微微冷笑道:“結果呢?連吃兩個敗仗,弄得齊人陳兵淮河邊境,幾次要兵進建康!到頭來,是誰在收拾爛攤子?”
他看向沈毅,悶哼了一聲:“如果任由你們這些無知無畏的年輕人胡鬧,還有趙治那種別有用心之人暗中挑撥,用不了幾年,兩國就要再起戰事,我大陳這幾年好容易緩過氣來,到時候說不定會再一次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冷笑道:“只怕那個時候,朝廷還要到我家去,請我家老爺子出面,給朝廷收拾殘局!”
話題說到這里,其實就沒有什么可以辯駁的余地了。
沈毅也懶得再跟這位楊公子爭吵下去,他默默起身,對著楊蕃拱手道:“楊公子,道不同不相與謀,您只當沈某見識短淺,咱們今后各走各的路就是。”
“有朝一日,真的需要楊相再一次出來收拾局面了,到時候不管沈某中沒有中進士,有沒有在朝為官,都會立刻離開建康,永不出仕。”
見沈毅扭頭要走,楊公子依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色平靜:“你今天在這里,保證以后在邸報上什么都不寫了,也不再寫什么詩文去蠱惑人心,三年之后,本公子保你一個二甲進士的前程。”
沈毅猛地停下腳步,回頭看向身后這個已經人過中年的楊公子,他瞇了瞇眼睛,開口道:“科場功名,到了楊公子口中,竟成了可以交易的物事!”
“簡直駭人聽聞!”
“更駭人聽聞的還在后面。”
這會兒雖然在冬天,但是因為屋里點了火盆爐子,不僅很暖和,甚至有了一點熱的感覺,楊公子展開手中的折扇,對著沈毅微笑道:“沈毅沈七郎,你在江都有一個對頭是不是?”
沈毅皺眉,但是沒有說話。
“前些天,本公子在外面請客,同桌的有兩個人,一個姓范,一個姓趙。”
楊蕃瞇了瞇眼睛,開口道:“那個姓范的年輕人,與沈公子你舊怨不淺,而另外一位趙公子…”
楊蕃“呵呵”笑了笑。
“那位趙公子,知道了你寫的兩首詩之后,也很不高興,尤其是前兩天,拿到了你寫的那邸報之后,對你更是不爽,他們要尋你沈七的麻煩呢。”
“只是當時本公子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勸了下來,沒有讓他們來找你。”
楊蕃說的兩個人到底是誰,已經很清楚了。
江都范氏范東成。
將門趙氏的趙涿!
范東成這個人,與沈毅的確是有一些私怨,主要是因為當初在江都,有關于陳清的事情,兩個人之間結下了梁子,不過那件事之后,范東成被他叔叔帶到了建康來,丟進了國子監,兩個人之間的仇怨才算是告一段落。
不過范東成依舊看沈毅很不爽。
因為他覺得,沈毅結束了他在江都的好日子,而且破壞了他與陸小姐之間的感情,等于是斷了他的前程。
這個梁子,就很難釋懷了。
至于趙公子趙涿,與沈毅之間乃是私怨。
他家世代執掌淮河水師,近些年來漸漸成為了堅定的“固守現狀派”,對于任何改變現有局勢的舉措,趙家都會表示否定。
尤其是北伐。
趙家是最不贊成北伐的,因為如果北伐成功,淮河成為了大陳的內河,趙家在大陳將門之中的超然地位,將會立刻蕩然無存。
而打輸了…
打輸了的話,淮河水師也一定會元氣大傷,傷亡不小,說不定敵人還會越過淮河,直接從淮河水師身上碾過去。
因此,作為現有體系的巨大獲益者,趙家漸漸變成了一個“守成派”,近些年龜派的首領楊敬宗上位之后,趙家與楊家之間不能說關系親昵,只能說是政見非常統一。
屬于是“惺惺相惜”了。
因此,趙公子與這位楊公子認識,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不過掌權的宰相與守邊大將“私通”,乃是朝廷里最大的忌諱之一,所以兩家之間的關系,明面上并不是太親近,甚至楊相都沒有見過幾個趙家人,不過兩家人的晚輩,私下里的私交倒是很不錯。
楊蕃這番話,已經可以理解為威脅了。
這種威脅相對于尋常的威脅,是要厲害一些的。
因為尋常的威脅可能是放空炮,而楊蕃口中的這個威脅,沈毅心里非常清楚。
是實實在在的威脅。
因為那兩個人…的確都瞧他沈某人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