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羊仰頭低鳴了兩聲,那個南亞人也隨之仰頭低鳴一聲,叫聲與黑山羊一模一樣。
幽靜的路燈下,羊鳴回蕩,一人一羊自顧自地吃著草,場面詭異而滲人。
換做普通人看見這一幕,難免會產生恐懼心理。
但呂真不是普通人。
他是異人,一位修為不低的異人。
所以他知道,山羊是普通的山羊,可是人卻不是普通的人。
從這個南亞人的身上,在詭異之外,他還感受到了炁的運行。
呂真不動聲色,繼續前行。
那個南亞人也與山羊一起繼續吃草。
距離拉進,呂真注意到,南亞人是真的在吃草,而不是簡單地做個樣子。
與南亞人擦身而過時,呂真聽到南亞說了第一句話:“你知道什么是‘知’嗎?”
呂真看向南亞人。
“我名科拉納。”男人抬起頭,向呂真微微一笑,“他們都叫我追尋者科拉納。”
他的皮膚泛白,接近歐美的白人,一頭卷發,滿臉絡腮胡,嘴里還在咀嚼雜草,淺色的衣服上到處都是草漬,看著與黑山羊像是一個物種,而不大像是人類。
“你或許好奇我為什么會說你們的語言。”科拉納拍了拍有些躁動的黑山羊,“因為我喜歡充滿神秘的文化,熱愛于追尋知識,所以我通曉世界許多國家的語言。”
呂真皺眉道:“你是從南亞而來的修行者?目的是為了替拉克斯曼報仇?”
“我是從南亞北上的修行者,部分原因是為了拉克斯曼大師而來。”科拉納隨手扯斷拴在自己脖子上的繩索,以赤足向前走出一步,又問道,“東方人,你知道什么是‘知’嗎?”
呂真注視著科拉納,沒有說話。
丹田之炁開始運轉,一絲絲危險的氣息從他的身上散發而出。
黑山羊受驚,猛然向綠化帶旁邊的小樹林竄去,又被繩子猛然拉回。
科拉納垂頭,沒有管掙扎的黑山羊:“自小我的心中就存在很多的疑惑,不對,那時還不能叫做疑惑,應該叫做好奇。”
“從能夠思考開始,我一顆小小的腦子就被種種好奇所填滿…我好奇樹葉為什么是綠色的,海洋為什么是藍色的,也好奇,山羊為什么要吃草…”
“那時,沒有人能夠回答我的問題,他們就說我是問題小孩,開始排擠我,就連大人也一樣,他們總說,你不要想那么多,或者說,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又或者,想這些沒有什么用。”
“后來,接觸到濕婆大神的神恩后,我終于意識到,這些都是濕婆大神的恩賜。”
呂真向科拉納探出手。
“能等我說完嗎?”科拉納站在原地沒有動彈,“你是一個很強大的修行者…拉克絲曼大師死在你手中,北上之前我就知道你很厲害,但是在真正地見到你時,我才知道自己以往有多膚淺。”
他的眼神真誠無比:“你比我見過的任何修行者都要強大,所以你有資格知道我從何而來,也有資格一觀我的法,這對你或許也是一種幫助。”
呂真的動作一頓,然后緩緩放下手:“你怎么知道能在這個方向遇見我?”
科拉納虔誠道:“濕婆無所不能…看你的眼神,似乎對我說的話一點也不信?沒關系…”
“剛才說到哪了?哦,說到我接觸到濕婆大神的神恩之后,我才認識到濕婆大神的偉大。”
“但是,你知道什么是神嗎?”他忽然問道。
呂真對這個問題有點興趣:“東方的修行者大多不信仰某位神靈,追求的是自己生命的升華,以及自身的自由自在,莪們稱之為羽化。”
“羽化?”科拉納笑了一聲,“你們東方修行者是我見過最自大的修行者,從亞歐大陸,到美洲以及非洲大陸,我從未見過像你們一樣,不信仰神靈,反而自己想要成為神靈的修行者。”
“即使那群被金錢腐蝕了心靈的白人,在心中也有一個上帝的位置,不會將自己放在上帝之上。”
“最讓我奇怪的是,你們也承認存在神靈,像你所說的羽化,不就是承認由人可以成為神人嗎?可是你們卻對神人沒有一點的崇拜,真是…奇怪。”
他滿臉迷惑道:“你們對你們認識中的諸神也沒有任何敬畏,真是…”
“如果人也可成為諸神,那又為什么要敬畏神?”呂真說道,“我們只敬畏使人成為神的東西,我們稱之為道。”
“道…我們不認為存在比神更高的東西,或者說,你們所說的道就是我們理解的神,只是存在一些細微的詫異。”
科拉納搖了搖頭:“在我們的理解中,無所不能的神與人是完全不同的存在,我們與神之間的距離是無限大,你們東方人認為你們自己可以跨越這個距離,可是我們南亞人卻不是那么認為。”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以我們有限的力量,怎么可能接近無限的神?這中間的鴻溝不可跨越。”
“所以我認為我們只能盡自己的最大限度去靠近神,也就是說,用神賦予我們的軀體中所蘊含的潛能去最大程度的靠近神。”
呂真打量了科拉納一眼:“既然你認為神與你們的距離無限大,那么你又怎么靠近神?”
“按照你們的理解,神與人完全是不同的生命形態,那你憑什么認為自己了解神,又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在靠近神,而不會被神所厭棄?”
“東方人,你說得很對。”科拉納贊同道,“任何人都有可能犯錯…”
“我們的大師是人,所以可能犯錯,由此推論,我們口口相傳的信念也可能犯錯,甚至于留下的那些經典也不可信,因為里面可能混入了錯誤的觀念。”
“但是有一點,我們無法否認,即是神無所不知,即使像你們所說的羽化之后誕生的神明,也比常人要知道得多。”
“所以我認為要想靠近神,那么我們自己就要知道的更多,因為我們知道得越多,就越是接近神的領域。”
呂真挑眉:“人力有盡,而你所說的神無所不知,你如何能接近神?”
如果將科拉納所說的神理解成“道”這個觀念,就可以把他的話變成“想要接近道,必須知道得更多”。
天地萬物秉道而生,對萬事萬物知道得越多,越了解事物的運轉規律,自然越是近道。
修煉之道,到高深之處往往都是殊途同歸,即使有所差異,在大致的方向上也有可以參考之處。
“神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而人不可能到達神的層次,這是必然的事情。”科拉納看向天空,緩緩說道,“所以我們并不追求無所不知的境界,而是盡最大的限度去接近神,這就要求我們盡最大的限度去了解神所知道得東西。”
“在這一點上,任何生命都有先天的缺陷,諸如我們人,只會以人類自身為中心去思考問題,而作為人類中單獨的個人,我們又會從自己出發去思考問題。”
說到這里,他忽然問道:“你身為修行者能切身體會修行者的想法,可是你知道普通人的想法嗎?”
“很多修行者都會說自己知道,但是你其實不知道,因為你從未做過一天普通人,未曾經歷他們的悲與喜,又怎么能知道他們的感受?”
“有人會說,既然生而為人,大家都有共同的人性,自然可以想象他人的感受,這便是想當然了。”
“你們的歷史上,有位皇帝說過一句話,叫做何不食肉糜,說的不就是彼此之間的隔閡嗎?”
“不同階層之間,不同的身份之間,彼此的認知的差距大到無法想象的層度,而我們又往往喜歡將自己的認知擴展到全世界,固執地、下意識地認為自己看到的就是真實…這就是人類彼此之間的認知差異。”
“認知出現如此大的偏見,自然不可能是正確的認知,也不可能接近神。”
呂真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黑山羊:“自個體出生以來,就存在偏見,你如何克服?”
“我嘗試過很多方式,翻看過大量書籍,也請教過很多德高望重的學者,最終都無法克服自身固有的的偏見。”科拉納的臉上帶上了淡淡的笑意。
“失敗多次之后,我知道想要見識全貌,而不是秉持自己的偏見去認識世界,只有一條道路可以走,那就是親身去經歷他們所經歷的一切才有可能做到,初次之外,別無他法。”
“所以我曾經做過乞丐,做過碼頭搬運工,又做過小攤販…可是我又發現,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經歷雖然多了,但是仍然無法摒棄自己已經形成的固有偏見。”
“于是我便封鎖自己的記憶,再去從事各種工作,體驗各階層的悲喜,如此過了十五年,我才從恍惚之中醒來。”
“這時,我的視角更為廣闊,已經不局限于某一階層的狹隘看法,我不認為自己客服了身為單獨個體,而在人群中形成的偏見,但是我認為自己已經做得做足夠好,再接近神的道路上邁出了一大步。”
“這以后,我開始嘗試去體驗不同的種類生命之間的感受的變化,如蝙蝠,它們夜間飛行,以聲波感應世界,那么他們感受到的是怎么樣的世界?”
“又如老鼠,它們懼怕人類,懼怕貓、狗,在饑餓的驅使下,出來尋找食物時,是怎么樣的感受?”
呂真說道:“還有黑山羊?”
“不錯。”科拉納笑道,“每種生命的感受都是我所想要體悟的東西,這就是我所追尋的活生生的,而不是記錄在書籍上的死的東西。”
“我的所看所感,我的切身體驗才是我的東西…而我的體驗越多,獲得的知識越多,我就越接近無所不知的境界,與神的距離也更近。”
“終有一天會達到與梵合而為一的境界,體驗到神所感知到的世界是怎么樣的一個世界。”
他雙膝跪地,解開束縛在不斷掙扎的黑山羊脖子上的繩索,任由黑山羊跑遠。
“認識越完滿,就越是接近神,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認識越狹隘,越偏激,就越是遠離神。”
“你認為自己現在看法越來越完滿?”呂真看向黑山羊消失的方向,“不管你如何封鎖自己的記憶,只要一恢復記憶,你終究還是原本的人格會主導你的認識。”
“不管你怎么體驗不同物種經歷,醒來之后,你依然是人,那么這些不同的體驗又有什么用?”
“或者你完全摒除原本的意識的干擾,那你最終會成為什么樣子?人格分裂,或者干脆成為一顆無思無想的石頭?”
“你畢竟只是人,如何能夠承擔那么多的意識?”
“這正是我憂慮許久,又一直找不到答案的問題,所以我的法一直停留不進。”科拉納起身看向呂真的雙眼,“而你也有這樣的疑問吧?”
“不管你們的修行之法是什么樣,最終肯定都要追求完滿的認識,而不是一直秉持著偏見修行下去,因為偏見必然和羽化無緣,也與生命的進化無緣。”
呂真微微搖頭:“凡是修行者,若不存疑惑,獲得你所說的完滿認知,那已經是羽化神人的境界。”
科拉納笑了笑。
他向側面行了幾步,伸手向側面一指:“我法雖然還未完善,但也是一法,你可有膽量入內一觀?”
在他的手指前,昏暗的路燈所照亮的一小片地域迅速變得模糊起來。
光影幻化,好像是世界重組,另一個模糊的世界顯露在燈光之下。
像是一塊硬生生地插入的拼圖,這個世界與燈光下的其余的地方格格不入,好像是一個虛假的世界。
但呂真卻隱約聽見了喧囂的車流聲。
他閉上眼感知了片刻,忽然輕笑了一聲,好像發現了什么極為有趣的事情。
“為什么不敢?”
呂真沒有看向科拉納,邁出一步便到了那個傳出喧囂的世界之前。
車流聲與喧鬧聲更為清晰,呂真依稀看到了另一個風土人情與這里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沒有任何遲疑,右手伸出,向模糊的另一個世界探去。
視線中的畫面出現波動,像是水面發出的漣漪一樣,層層向外 呂真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好像他從來沒有出現過。
那個模糊的世界也同時消失不見。
路燈之下恢復如常,似乎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呂真如此干脆,反倒令科拉納一愣。
“確實有趣…”
他忽然笑了一聲,然后盤膝坐下,緩緩進入苦修的寂滅狀態。
“開始了嗎?”
在科拉納伸手一指時,公路前方數里之外,幾個在黑暗中等待的南亞人感受到空中傳來的不正常的波動,同時看向科拉納所在的方向。
“科拉納大師先出手,能勝過那個殺了拉克斯曼大師的兇手嗎?”
“我看希望很大,拉克斯曼大師也未必有修行進步神速的科拉納大師強,我聽說科拉納大師又有特別的機遇,比起兩年前更強大。”
“唉,可惜大師不讓我們插手,要不然我們聯手的話,希望肯定更大。”
“別想了,大師怎么可能需要你幫忙?我們只要老老實實的跟著大師,為大師祈福就好。”
“我們什么時候過去查看情況,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分出勝負。”
“等大師的通知。”
另一個方向,幾位追蹤而來的哪都通的員工也似感受到了來自從科拉納方向傳開的不正常的波動。
黑暗中,一個疑惑的聲音說道:“那是怎么回事?像是有人在交手,但是又不大對…”
另一人說道:“總之和異人有關,說不定就是讓我們追查的南亞人造成的動靜。”
“我們去看看,要是南亞人,那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人影晃動,有人率先向科拉納所在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