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他看到蘇文笙說,他做了一個夢,夢見有一天他能站在高臺上,號召所有人改變這一切,夢見他有一天揮舞起旗幟,讓人們都跟著他走,夢見他站在戰場上,號令全軍沖鋒,沖垮那些根深蒂固的黑暗。
但最后,還是沒有實現。
平地里,蘇明安聽到一聲巨響。
他猛地抬頭,望見天臺方向爆開一陣血色的紅光。
強烈的爆炸聲在空氣中回蕩,天臺垮塌,碎片四處飛散。天臺上的愛麗絲向下墜去。
蘇明安沖上前去,卻倏然止步。
一道白色的身影出現在下落的石塊之中。祂抱著沉睡的愛麗絲。而祂微微垂著頭,純白的發絲向下流瀉,看起來早就準備好了這一刻。
“…到此為止了。”神靈輕聲說:“再見,蘇明安,載體我帶走了。”
下一瞬間,數不清的屏障拔地而起,將神靈圍攏。
祂一步步向外走,抱著愛麗絲越走越遠。蘇凜的攻擊很強,但神靈完全是不要臉的防御方法,仗著整座機械城的屏障硬耗,幾百層屏障疊起,燒穿一層又是一層。
“…不能讓祂離開!”蘇明安已經有了回檔的想法。雖然神靈在這里幾乎是無敵的,但只要嘗試的次數夠多,也許能…
他能感受到太陽穴傳來隱隱的幻痛,像是在提醒他,次數已經太多了。
…真的有希望嗎?
…真的…
“蘇明安。”
他忽然聽到蘇文笙的聲音。
側頭,是坐在廢墟里的蘇文笙。他的半邊身體都被天花板砸傷,一根長長的鋼筋從他的右胸插入,而他的眼神依然寂靜。神靈明知道他已經背叛,居然沒有收走他的生命,只是放他自生自滅。
“麻煩你送蘇文笙去接受救治。我去搶回載體。”蘇明安朝“蘇凜”說。
“蘇凜”蹙了蹙眉:“這傷勢,已經…”
“不必,你過來。”
蘇文笙的聲音很輕。
蘇明安望了他一眼,走近了幾步。
蘇文笙附在他耳邊,咳著血說:“…我有一個始終沒有說出口的秘密,能幫你攔下神靈。”
蘇明安凝神。
“…其他信息也就算了,我已是棄子。但這個秘密,一旦我說出來,與伱產生關聯,就可能造成無法預知的后果。”蘇文笙說。
“和因果有關?”
“是。”
“很關鍵的秘密?”
“是。”
“秘密說出來,你會死嗎?就像觸發某種死亡規則?”蘇明安突然說。如果是那種無傷大雅的后果,蘇文笙不可能一直死守秘密。
蘇明安望見了他的眼神。
像是秋天的紅葉靜靜地掛在樹枝上,等待著冬天的來臨。又像是沙漠上的烈日,炙熱卻充斥著孤獨。
“蘇明安。”
蘇文笙沒有回答蘇明安的問題,反而將問題拋回了他:….
“…你想活下去嗎?”
蘇明安的眼眶瞬間浸透了溫度。他瞬間明白了蘇文笙的答案。
他問蘇文笙,你會死嗎。
蘇文笙回應他,你想活下去嗎。
當他看向蘇文笙,蘇文笙的視線像是平和的、柔軟的日光。
“…我不會觸發小蘇回檔。”
“嗯。”
“…也不會再回到這個時間點了。”
“嗯。”
“…如果死去了,時間再也不會發生逆流。”
“我知道。”
三段簡短的問答。
蘇明安不可能再觸發回檔回到這里了,無論是小蘇回檔還是自己的回檔,秘密的代價就是無法挽回的死亡,否則他無法解釋信息的來源。
然而蘇文笙只是笑了笑,黑色骨釘反射著碎光,他說,他知道了。
他們之間的距離…好像稍微近了一點。
但也只是一點點。
蘇文笙緩緩伸出手,抵在蘇明安肩上,透著一點熱度。
一瞬間,蘇明安聽到了四面八方的機械聲,它們的攻擊驟然變得瘋狂,為了防止蘇文笙說出什么話,神靈終于對蘇文笙下了死手。遠方的神靈也停下了腳步。
蘇文笙的眼中,一直很平靜。
其實他心里抱著一些期望,覺得神靈也許真的認可他,才沒有取走他的性命。祂望著他的眼神,每一秒都是溫柔的。
但祂只是像一個溫柔的天神,給予他馬蹄避讓鮮花般的柔軟,模仿著人類中“信任”與“溫柔”的情緒,照顧他的需求。實際上,祂的每一分溫柔都是虛假的,只是在緩慢地織就一個等待蘇明安的網,卻讓他稍微下陷了一點。
僅此而已。
網中從來沒有他。
他向前傾身,附在蘇明安耳邊說——
“喊出‘秦將軍,我回來了’——你便可以支配機械城。這是我偶然得知的秘密,原理不明。我曾經以為我一輩子不會說出來,但…”
蘇明安睜大了眼睛。
…就這么簡單?
…這是什么原理?
他用困惑的眼神望著蘇文笙,但蘇文笙突然開始變得透明。
青年半邊身子的血開始下落,被鋼筋貫穿的前胸周圍變得透明,他的眼眸顏色黯淡了下去。
哪怕只是一個沒有說出原因的秘密,這一句話,就已經奪去了他的存在。
TE3·(抵達最終舊日之地,建立理想鄉)完美通關進度:90
完美通關進度驟然暴漲一大截,令蘇明安感到錯愕,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是用性命換來的10的通關進度。如果不是蘇文笙的這句話,蘇明安不知道要回檔多少次,才能打探到這句話。
蘇文笙伸出雙手,捧起了他的右手。
十指扣住他的掌紋,留下淺淺的月牙印。他的眼神如同被遺忘的古老油畫,依舊是鮮亮的色澤,卻無法掩飾被世人忘卻的寂寥。….
“…你知道我為什么總戴著黑色耳釘嗎?”蘇文笙很輕地說。
“為什么。”蘇明安也為此疑惑很久。
“…因為你絕不會戴耳釘。”蘇文笙說:“就算你成為了我,你也會把耳釘取下。所以,‘戴著耳釘的蘇文笙’,才是蘇文笙。”
蘇明安沒想到是這個理由。
他想過很多種可能,想過這個耳釘是武器,想過它是通訊道具,唯獨沒有想過這僅僅只是一種…“區分工具”。
…他只能用耳釘來區分他自己。
“是啊。”蘇明安低聲說:“我不喜歡耳釘。”
蘇文笙勾了勾唇角。
十指最后又用了點力,他在蘇明安掌心埋下十道月牙,仿佛要將掌間的熱度深埋骨髓。
“我不知道能給你留下什么。”蘇文笙低頭笑了:“事實上我還是不甘心。”
“想著我給你留下的印象,盡是不好的印象,也僅僅是為了自己的世界,才跟你講這個秘密。但再來一次,我也許還是那么選,我必須要確認你,因為在其他的平行世界中,也許救世主就不是‘蘇明安’這么合格的人了。”
“給你最深的印象,大概就是傷害過你的月弧。”
“蘇大救世主,所以我給你留點月牙印,就當我的痕跡。”
…什么“僅僅是為了自己的世界”,這種理由該用“僅僅”嗎?
…你怎么就這么自卑?
蘇明安手掌幾乎沒有痛覺,蘇文笙留下的印記很淺,指甲也剪得短短的。他似乎還記得學生不能留長指甲。
蘇明安猛然意識到,第十世界有那么多玩家參與,在沒有蘇明安的副本中,“救世主”有可能是不合格的,蘇文笙的選擇不無道理。
就像北望經歷的世界,最后就是被完全毀滅了。如果在那個平行副本,蘇文笙也做出了這樣的決定,也許不會是滅絕的結局。
貼著他的手,蘇明安抿著唇,將心底的顫抖埋下去。
“蘇明安…”
夕陽落幕般向遠方褪去。萬道金輝灑在長廊上,仿佛被注入了一種神圣的韻律。
青年的臉上帶著一股超然物外的平靜,最后一縷光線在他的黑色骨釘上游走。
像要確認什么一般,他抬起手,觸摸著蘇明安的臉頰,定定地望著他。好像在探究這雙相似的眼里,和自己到底有什么不同。
是執念?是狂熱?還是…
…到底是什么塑造了蘇明安?又是什么重構了他?
“這世界有一萬個蘇文笙。太多了,令我感到茫然。他們像是從我身上延伸出的陰影,相似,又不同到令人困惑。”他說:
“但‘耳釘蘇文笙’永遠只有一個…就是我。”
“記著我,‘救世主’。”
“你要記住…我自始至終沒有忘記理想,即使是支離破碎的理想。”….
——即使是萬分之一的理想,也是整整八十億條生命。
——你要他怎么無視這八十億條生命,無視自己死后可能發生的毀滅,決絕地墜入湖中的死亡。
下一瞬間,仿佛有一道無形的砍刀,落在了他的身上,要抹殺他的存在。
蘇明安無法忘記他在那一瞬間的眼神。
那是一種…像是渴望天父一般的眼神。
他是最恨神的人,那么多傳火者把玻璃瓶傳到了他的手上,然而唯有神靈救贖了他,保下了他的理想。
盡管只是支離破碎的理想。
…但已經是這樣的十九年人生了。
隨后,正牌的救世主蘇明安。蘇明安的降臨,形同第二位天父,點燃了世界的希望之火,讓他再度感到了救贖。
這一回,救贖不再是虛假的了。
當在高臺上指責蘇明安“罪大惡極”的時候,蘇文笙分明是笑著的。
——因為他知道,這種他口中的“罪大惡極”,明明是他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到的理想。是他窮極一生觸及不到的希望。
——他的人生扎根于泥里。卻有一只飛鳥掠過了這片泥土。
你看,這漫天的紅艷,這滿天的霞光…這世界多漂亮啊…
他凝望著窗戶外的天空,眼眶微紅。
——為什么,會有人卻,就這樣將自己一把火燒光了。
蘇明安尊重隊友們的選擇,同樣尊重當年光明騎士的選擇。當他們選擇犧牲,他不會阻攔,但他卻會在心中期望,下一次,不要再發生這樣的事了。
可是…
關于蘇文笙的記憶里,那些被蘇文笙親手埋葬的傲骨,蘇明安其實都記得。
他全都記著,那些,沒有被施行的東西。
親手寫下的計劃書。
親自聯絡的盟友們。
親手規劃的實驗城救援路線。
親手埋葬的橘貓。
梧桐樹、鉛筆盒、鏟子、校服、父親的信、奶奶的梅子酒、橘貓、它小小的墳、女孩跳下的湖、月光下的湖底星空…還有,一雙與他一樣的眼睛。
夕陽的光影在長廊上跳躍,青年的黑色骨釘反射著光輝——它不像是飾品,像是禁錮他的鎖鏈。
蘇明安有種使用技能的沖動,被他壓住了,以至于讓他臉上的冷靜開始崩塌。
但蘇文笙透明的手指抵在蘇明安的唇前。
眼神銳利而堅定,仿佛要制止哪怕一點點的可能,防止他吐出哪怕一個字的掌權者邀請。
…為什么他明明已經自由,卻愿意做出這個決定?
也許是他認可了蘇明安是救世主,想幫他走下去。也許是他已經背叛了神靈,再也沒辦法回到過去。
——但他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也許遠在想到這些原因之前。
“你微微地笑著,”他彎起眉眼,漆黑的眼瞳倒映著蘇明安。….
手指彎曲,牢牢攥著手掌。
瞳孔中的云彩被染成了金色,如同一幅油畫。仿佛他要記住眼中最后的美麗。
“不同我說什么話,”
“而我覺得,”
“為了這個,”
“我已等待得久了。”
“(——《飛鳥集:42》)”
這是十九歲的青年最后的話語,是一首詩。
暈紅的夕照中,他離救世主這樣近,這樣親密,交接了責任。
他終于望見了眷戀許久的蔚藍色月光。
于是他微微笑著。
…為了這個,
…我已經等待得久了。
太久了。
蘇明安心中一顫。
…掌中的月牙力道在一瞬間就消失了。
長廊被夕陽的千萬道光芒籠罩,在這一瞬間,夜幕緩緩推來,將它們覆蓋。蘇明安的掌間漸漸化成無數光粒,不留一絲痕跡。
而他仍然維持著伸手的姿勢,僵硬地停在原地。
上方的石塊不堪重負地墜落,重重壓在蘇明安面前,他沒有反應過來,下意識伸出手去——
…但他兩手空空,別無他物。
細碎的光點蔓延在他的身周,掌間的十道月牙印緩緩回彈,明明說要留下痕跡,但蘇文笙沒用多少力,掌間的月牙印很快就消失了。
他最后的痕跡,好像也就固執地留下了那么四五秒。
直到蘇凜走近他,掀開面前的石塊。
石塊之下,壓著白襯衫與領結,還有一根黑色骨釘,血肉之軀已經不見了。
…他不在了。
——我追求的是理想本身,還是某種超越此的更加美好之物?
在很早之前,蘇明安就被這樣的思考所吸引,無法掙脫。禁忌之行背后的驅動力總是千變萬化,但最終常常與執念與熱愛有關。
但他無法否認,對于蘇文笙而言,盡管他的理想沒有通向坦途,但無論有什么理由,永遠都會包含后兩者。
執念,與…熱愛。
當他抱著橘貓站在梧桐樹下,抬頭仰望遠方的校園時——
那一刻,他心里想著的,也許就是他為之滿懷覺悟、九死未悔的理由。
十九歲的青年,怎么會突然無私到可怕的地步?
…怎么沒有。
蘇明安向前走去,緊緊攥著他的耳釘。
他忽然感到刺痛。
原來問者與答者…不都是嗎。
“叮咚!”
達成(蘇文笙)TE·“無人詩”
望見神靈抱著愛麗絲遠去的那一刻,我在想,太好了,神靈沒有收走我的性命。
從此以后,我自由了。無論我去哪里,無論我做什么,我終于自由了…
然后我看到了蘇明安眼中的絕望。
他好像走到了絕境。
那一瞬間,我在想什么?是因為“他也有做不到的事”而得意,還是在感到嫉妒?….
我好像沒有想太多,是什么東西支配了我的嘴唇,讓我說出了那個秘密——
和他對視了那一瞬間,我明白了。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仍然是這些理由。
——是我的血太燙了,我的臉太熱了,我的手行動得太快了。
…時隔十一年,那么長久的歲月之后——它們還是令我如此奮不顧身。我像是打破音樂教室的那個八歲孩子一樣,再一次沖了出去。
八歲的孩子把自己弄得鮮血淋漓,十九歲的我也是這樣。
我感到了灼痛。
雖然我還是那個連橘貓也拯救不了的人。我救不了孩子,救不了女同學,也救不了我自己。
但我拯救了蘇大救世主。
也許,他能做到讓所有人…
人生光明,安康永順。
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這世界從來沒殺死我。
——是我沒有輸給它。
蘇明安站了起來。
夜幕如黑色的絲綢,溫柔地擁抱著他,擁抱著他手里的黑色骨釘。
“秦將軍,我…”
他將視線緩緩掃過這座陌生的九幽,說出蘇文笙用生命換來的言語:
“回來…了。”
備考,休息三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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