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于湖中,是順遂了命運。向神靈求助,最后也不可能被放過。
當他墜入湖底的那一刻,冰冷的窒息感頃刻間包裹了他。他聽到了掃射聲,岸上的人們依然在開槍,而他像塊沉重的石頭渾渾噩噩地下沉。
湖面呈現出一片深邃的藍色,仿佛被映射出來的天空。他的懷中仍抱著明天要處理的資料,然而它們在這一瞬間都失去了價值。
就連他整段人生的所思所想、他的所有掙扎…都失去了價值。
他只是個普通人,十九歲的高中生。
奇跡不會眷顧于他。
那些沒有實現的計劃、那些徹夜未眠寫下的謀略、那些打算會見的盟友…都失去了意義。這一瞬間,濃烈的痛苦包裹了他——誰會這么想要沉默地死去。
怎樣都好,只有活下去…才能知道救世主合不合格,才能知道他的世界能不能保下去。
至少,活到自己徹底失去價值的那一刻…
失血越來越多,刺痛般的寒冷中,他的喉嚨被窒息感掐住,全身的十幾個彈孔都傳來鑿穿般的觸感,死亡的陰影投射在他的身上。
…要是那個救世主沒有做到怎么辦?
…那他的世界,八十億生命…
直到他終于在足以壓垮一切的黑暗和冰冷中張開了唇,讓第一縷冰冷的湖水鉆入口中,他拋下了自己的尊嚴,這樣祈禱了——
神靈啊,救救我。
神靈啊,救救我。
…好像只能這么做了。
…好像只有神靈了。
人類在絕境時常會祈禱于虛無縹緲的神明,但他們自己也知道,這種臨死前的祈禱是心理安慰,它往往不會得到回應。
藍色月光映襯在湖面,無數的光點散布在斑斕的水色,仿佛在演繹一場宇宙的盛宴。他閉著眼,在這些瑩藍色的星辰之間下沉,月光穿透水面,絲絲縷縷地鮮血向上漂浮,體溫越來越低。
——直到一只發著光的手朝他伸來。
那一瞬間,所有的冰冷和疼痛都消退了。
潔白的神靈扶住他的肩膀,雪一般的發絲飄揚在水中,祂的眼瞳猶如亮在黑暗中的燈塔,溫暖包圍了他。
祂俯下身,擋住那些逸散的寒冷,在他耳邊溫柔地這么說了——
你當然應該活下去。
我給予你一切,我給予你力量、給予伱知識、我給予你…你想要的一切。
蘇文笙,我看重你啊,你是最像他的人。
我承諾保下你所在的世界線,我承諾救下你——只要你,保守我的秘密,你永不背叛我。
蘇文笙不知道自己該是什么情緒。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阻止神靈毀滅世界。然而當他被自己的人類同伴殘害,墜入最絕望的深淵后…只有神靈救了他。
就像神話里降下救贖的天神。神靈說,祂看重他,只要他點頭承諾。….
“永不…背叛?”蘇文笙的嘴邊流出了血沫。
“永不背叛。”神靈低聲耳語:“…我只是要你一個承諾而已。”
只是一個承諾而已,它不具有強制性。神靈只是想親耳聽他說。
…這讓蘇文笙恍然察覺,這位近乎無所不知的神靈好像也是孤獨的。祂望著他的眼神,讓他想到在黑夜里守望大海的燈塔,雖然這個意象于祂過于抬高,他知道祂不是什么好人,但是…
“我…不會…背叛。”
寂靜的湖底,月光猶如流逝的星辰。
藍色的月光像縷縷絲線在水下穿梭,神靈彎起眉眼,這種無機質的表情卻讓人感到了一絲絲的孤寂。
…神靈會,孤寂?
這讓蘇文笙感到可笑。他理應知道,神靈只是覺得他有利用價值,所以才會順手救人,祂口中吐出的只是安撫他的虛偽之言,他始終都不是被奇跡眷顧的主角,但…
“你是最像的。”祂溫柔地說。
…最像的。
這讓他感到絕望又期望。
所以這是他的全部價值,是他悲劇性和苦痛的來源。但又恰恰是這個“最像”,讓他擁有保下世界的機會。
所以,
所以…
…承認吧。
承認自己的相似度,承認自己的“使命”,承認自己的利用價值,承認自己自始至終都是棋子。
承認自己的抗爭至少擁有一點點意義,至少…他拉動了電車桿,保住了自己世界的鐵軌。
這樣一來…
光暈交織著,他望見自己上飄的黑發,也像是染上了一層藍朦朦的水色。它與神靈的白發交織著,像是在親吻,又像是一場冰冷的授勛,神靈將鮮花與佩劍落于他的肩膀。他的眼瞳無意識地睜著,沒有痕跡的淚水從眼眶落下,很快就溶于水中,消失不見了。
“哈…我救下了…救下了…”
他忽然笑了,湖水從他的口中滑出,他笑得咳嗽起來,更多的眼淚毫無痕跡地從他的臉頰落下熱度,沒有任何人看到這場上演在湖底的哭泣。
——他終于救下了那只橘貓。
他救下了。
他終于不再是那個連自己橘貓也拯救不了的人。
他終于贏了這個世界一次。
因他向這場命運認輸了。
蘇明安肩膀不可抑制地顫抖,很輕微,但他自己感覺到了。
面前的青年嘴角噙著笑,笑容卻帶著幾分微不可察的悲哀,仿佛某種被嚴苛規定好的弧度。腹部的貫穿傷仍在流血,燒灼令皮肉翻卷,那種疼痛難以想象。
然而他只是笑著,仿佛隔著薄薄的鏡面笑著。
“…所以還是注定的。”蘇明安的聲音輕到微不可聞。
他想到記憶里那個埋葬橘貓的高中生,高中生依然還是那個高中生,高中生會想念父親的油燜大蝦,想念奶奶縫的荷包,想念那只很肥的橘貓。高中生覺得高考出來就能改變這個世界,改變他憤憤不平的世事,改變他曾經遭遇的一切。然而他想不到…….
我將日記本緊緊抱在懷里,心里堵得厲害。
我埋了橘貓。
它的身體真的很胖啊,像土地下的一個橘色大面包,看著挺滑稽的。
他想不到,
他最后也是那只橘貓。
“——蘇文笙,我帶你離開?”
“——不要帶我離開。”
他們異口同聲地說了出來。
蘇明安的視線凝在蘇文笙身上,他的臉色慘白,失血嚴重。
…他們總是能說出類似的話語。
…盡管這之間仍會存在諸多差異。
目光交匯著,夕陽鉆入他們之間。
蘇文笙往前走了一步。
然后在蘇明安的眼前停步。橙紅的夕照與青年的瞳孔交相輝映,兩人的身姿映照得宛如燃燒的琥珀。
隨后,蘇文笙拉起他的手背,微微垂頭。
“滴——滴——滴——”
“警告——室內溫度超過43°…”
周圍聽到許多開槍聲,金紅色烈焰飄起,那些聲音像是不斷覆蓋的海潮。然而他所在的這個位置卻極安全。鮮紅色的警戒燈旋轉著光彩,蘇文笙低垂的眉眼顯得愈發深邃,在蘇明安寂靜的注視中,他將嘴唇緩緩移開,這么說了:
“蘇明安。”
“從理性層面,我希望你死在這里,只要你回檔了,我也能活。但從感性層面,我覺得你活下去是更好的,也許你能做到拯救10000個世界…包括我的那個世界。”
“以前我真的很嫉妒你…蘇明安。若是你朝神靈笑一下,說要殺了我,祂怕是都會聽你的。我的所有付出、所有努力,在你面前都不值一提。”
“但在對你的觀察中,我逐漸發現…你好像還真的是…有一點點值得期待。”
“當然,只是一點點。”
“神靈已經放棄了我,我沒有攔住你的理由。”
“帶著你的這一點點期待,去喚醒異種王吧,反正…你的‘可能性’,永遠在我之上。”
蘇明安知道應該撐起防御,畢竟蘇文笙還是神靈的人。但蘇明安沒有動。
他僅僅是望著蘇文笙一步一步走近他。
“…我要走了,蘇文笙。”蘇明安說。
機械城的攻擊模式啟動,他不可能再等十幾個小時,只能試圖提前喚醒異種王。蘇文笙重傷至此,勢必帶不走,除非…
蘇文笙的眼神是放空的,他將目光凝滯在地面上,當蘇明安望向他,他才將目光抬起來,對視著。
“你…”蘇明安開口。
一根食指豎起,虛虛抵在唇前。
蘇文笙維持著這個手勢,搖了搖手:“仔細想想,我沒有被帶走的價值,并不是‘必需品’。蘇明安,你現在是比我更稱職的救世主,保留你的技能。”
蘇明安:“…”
蘇明安:“后面…真的有需要這個技能的對象嗎?”….
蘇明安當然清楚這個技能的重要性,但如果蘇文笙都算不上重要之人…后面真的有要帶走的人嗎?神靈和疊影沒有好感值,不算在內。
蘇文笙居然能這么冷靜地說出“我不重要”這種話,他明明曾經那么想活著。
窗戶上,暈染著夕陽最后的余暉,熔金般的色彩與地面的冷色形成鮮明對比。夜幕一寸寸降臨。
蘇文笙有些站不住,他緩緩坐在了地上,身上的大衣落在地面,他伸出滿是鮮血的手,整理了一下前胸的領結。他里面穿著一身過于單薄的襯衣,就像一套校服。
“滴——滴——滴——”
鮮紅色在他的臉上輪轉,漆黑的眼里是一種寂然的平靜。
如同那些在夜空中孤獨閃爍的星辰。
他什么都沒有解釋,但蘇明安明白了。
…他在湖底祈求存活,當時想著的,并不是他自己的生。而是害怕他死后,會迎來一個不稱職的救世主。
如今他認可了,盡管只是一丟丟認可,但他可以放手了。
他被神靈放棄了,他不被需要了。
即使他知道,后面可能沒有需要這個技能的人,但…萬一呢?
不管后面的人需不需要,他自己確實是毫無被救下的價值——因他自己是這么評價自己的。謙虛的,自卑的,自毀的。
青年的眼中,流淌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寂寥,鮮艷而孤寂。
在鮮紅的燈光中,他笑著擺了擺手,示意蘇明安快走。像是和同學放學后的道別,姿態閑適而放松。
…這段時間,他們二人之間最親近的程度,也僅僅如此了。
隔著一米開外的距離。
蘇明安向前走。
一步,兩步,三步。
他聽到了仿佛鋪天蓋地的心跳。
躍動的、沉悶的、迅捷的、鮮活的。
走廊的警戒燈光一盞盞亮起,伴隨著刺耳的鳴叫聲,與日漸黯淡的血金色陽光交替,形成一種奇妙的交錯。
直至心跳聲逐漸與警戒聲共鳴。
“走吧。”
身后的青年說。
門外,走廊的線條那么延伸著,延伸著,在遠方連成望不見的轉角,整座城市像是被驟然喚醒,一道道紅光交織成透明的蜘蛛網。
蘇明安向前走,仿佛被什么無形的阻力擋著,他的腳步變得十分艱難,好像有什么重要的東西被他拋在了身后。他又一次地拋下了“自己”。
…而他不能回頭。
玻璃碎片反射著光,在他視野里飄搖。
仿佛是生活在舊日之世他的倒影,倘若沒有世界游戲,危機在即,他也許會和蘇文笙做出類似的舉動。他們都是這種人,以他人為代價時猶豫,以自己為代價時果決。
夕陽如同一顆燃燒的琥珀,仿佛身處一片灼熱的夢境。他沒有回頭,一直向前走。
蘇凜在前面開道,“蘇凜”在后面防守,而青年的身影,逐漸變得很遙遠。….
劍刃與子彈的碰撞聲叮叮當當,像是鋼琴曲在耳邊作響,蘇明安一邊向前走,一邊恍惚地想——那場夢境,那個青年的想法他是知道的。
那時他翻找蘇文笙的記憶,看到了一本日記本,大多是瑣碎日常,所以他沒細看。
如今,與青年道別,細碎的文字無可避免地回蕩在腦海。
他突然感到灼痛。
12月2日:我埋了橘貓,從今以后,我大抵不會再養動物了。這個世道,連人都養不活,何況養一只寵物。
2月3日:我去了那個女同學的墓,她衣衫不整的照片還在互聯網上隱秘地傳播,以每百張照片幾毛錢的價格。
5月13日:我打聽了那個黑暗的地方,那里仍然沒有被拆除,還有數不清的孩子在里面丟了性命。我不敢說出去,如果說了,我可能連考試的資格都會失去。
6月12日:蘇洛洛遭受了網暴,她哭著跟我說,為什么總有人以最壞的惡意揣測她。
8月29日:教父同我說,等我上了大學,畢了業,就能改變這一切。我始終這么堅信著。我想當記者,我想去最黑暗的地方,把光灑進去,我想采訪那些被卷入黑霧病的城市,我想看到糧食與蔬菜。
12月12日:我看到了瓶子。
5月28日:她的照片還在傳播。
11月28日:孩子們依然被迫害。
2月4日:蘇洛洛依然受困于網絡暴力。
12月2日:我依然還是那個我。
5月27日:她的照片依然在傳播。
11月29日:孩子們依然被迫害。
2月5日:蘇洛洛依然在被惡意揣測。
12月13日:在這樣的時代下…我仿佛看到了永無止境的輪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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