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聽聞,眉頭依然皺起,猶豫后,又問道:“可是…可是現在這一場,我好像沒有聽出來,他們哪里三俗了?”
說完趕緊低頭,眼神很是躲閃。
因為能問出這句話,于他已經很不容易了。
在團里,老師既是老師,也就是“領導”,而反駁領導是不對的,那需要勇氣。
果然,趙藝人旋即回頭,表情變得嚴肅。
“怎么沒有?你看他們后面這段內容,不就是一直在取笑那些口吃的人嗎?這屬于典型的拿生理缺陷來逗樂子,演員怎么能在舞臺上宣傳這種觀念呢?這樣的節目怎么能到良好的教育作用呢?”
年輕人頓時恍然大悟,臉上半點不再糾結。
“對哦,老師,您不指點,我都發現不了,您真是太有水平了。”
趙藝人心里受用,但表情依然嚴肅:“所以呀,如果我是主辦方,指定早把他們的節目給斃嘍,哼!”
年輕人狠狠的點頭認同著。
只是不知道,這爺倆是有意,還是無意,反正半句沒有提相聲基本功的事兒!
節目只給了十五分鐘,轉眼便到了尾聲。
胡炎:“…”
“敢情他也是結巴吶!”
李青一聲驚呼,亮了底,臺下旋即笑聲、掌聲響成一片。
如此大的動靜,不比那些燈光、音效全開,烏壓壓一幫人上場的節目效果來得差,甚至還要更好。
因為演出到現在,那些領導也就這會兒,巴掌拍得更重。
而且全場觀眾,不但熱烈鼓掌,還臉上都帶著笑容。
這是除了相聲之外,沒有哪類節目能達到的效果。
比如一位歌手唱完,你對著他哈哈大笑,那你猜,這歌手心里會不會也很開心?
其他的京劇、舞蹈、鋼琴等等,通通如此。
這就是相聲的魅力。
獨一無二的。
爺倆鞠躬起身,相跟著離場。
胡炎一臉微笑的跟在后面,但心里多少有點未盡興的感覺。
實在是這表演時間,真的太短了。
如果放在小園子里,這么點工夫,也就只夠墊個話。
要是換成郭德剛,就他那縱談古今的調性,估計墊話都只才墊到一半。
從相聲手藝來論,這里頭也是有講究的。
墊話的作用,就是讓演員通過一個個小包袱,去調動觀眾的情緒。
情緒被打得越開,后面的包袱就能抖得越響,甚至小包袱出來大包袱的效果都有可能。
這些都是細致活兒,需要給演員時間去處理。
而且人本身的情緒變化,也需要時間。
突然就笑,突然就哭,一脫褲子就…哪有這樣的?
不講道理嘛!
當然,除了時間卡得太死,還有就是臺詞太受限制了。
今晚這種沾“官”字兒的場合,胡炎就是個小白。
全程不敢現掛,不敢跑馬,更不敢沾屎尿屁,本子里怎么寫,他就怎么演。
拘謹得跟那些,剛過門兒的小媳婦似的。
不過,這一點是他自己的問題。
像郭德剛和于慊,其實他倆依然只搭梁子,剩下的詞兒,好些還是上臺后臨時攢的。
而用詞講究方面,那得首推自己的師父…老侯爺。
他老人家絕對是相聲界的“雅士”,本子那叫一個干凈吶。
所以他最終也是僅有的,能去“國”級場合表演的相聲藝人。
反正這些人,各有各的能耐,都不簡單。
只是到了胡炎自己這兒,就剩下個缺少經驗,他能怨誰?
不過,演完了就好。
胡炎跟著回到休息室,見里面還是四人分坐。
上場前什么樣,下場后依然什么樣,這讓他心中頗有些遺憾。
因為今天特意增加難度,露真正的相聲基本功,既有為班子撐招牌的目的,同時也想著那兩個體制內的演員,能現場觀摩,多少有些觸動。
即便以后還是說新相聲,到處去教育觀眾,能多一些基本功托底,那好歹也讓人多一分看點,也算沒白瞎了頭頂上“相聲”這倆字吧?
只是人家偏偏不看,那就真沒辦法了。
見人進來,郭德剛起身招呼。
“師叔辛苦了!”
“師叔,活兒還挺尖的哈!”于慊則坐著笑道。
脫著大褂的胡炎,動作一頓:“您二位出去看我使活兒了?”
郭德剛也一愣,旋即笑道:“那能不看嗎?不光我跟師哥,我們幾個都看了,您這貫得很見功力!”
胡炎的心情突然變好了,趕緊扭頭去看趙藝人。
我都這么賣力氣了,你們總得給點反應不是?
趙藝人見他看過來,屁股動了兩下,終究沒有抬起來,但臉色卻變得相當嚴肅。
“胡老師,您這個節目,得分兩部分來說。”
雖然表情不對頭,但開口很有氣勢,而且確實有點意思。
至于尊不尊敬的?
人家畢竟是沾著“官”字兒,吃著皇糧的嘛!
胡炎點頭道:“嗯,仔細說說看。”
趙藝人抬手道:“前面的貫口,詞兒抄得很準確,背得也很熟練。”
胡炎忍不住打斷道:“不是,這貫口是我現攢的,沒地兒抄去。”
“自己攢的?”趙藝人一愣,下意識皺眉道,“您不是小學沒畢業嗎?”
郭德剛和于慊當即對視一眼,臉色變得鄭重。
甭管對方是從哪里摸到的底,都代表著自己班子里的人,都被人家看在了眼里。
不怕人偷,就怕人惦記,這可不是什么好事兒。
當然,他們能想到的,胡炎自然也能想到。
只是他沒有所謂,臉上笑得坦然。
“對呀,我沒文憑,不代表我沒文化呀!”胡炎說完,突然扭頭對著空氣,認真道,“不許模仿哦,得好好學習。”
這突來的動作,跟神經病一樣。
再一瞅那里空無一人,頓時讓趙藝人后背發涼。
“你…你在跟誰說話?”
胡炎掃了他一眼,發現這樣聊天沒意思。
相聲演員之間的現掛無處不在,你得根據人家的動作、神情、前言后語去琢磨,去破局,去回擊呀。
直接挑明白,認慫了,算怎么回事兒?
當然,這也不是重點。
關鍵是聊到的貫口,對方到底看出多少門道來,有多少觸動?
于是,胡炎隨意打發道:“沒事兒,就一個朋友,你看不見的。”
身后三人,心里明顯憋著笑,可趙藝人爺倆,貌似臉色都白了幾分。
胡炎懶得管這個,干脆挑明白的問道:“貫口的門道,你們聽出多少來了?”
趙藝人一愣:“沒了。”
沒…沒了?
胡炎突然一口老血從心里噴出。
合著整半天,就瞧出一個我抄別人的詞兒,然后背得很熟來?
要真有這么簡單,給你一篇兩千字的課文,你背出剛才那效果給我看看?
邪性!
當然,這樣的天,是真的沒法再聊了。
完全沒有基礎,根本不在一個頻道上。
胡炎搖搖頭,沒再理會那爺倆,自顧自的繼續脫自己的大褂。
可趙藝人明顯看到他臉上的輕視,這可不行。
旋即他又道:“胡老師,前面貫口沒問題,但后面半段的內容就很不對頭了。”
果然,胡炎動作一頓,再次扭頭。
不聊貫口,聊聊相聲的梁子、架子,聊聊怎么洗傳統老活也成吶。
“哦,說說看。”
趙藝人再次抬手:“這個立意就不對,我們演員在臺上,怎么能拿別人的生理缺陷開玩笑呢,對不對?任何藝術形式,都要給人帶來提高,帶來升華,這是精神食糧…”
要不說人家這覺悟高呢?
拋開手藝不論,就眼巴前這主題升華的就很高。
而且你還不能說人家說得不對,因為那些話,都是印刷出來過的,連老郭同志都去簽過好幾回字兒。
只是胡炎越聽眉頭皺得越緊,旋即繼續脫大褂。
其實貌似誰都沒有錯。
一切只是屁股不同,所以觀念不同罷了。
結果,等胡炎把大褂脫完,人家這報告還沒結束。
這讓他心里很是不爽。
是的。
準確來說,自己這么個小藝人,確實歸“藝協”管理。
但哪怕是開會,好歹都會提前通知一聲吧?
眼前這報告,說來就來,半點都不管人家愿不愿意聽,這就不好了吧?
胡炎把大褂遞給李青,再一掃墻上的鐘。
眼下離趙藝人上場,差不多還有半個小時。
于是,胡炎笑瞇瞇的走過去,一屁股坐下。
“趙老師真有見識,說得很對。以前呢,一直沒機會請教。今天這下可算趕巧兒了,終于能好好的把這個問題請教請教了。咱這樣,多了不要,少了不行,咱就聊它半個小時的天兒,怎么樣?”
措詞講究,態度誠懇,表情認真。
此刻的胡炎,怎么看都是一副虛心的模樣。
可是這變臉跟翻書似的速度,讓趙藝人完全摸不清頭腦。
什么情況?
你們老板都還在那里坐著呢,你就敢這樣?
當然,對方能放下架子,用這么熱切,又渴望的眼神瞅著自己,這感覺很好。
于是,趙藝人嚴肅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
“好,好好聊聊,算是探討吧。”
胡炎認真的擺手:“哎,還是請教,您多指點,我洗耳恭聽!”
“這個藝術啊,它是有使命的…”
隨著趙藝人的報告繼續,胡炎臉上的表情也愈發認真,只是心里笑得更加燦爛。
玩嘛!
整個相聲門,估計還真沒幾個,自己不敢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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