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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不叫童年

  次日中午。

  湖廣會館。

  往日這個時間的園子里,只能見到幾個,提前過來打掃衛生、歸置場地的小學徒。

  其他演員,住得遠的,一般正在來的路上,住得近的,可能還沒有從家里出來。

  但今天卻一反常態。

  整個園子都早早的歸置完畢,所有演員也已經全部到齊,甚至連大褂都穿好了。

  而且不光是下午場的演員,連只排在晚場的演員都無一落下。

  事出反常必有妖。

  因為昨天深夜,他們都接到了,園子負責人何蕓偉的電話。

  內容只有一個,那就是今天有一組大輩演員要來,甚至里頭還有一個文字輩的,要求眾人必須早到,必須以最好的狀態迎接。

  對于他的要求,大家向來是遵從的。

  原因無它,因為在湖廣園子里,他的蔓兒最大。

  現實世界不是童話故事,沒有阿拉燈神丁,想吃飯,別玩個性!

  玩個性的人,要么死得早,要么混不好。

  連何蕓偉的搭檔李青,看在他郭門弟子的份兒上,也禮讓三分,更別說其他人了。

  眾人身穿大褂,不方便坐,全都或靠,或站在四處,利用這個時間說活兒。

  而身材矮小的何蕓偉,身著一件紅色喜慶的大褂,正來回穿梭,前后檢查,只是眼神并未在人身上停留。

  檢查無誤,一切停當,心中長舒了一口氣。

  說實話,昨晚接到郭德剛電話時,他真的很意外。

  園子里再無拿得出手的演員,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誰承想,他哭了幾回慘,竟然真能派人過來,還是文字輩搭著明字輩的。

  長輩到來,以禮相迎,這是德蕓社的傳統。

  尤其是現在心思花花的時候,更得把表面上的事情做到位,甚至得做得更漂亮。

  于是便有了今天這個陣仗。

  不時,何蕓偉抬手一看表。

  “好了,諸位,時間差不多,都跟我到門口去迎接吧!”

  說完,也不理眾人的反應,背著手率先往門口而去。

  眾人停活兒,整理衣裳,紛紛來到園子正門口站好。

  果然,片刻不到,一輛紅色馬自達,由遠及近穩穩駛來,最后停在臺階下。

  打頭的何蕓偉滿臉帶笑,趕緊驅步上前,拉開車門,恭敬道:“師父辛苦,您慢點兒!”

  “好!”郭德剛平靜的點頭應聲,并無半點異樣。

  轉眼,他又把胡炎請下車,最后跟著下車的是燒餅。

  車上沒有孫悅,不是不拉…塞不下。

  人一露面,其他人也上前見禮。

  “師父辛苦!”

  “郭老師辛苦!”

  行完禮,目光紛紛不自覺的看向胡炎。

  人未到,名聲先行。

  最近幾天,園子里關于這位小師爺的傳聞可不少。

  這下好了,總算見著了活人。

  胡炎的目光,也早已經掃向眾人,熟悉的面孔紛紛對上了號。

  身材消瘦,眼睛凸顯的,是李青。

  頭發油光發亮的老帥哥,是史艾東。

  大屁股臉,即將由大胖子,降為中胖子的,是岳蕓鵬。

  小臉白嫩,相貌鶴立雞群的,是孟賀堂。

  還有臉上帶疤,感覺隨時準備戰斗的,是李賀東。

  其他人則比較臉生,胡炎一時半會兒叫不上名字。

  眾人的站位也很有意思,明字打頭,小輩在后,很自覺。

  德蕓社后臺長幼有序的規矩,由此也可見一斑。

  當然,胡炎最想見的,還是岳蕓鵬,因此目光停留的也最多。

  寸板頭,圓柱體身材,一張將賤萌表情演繹得活靈活現的臉,此刻卻木訥呆板。

  胡炎還發現,小岳岳作為園子里已經小有名氣的演員,卻總是不自覺的往人后縮。

  剛一對上自己的眼神,也猶如觸電一般,迅速低下了頭。

  看著他的模樣,胡炎心中并不意外,反倒有些唏噓。

  幸運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

  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

  說這句話是名言,當然沒錯,只是太淺薄了。

  其實它的每一個字,都帶著淚水、辛酸,還有羨慕!

  岳蕓鵬出生在偏遠農村,父母老實,全家僅靠幾畝地過活。

  收入少,但人口卻不少。

  頭上五個姐姐,手下一個弟弟,再加上父母、祖輩,一家十口人生活。

  晚上睡覺的時候,家里的床上全都是腿,早上醒來他肯定也已經在地上。

  年紀稍長,不能再跟姐姐們睡,家里又沒有多余的房間,無奈之下,只能一個人搬進了牛棚。

  沒有人知道,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伴著黃牛,聞著牛糞,是怎么睡著的?

  家里的房子不但小,而且還千瘡百孔,一到下雨便是災難。

  外面小雨,屋里就是大雨。

  外面大雨,屋里就是暴雨。

  有時雨實在太大了,全家人便都到院子里去避雨,反而還能被淋得輕點兒。

  他的童年,不叫童年,叫“窮”。

  窮到對上學一點都不渴望,因為上學要錢,而所有要錢的東西,他都不渴望。

  “媽,太窮了,我不想上學了,你們放我走吧!”

  十四歲時,他留下這句話,在父母扭過頭去抹眼淚中,來到了燕京,正式與這座美得像天堂的城市結緣。

  當然,天堂屬于天使,他只是地上的一只螞蟻,還是沒長大的。

  年齡太小,長得也不好看,腦子更不聰明,工作沒得挑,要他就成,光保安就干過好幾次。

  寒風刺骨的冬夜,少年縮在沒有暖氣的崗亭里打盹,手指間卻總是燃著一根香煙,不為抽,只為香煙燃盡能燒到手,好按時醒來去巡邏。

  姐姐出嫁時,姐夫送了一雙鞋給他當禮物,他穿到了脫膠、斷底,還在穿。

  最后鞋底終于全掉了,只剩下破爛的鞋面,可他愣是又穿了三天,才等到發工錢。

  估計這世上,也沒有幾個人知道,鞋面套襪子走路,是一種什么感覺?

  錢難掙,舍不得花。

  生病了,不敢請假,請假會扣錢,也不敢上醫院,因為看病更得花錢。

  每當身體不舒服時,他就找身邊的人借點藥吃,根本不管是什么藥,也不管它是治什么病的,反正有藥就成。

  這很愚蠢,很荒唐,很糊涂,很…

  說很什么都對,反正他就這樣毫不講理,如野蠻的雜草一般長大了。

  遇到師父郭德剛,是他人生的轉折。

  但也無人知道,會議室里大家眾口一詞,要郭德剛開除他時,孤零零躲在角落里等待審判結果的那個青年,心里又想了什么?

  好在,一切都過去了,他終于走到了自己人生綻放的前夕。

  悲痛也好,仇怨也罷,都記住吧,都感恩吧,這是人生的滋味!

  內心自卑的人,觸感也最為敏銳。

  岳蕓鵬能感受到這個小師爺,正在看向自己,于是頭垂得更低,胖臉開始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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