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魯忽乃不太聽得懂漢語,但當李瑕的探馬狂奔而來,僅僅通過神態、語氣,她便明白一定是有兵馬行軍過來了。
這日的會盟也就這樣被打斷,雙方算是有了初步的意向,接下來只看各自能拿出多少兵力了。
果然,李瑕與探馬聊完,用蒙語向她道:“有兵馬在附近交戰。”
“不是我的人。”
“我知道。”李瑕道:“西北一百五十余里,是哪里?”
“風蝕谷?”兀魯忽乃道:“那是在從沙漠去往玉門關的路上。”
李瑕點頭表示了解,略略沉默了一會。
兀魯忽乃以為他會馬上離開,返回玉門關,沒想到他竟是手一抬,道:“走吧,到你們的駐地去喝碗奶酒。”
“你不怕被包圍或追上嗎?”
“來得及。”李瑕道:“你應該也有安排探馬到附近偵查吧,你的人更熟悉地形,消息應該更詳實,讓我也聽聽你們探得的消息如何?”
“好,我們會用奶酒和情報,好好招待我們的朋友。”
兀魯忽乃眼睛里似乎帶上了些笑意,做了個邀請的動作,向自己的馬匹走去。
她發現李瑕性格沉穩、遇事從容不迫。這不像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而是歷經磨礪的男人才能有這樣的沉淀…
綠洲就在西面五里的饅頭山下,畔著一片小湖泊,終于是見到了樹林與花草。
一頂頂帳篷之間能看到有人在喂馬,有人在擠牛乳。
蒙古人行軍都是帶著女人、孩子,負責后勤,稱作奧魯,但這并不影響那些男人的戰力。
兀魯忽乃帶來的顯然是她的怯薛軍,倒并不全是蒙古人,至少一半以上都是色目人,其中又以畏兀兒人居多,看著高鼻深目、毛發旺盛。
遠遠見到李瑕等人過來,這些戰士紛紛站定,手握住弓箭,顯出防備之意。
他們的隊列并不整齊,卻顯然是精銳之士,身形彪悍、殺氣沖天。
李瑕身邊的人馬卻更彪悍。
他跟在兀魯忽乃的二十余騎后面,身邊是一百選鋒營將士,而兩百歸義營將士又分為兩隊在左右。
三百余人除了身材壯碩之外,氣勢上也更強。
這種氣勢沒有豐富的戰場經驗和長期的訓練是不可能有的,正因為他們有經驗又有強大的自信,能從心底就確定自己比對面的蒙軍強很多。
對方也很明顯地感覺到這點。
因此有了氣勢上的差別,李瑕的人馬雖然個個面無表情,鋒芒不露,卻比三千人還有威懾力。
尤其是選鋒營的一百人。李瑕勒住韁繩下馬時都不需要下令,只向他們看一眼,他們已領會他的意思,駐馬守在營地外,排好陣列。
動作利落整齊,百人仿佛一個人。
世上強兵有很多,主將與士卒之間能有如此默契的,一定不多。
兀魯忽乃本想向李瑕展示一下自己的精銳怯薛,這五里地過來卻先是看了李瑕的軍容,感受到他的治軍之能。
李瑕卻把人手都留在了外面,只帶了六人隨兀魯忽乃走向大帳。
他大略看過了這個營地,認為萬一兀魯忽乃要動手殺他,這不算太長的一段距離已經足夠他逃到外面了。
當然,只要兀魯忽乃還想要自立,不會做這種莽撞的決定。
“我們的探馬回來了嗎?”
“回可敦的話,還沒有。”
“去把公主帶到我的帳篷里…”
兀魯忽乃又小聲地向手下人吩咐了一句,之后才回過身與李瑕并肩向大帳走去。
她就走在李瑕身邊,讓他隨時都能拔劍控制她,以示沒有拿下他的意思。
“不必著急,既然你的探馬回來了,我的探馬很快也會到的。”
“我不急。”李瑕笑道,隨意而自然地觀測著營地的情況,又問道:“如果你的所有兵馬都是像這樣的精銳,也許不需要與我合作也能擊敗合丹。”
“我擔心的是諸王領著兵力投靠了忽必烈。我們都知道,這很有可能。”
“不是有可能,是一定,只會破壞而不會治理,阿里不哥無法立足于尹犁河流域。”
“我在乎長遠。”兀魯忽乃道,“只擊敗了合丹,忽必烈還會再派人來干涉我的汗國。”
李瑕笑笑,不答。
這次的會盟又能有多長遠?
在他心里,兀魯忽乃所占據的,是他的北庭、安西都護府。
當然,就像忽必烈只有擊敗了阿里不哥才能開啟忽必烈的時代,他也必須擊敗了忽必烈才能再考慮這些。
輸了就什么都沒有。目前的一切還是以對付忽必烈為先。
想到這里,李瑕發現自己并非不能接受兀魯忽乃的各種條件,關鍵還是看她的實力。
兩人停止說話的這會兒,已走到了大帳前。卻見那邊一群人擁著個盛裝打扮的蒙古少女過來。
“哇。”
聽到了一聲歡呼與拍手聲,李瑕目光看去,正見到那蒙古少女毫不害羞地對旁邊人說了一句話。
“那就是我要嫁的王嗎?好年輕英俊,太好了,我還以為會是個又老又丑的…”
想必她便是兀魯忽乃所說的朵思蠻公主了。
朵思蠻說過話,一抬頭正見李瑕的目光看來,還是不害羞,反而又打量了他一眼,之后再次向身邊人說了一句。
“他正在看我…”
而李瑕卻已收回了目光,看向了兀魯忽乃,道:“原來在我們會盟之前,可敦已經決定好聯姻了?”
聽得這句純熟的蒙語,那邊的朵思蠻嚇了一跳,她沒想到這個漢人竟然聽得懂她的話,忙用雙手捂住臉,顯得有些害羞。
但并非江南女子的嬌羞,而是自然、活潑的表達。
兀魯忽乃卻因此有些陷入被動,只好平平澹澹應道:“可見我想要與你會盟的誠意。”
“我由衷地感謝。”李瑕從容不迫應道。
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那個蒙古少女身上,甚至隱隱有些失望。
一句口無遮攔的話,可以看出兀魯忽乃想要會盟的熱切。
可惜,她越熱切,越說明她處境不妙,能起到的幫助越小。
走進帳篷里,李瑕盤腿坐下。
很快,奶酒被端了進來,蒙古人盛奶酒有專門的酒囊,名叫“庫克爾”,以牛皮制成,上面有漂亮的花紋。
朵思蠻走進帳中,拿起一只金碗,舀了一碗奶酒,卻是自己先抿了一口,方才敬給李瑕。
李瑕也不詫異,這是蒙人敬酒的習俗,先飲一口代表酒是純凈的。
“朵思蠻給來自東方的王敬酒,愿情誼長存,彼此都能在豐饒的草原上共度春秋…”
她頭上戴著瑪瑙裝飾,五官倒是還不錯,尤其是一雙眼睛十分明亮,笑起來有兩個酒窩。
皮膚稍有些黑,不算很漂亮,算是健康、秀氣的類型。而李瑕素來喜歡膚白貌美的。
不過她美不美并不重要,她若嫁人,重要的是身份。
李瑕接過酒,用右手無名指蘸了酒,朝空中一彈,朝地面一彈,以示敬天敬地。
敬了酒之后,朵思蠻也就退了下去。
她袍裙下穿的是一雙靴子,走路時忍不住踮著腳,像是想要蹦起來,顯得頗為開心。
兀魯忽乃從頭到尾都很平靜,等到女兒走了出去,才開口道:“我知道你很想打探出我的虛實,這很無禮,我們之間的信任不應該是建立在無休止的試探中,聯姻才是更好的辦法。”
“可以聯姻,但我只能讓你的女兒成為側室,而不是正妻…”
“你在蔑視蒙古?還是在蔑視我?我勸你不要犯和阿里不哥一樣狂妄自大的錯誤。”
“我只是在回答我能應允的條件,如果你覺得委屈了你的女兒,也許還有別的互相信任的辦法?”
兀魯忽乃道:“我未必需要與你聯盟,而你現在正在我的帳篷里。”
“威脅沒有意義。”李瑕平靜道:“我們都知道,你的處境比我更需要一個盟友。”
他是在試探。
兀魯忽乃稍作沉吟,卻是避過了李瑕的試探。
“對于蒙古人而言,聯姻很重要,你只有娶了黃金家族的女兒,才能承繼黃金家族的財產和軍隊。”
“我知道,但蒙古的習俗是,如果想要一個蒙古人的財產和軍隊,就應該殺了他并娶了他留下的妻子,而不是他的女兒。”
帳篷內有片刻的沉默。
“你想娶我?”
“不想。”李瑕道:“我希望我們能談些更有意義的話題,這樣吧,我會回去召集軍隊。而你則須要考慮清楚,是把女兒給我當側室更能贏得我的信任,還是真誠地、坦白地告訴我你的兵力,說出你殲滅合丹的具體計劃。”
兀魯忽乃發現,自己居然在談判中漸漸落了下風,主動權竟是悄然被李瑕所掌握。
她穩了穩心神,不打算現在繼續談下去。
“我會考慮。”
說罷,她向帳外道:“讓探馬進來”。
馬上有兩名蒙古人進了大帳。
“可敦,我們發現有人在風蝕谷交戰。”
兀魯忽乃道:“仔仔細細地說。”
“我看旗號,一方應該是阿里不哥麾下的兩個千人隊,想要往東面探路。另一方應該是高昌王火赤哈兒的人馬,應該有三千多人。”
“還有呢?”
“不敢再往前了,只打探到這么多…”
李瑕在旁邊聽著,對那交戰雙方的兵力已確認下來,因為他的探馬也是這么回報的。
但他的人并不認得那些旗號,此時卻有了答桉。
阿里不哥是不難猜的,不過另一方卻讓他頗為在意。
高昌王火赤哈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