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大淵之弟楊大楫駐守在延州城以北的清澗城。
許衡此番前來并未事先派人告知,直到他抵達了清澗城,楊大楫才得知此事,連忙派人往塞門寨通知楊大淵來迎。
信馬到塞門寨時,楊大淵已出發去見李瑕。
楊文安聽說有重臣自燕京而來,不再猶豫,點齊心腹精兵便要去襲殺李瑕。
而就在楊文安點齊兵馬的這會工夫,許衡竟已得知了楊大淵要去見李瑕之事。
表面上說是副帥楊大楫說的,但楊文安一思量便知楊大楫不太可能主動告知許衡這種事。
想必是軍中有人告訴了許衡,楊大楫見瞞不住了,只好全盤托出。
想著這些,楊文安已有些不安起來。
他沒有卸甲,直接便披著一身盔甲北向去迎接許衡。
思量著近日發生的事,他認為以忽必烈的氣度,不至于因這點事追咎楊家。
萬一真要追咎,楊文安也不介意提著許衡的腦袋去投靠李瑕。
一路上想著這些,他迎到了前方的馬車,見到了許衡。
許衡時年五十四歲,是名滿北地的宿儒。當年廉希憲才任職關中,第一件事便是請許衡為京兆府提學。
后來忽必烈從鄂州北歸,征召許衡入朝,任他為太子太保。
雖說大蒙古國任官隨意,不管之前是何職、是何品級,只看大汗的心意,但能被忽必烈授予高官的漢臣,確實個個都有真才實學。
這種破格提拔,每每讓人感激涕零,心生效死之意。
許衡雖是書生,一掀車簾,渾身氣場卻是把周圍將士的殺伐氣都蓋了下來。
因為他奉忽必烈之命前來。
“楊文安特來迎魯齋先生。”
“好,好。”許衡一看楊文安便是目露贊賞,頜頭不已,贊道:“好一個少年豪雄,英姿颯爽!”
楊文安得了夸贊,不由對許衡大生好感,忙上前以學生之禮相見。
“先生當世圣賢,晚輩渴慕已久,惜不能得先生教誨。”
“老夫與將軍邊走邊談,如何?”
“晚輩幸甚,先生喚晚輩表字‘泰叔’即可。”
楊文安是個很簡單的人,他是個將軍,只管打仗,討要功勞。
他不像楊大淵,心中藏滿了不合時宜。
這樣的性格,使得楊文安說話做事都很爽快。
他的態度很簡單,勝敗乃兵家常事,忽必烈實力還是雄厚,沒必要因為這次退兵就去想有的沒的。
很快,他也把這層意思表達給許衡,之后道:“叔父也是此意,今日去,正是去伏殺李瑕。”
“無妨,哪怕楊元帥是去與李瑕談談,又能如何呢?”許衡撫須道:“老夫很想知道,李瑕能給他什么…”
延河邊。
遠處的黃土塬上也有草木,但相比川蜀的山,這里的草木總顯得稀薄,露出下面的黃土,顯得干燥。
黃色是蒼涼的顏色。
有兵士策馬趕到,只見兩岸各有兵士列陣,卻并非劍拔弩張的場面。
楊文仲回過頭,問道:“何事?”
信馬上前,低聲道:“將軍,燕京有高官來了。”
“這么突然?”
楊文仲似嘆了口氣,抬眼望向對岸,眼神中帶著些擔憂。
楊大淵毫不擔心自己的安危。
因為李瑕若殺他,得不償失。
李瑕眼下要做的關鍵是爭取北地的人心,每爭到一分,他就強一分,忽必烈就弱一分。
這種時候,若殺楊大淵,只會毀掉信譽,往后很難再有北人相信李瑕。
且殺了也沒用,楊家還有楊大楫、楊文仲、楊文安等將才,還有楊大淵之子楊文粲。
因此,楊大淵坦然到了對岸,走進宋軍士兵之中來見李瑕。
李瑕遂邀他到塬上的小亭子里談話,一起用了午飯。
談話尹始,楊大淵問的都是川蜀如何了。
他聽說各個山城的軍民又被遷下來,很是感慨,漸漸還紅了眼眶。
“這輩子,歷任蓬州、利州、閬州、夔州…走遍了整個川蜀,你方才所言每個山城,每個地方,我都曾去過…”
楊大淵仰了仰頭,想到蜀中軍民返鄉安居樂業,自己卻在這西北吃風沙,只覺造化弄人。
他也不為自己推脫,頓足長嘆。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李瑕看得出,楊大淵說這些都是出自于真心。
這個蜀中老將是真的對大宋、對川蜀、對川蜀的山水與百姓有感情。
“還有回頭路。”李瑕道。
今日的談話,楊大淵分明是一副恨不能馬上就歸降李瑕回歸川蜀的樣子,而且不是演的。
但談到關鍵問題,他卻沉默了。
李瑕有耐心,不急著催,等了許久,才又聽楊大淵開口。
“老夫很羞愧啊,食大宋米,卻屈膝投降,辜負天子厚望,毀家兄忠烈之名。”
楊大淵沒說自己愧對百姓,他保全了滿城百姓性命。
他坐在亭邊,撫著自己的膝蓋,想了想,又道:“若有可能,老夫確實是想回川蜀…”
這句話,或許有可能影響到整個天下的形勢。
以楊大淵的資歷,他投降之后,迅速讓所有降將都圍繞在他周圍,在蒙古又形成一個軍閥勢力。
當年他一降,幾乎是帶著除了釣魚城之外的蜀中諸城一起投降。
現在,他若肯降李瑕。重要的不是他之后能為李瑕做什么,這件事本身就能讓無數人對忽必烈失去信心。
李瑕很慎重,聽了楊大淵的表態之后,想了想,緩緩問道:“楊老將軍有何想要的?”
他稱“老將軍”,而不是“都元帥”,這是不承認蒙古給楊大淵的帥職。
這一句話之后,楊大淵表情似乎平靜了一些,繼續拍著膝蓋,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啊。”
隱隱的,已沒有剛才那么真誠了。
李瑕笑了笑。
他知道,楊大淵和劉黑馬還有些不同。
劉黑馬是被打敗了,不得不降;楊大淵卻還有選擇的余地,而且明白現在這局勢他正好能起到牽一發而動全身的作用。
這種時候,是該給些足夠的條件。
但李瑕還是道:“楊老將軍也知道,蒙古如今待武將雖寬,往后卻未必。”
“在蒙古…都元帥之職可承襲下來。”楊大淵緩緩道。
小亭子里安靜了一會。
先前飽滿真摯的情感發自于楊大淵的肺腑,他已雙目通紅,像是已決心反正。
但,實在話現在才說出來。
切身利益。
這只是楊大淵的第一個條件。
后面必然還有別的。
當然,李瑕若不得答應這個條件,后面的也不必談了。
李瑕卻是答非所問,談起了別的事。
“這次忽必烈齊集大軍來犯,最后卻無功而返,楊老將軍是如何看待?往后的局勢,可看清了?”
什么世襲的都元帥、軍民總管,倘若最后蒙古國若沒了,一切也都沒了。
楊大淵反問道:“這次若不是草原出了變亂,關中真的能守得住嗎?”
“蒙軍強攻兩月,未進關中一步,足可見忽必烈外強中干。”
“阿里不哥為你解圍了,不是嗎?”
“不是。”李瑕道。
“呵,好吧。”
楊大淵笑笑,擺了擺手,示意不必再談這個話題。
他這個笑容有些討厭,態度有些輕蔑,若換作張玨來勸降,只怕要氣得揚斧頭了。
揚斧頭也沒用,改變不了楊大淵的想法,暴躁只會更讓楊大淵看輕。
這場勸降,似乎被李瑕搞砸了。
好在楊大淵沒有馬上離開,捻須沉吟了許久,自語道:“聽說,王堅只進封了清水縣開國伯。”
他把這“只”字咬得稍有些重。
態度像是在說“若不肯給世侯之權柄,至少也該給個爵位…當然,哪怕你肯給,我也得考慮考慮。”
李瑕沉吟不答。
他自己也只是一個郡王,又能答應給楊大淵什么?
“這樣吧,往后…”
“往后?郡王既自詡擊退了蒙軍,凡事猶待以后?”楊大淵反問了一句,搖頭嘆道:“老夫活不了幾年了。”
談條件總是繁瑣的。
眼下已涉及到太多問題,甚至包括李瑕名不正、言不順,確實很難給到旁人足夠的信心。
不過今日原本就不會有結果。
李瑕不可能馬上就答應楊大淵的任何條件,只需要先知道楊大淵的態度,再做考慮。
楊大淵亦是如此,且他自己考慮還不算,哪怕他決定歸順李瑕了,還須回去與家族商議,說服所有人同意。
兩人就這樣相互試探,直到天色漸暗…
最后,楊大淵走下塬臺,重新上了木筏,撐著篙向延河對岸劃去。
今日與李瑕相見,他有些后悔、失望。
李瑕沒有如他預想中一般應允諸多條件,表露出的態度是“我早晚要打敗忽必烈,現在是給你機會。”
楊大淵自是不喜。
但心底有個念頭在問他“敢不敢賭這個年輕人能成事?”
這念頭并不強烈,也就只有一點,讓他想多試探試探李瑕,再做考慮。
李瑕翻身上馬,掃視了郝天益一眼,再看向楊大淵那撐篙的背影,認為今天已經有很大收獲了。
不論楊大淵如何選擇,忽必烈與支持他的漢人之間的裂縫將越來越大。
天色暗得很快。
楊大淵劃到河中心時,李瑕只能看到河上的一道剪影。
說來,楊大淵這人,談不上崇高,但人品并不壞;私心有,公心確實也有;會軟弱,但也悲天憫人。
他守過川蜀、保過百姓、投了蒙軍,心里也后悔,也想要好名聲,終究還是要為家族考慮。
也許,換成別人到他的處境,會有很多很多人做出與他一樣的選擇。
人嘛…
“噗。”
黃昏與夜色交替之際,天地之間存著的最后一點光亮中,不知何處有箭矢射出,正中撐著小筏的楊大淵。
“噗通。”
那道身影直直地落入水中。
蜀中宿將、川陜都元帥,連掙扎都沒掙扎一下,尸體隨波而下。
“叔父!”
“大帥!”
“渡河!給我殺了李瑕!為叔父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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